我知道看见乌鸦没什么,我平常在秋冬之际也常常会看见几只在电线杆上不怀好意的盯着
路上的行人,我想,它们被称为厄运之鸟是有原因的。
但是,当自己的家里外墙密密麻麻的被乌鸦占领时,有点惊讶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应该说正常人都会吓一大跳吧?!
此时此刻我甚至喊不出我从小到大所学过的脏话,只能呆呆的站在距离我家还有一个街角
的距离,身旁还站着和我同样惊吓的青梅竹马,两个人痴痴的望着我家。
我家旁稀稀疏疏的围了一些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手机对着我家狂拍猛拍,搞的我家像是
个热门的观光景点似的,人群并不多,突然间,我的心头却拥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躁热感。
并非是因为自己家的照片被那些人们随意转传或是发送,而是那些乌鸦聚集起来所带给我
一种,莫名却狂暴庞大的具现化压力。
“弘文……你……你要报警吗?”欣妍在我身旁不安的说著,粉嫩的脸庞上慢慢渗出了汗
水。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出自于现今媒体社会爆炸的时代,我想过了不久我家被乌鸦占满
外墙的消息和各种角度的照片很快的就会登上了即时新闻的头版……假如这个社会上还没
有更多比这件事情更血腥残暴的新闻要报的话。
但是要不要报警?
我的脑袋迅速盘上的第一个思想并非是我家被众多警车环绕的场面,而是如果单纯警车来
到我家门口时,整群乌鸦同时被声音惊动而纷飞散开时,我该带着怎么样的心态和表情去
和警察解释说一切都是某种怪异的巧合?
那么,要是乌鸦没有散去呢?
或许成群结队的警察还有消防车或是某个动物保育协会就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我家,用着
大声公和警棍去威胁和驱赶那些乌鸦离开我的家,接着开始对这个家的主人,也就是我,
开始一连串毫无理由的问答。
为什么你家会聚集这么多乌鸦,是因为你们家平常就有饲养乌鸦的习惯吗?
乌鸦在别的国家来说,有死神还有幸福之鸟的称号,请问你对于乌鸦有怎么样的看法?
你在刚回家时看到家门上全都是乌鸦时,对于这个怪异的现像有怎么样的感觉?
接着镁光灯同时炸开,跟着我不想公开于众的人生一起摊开在报纸的面板上,成了每一家
人茶余饭后时的话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想从我空虚的脑中浮现出来,可能从我自幼以来常爱幻想的
性格有关,尽管以上这些都有可能发生,也都不可能发生,我就是直觉性的拒绝这些结果
的发生。
几十、上百种可能性的引线瞬间涨满了我的思绪,但每一种各自来自不同空间时间的可能
性,到底却都导向了同一种,令我感到慌乱不安的结果。
盯着家里外墙上乌鸦黑色的瞳孔,我高涨莫名的情绪反而渐渐平淡了下来。
“没关系,不用报警。”
我往前踏出第一步,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牵动着我的身体本能,但我就是往前跨了。
“弘文,可……可是那些乌鸦……感觉”欣妍看着我往前踏步,焦急的拉住了我的肩膀。
“应该……没什么事情才对。”我说著,但颤抖的嘴角却隐隐透露出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慌乱。
现在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在住,伯父伯母也只有在晚上才会拿给我一些透过我爸留给他们
的钱买的物品给我,应该是没有太多安全上的顾虑。
毕竟只是……乌鸦嘛!这种简单的杂食性动物会对一个家还有我造成什么威胁?
我尽力压下我心中的恐惧和不安,让脚能够继续著规律的钟摆运动。
而欣妍就是小心的跟在我身后,她的双手从头到尾的紧紧的抓着我的肩膀,这样很好。
怪异的事情是,我很明显的感觉到,我家外墙上所有的乌鸦,有的歪头,有的正视。
它们全都盯着我看,盯着我这个还未成年的男生很像在细细揣摩什么。
每只乌鸦不管是黑色或是红色的瞳孔,丝毫不理会其他在街角巷口附近拿着手机胡乱拍摄
的闪光灯,就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我,我就像是一片大草原上的猎靶,而每一台机枪的枪口
准心全都早已瞄好了我的方向。
欣妍和其余旁观的众人却好像都没注意到这点,只是狐疑的看着那群纹风不动的乌鸦,还
有我这个胆敢上前走近的男孩。
没办法集中精神,我只好将我的视线准确盯上了屋顶上其中一只乌鸦的瞳孔,好让我不再
注意到其他路人的灼热眼光,还有背后青梅竹马传来的的轻微鼻息。
可能是我的每一条神经全都凝神贯注在一只乌鸦的原因,我开始细细观察著那只乌鸦的身
形、颜色、甚至是牠微微摆头时身上每一吋覆蓋的羽毛颤动的模样。
咕噜。
口干舌燥之际,我吞了一口口水。
我发誓,就在那一个时间呼吸停止的空档,每一滴光线运行的狭窄夹角之间,我听见了那
只乌鸦来自它黑亮利长的尖喙说出了话。
说出了人话。
“就是他。”
我压根听不懂它在说些什么,或者说我根本不应该从它的嘴里听出任何有关于人类的语言
,我瞪大瞳孔竖起耳朵想再仔细听或看到什么,但下一刹那,我的视线之内,所有乌鸦又
像是回复了原始的野生状态,每一只都对着周遭的行人探头探脑,和一般在街上遇到的乌
鸦毫无不同,普普通通。
根本是幻觉!
我努力说服著自己是因为长期以来累积的压力还有睡眠不足才引起刚才的幻象,而非某种
不可思议现象下的境遇。
“欣妍,妳……妳刚才有听见什么吗?”我又吞了一口口水,眼神始终盯着屋顶上那只摆
头摆尾的乌鸦,期望我身后的女孩能给我一个合乎现实的答案。
“刚才从头到尾我都很怕那些乌鸦会冲下来攻击你,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声音。”欣妍像
只小猫躲在我背后,怯生生的说著。
“那就好。”我战战兢兢,情绪还很难从刚才惊魂未定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要是连欣妍都
听见了幻听,那还真的是天下大乱。
毫不理会刚才发生的事情是幻觉或是我真的疯了,我就只是持续著盯着屋顶上那只尖喙黑
嘴的乌鸦,慢慢的。
慢慢的,用着极度僵硬的步调走向我家。
心里头那股异样的燥热感始终没有退去,却也没有持续的高涨,我想这就是让我开始把这
一切当成一个莫名的巧合的原因。
可能是因为这间房子只有自己住,没有什么人气,才会让这群乌鸦误以为是空屋才成群结
队来拜访。
又或许是因为一只乌鸦偶然停在了我家屋顶,而习惯了群体行动的乌鸦们也陆陆续续聚集
到这里来,才会造成现在尴尬莫名的窘境?
我开始试着自己这一切都是巧合,毕竟人生当中一定有某些时刻,某个瞬间发生了某样异
常难解的事情,让你突然觉得世界上一定有某种神蹟或是诡异力量存在着,例如,只要当
自己想把抽屉中的小说拿出来偷看几页时,眼神就会在那一瞬间对上窗外的巡堂教官。
这一定也是某种偶然罢了,何必去为了这种事情颠三倒四、大惊小怪?
尤其是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自己绝不能退缩。
经过了以上一番意义不明的自我鼓励后,我发现到只要继续往前一步,胸口的异样感就会
持续的降低松懈,只能说人类对于自我欺骗这一招真的是很有一套。
“你不怕吗?”察觉到我的脚步渐趋稳定的欣妍,紧紧抓在我肩上的手也些微的放松了。
我皱了皱眉,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应该是还好,毕竟这群乌鸦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举
动啊,我想啊……它们应该只是找到了一个舒适的据点罢了哈哈。”我干笑,眼神不忘扫
视著屋顶上那只乌鸦。
正当我挤破头脑想出下一句话安慰在我身后的女孩时,一直被我目光注视著的那只乌鸦抖
了抖脖子,全身黑亮的羽毛随风波动,抬起了牠的头看向高处。
不知为何,我的视线也跟着那只乌鸦的仰角提高在提高,最后停在了被电线切割成好几片
的昏黄远景。
整片彩霞沿着天际线散布出了一片暖褐的橘黄,就像是每天下课后回家抬起头看的景色。
然而,就在我准备低下头往前踏步时,整群乌鸦突然井然有序的挥动黑灰色的翅膀,在一
瞬间拔地而起,冲开了整片天空的金黄。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认为天空在那刹那瞬间黯淡了。
伴随着振翅齐鸣的声响,等到我回过神来,我家又变回了原本应该在夕阳下应有的昏黄,
我微微的呼出一口气,看来这一切还是个过于平常不过的巧合,我甚至在心中暗暗耻笑了
自己一番。
街道旁的路人似乎还停留在整群乌鸦突然哗然而散的场景,每个都放下了手中的手机,抬
著头看着即将盖上夜色的天空。
“看吧,那群乌鸦只是突然的过客而已,就可以让大家这么大惊小怪。”我转头看向欣妍
,露出了心中坦然释怀的微笑。
“我还以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呢,一群乌鸦真的是很难得见到的现象。”欣妍吐吐舌头
,看向手机:“等等我钢琴课要迟到了!我先走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情记得打给我!”
我悻悻然点头,忘记今天是欣妍每个礼拜一次的钢琴课,于是只好挥手和她告别,看着她
回去和我相隔四条街道远距离的家。
挥别了欣妍,忽视街道上路人好奇和诧异的眼光,我拿出钥匙进了家门,回到千篇一律的
生活步调。
如果照着千篇一律的生活步调走,我在八点前会吃完晚餐,如果没有任何意外的话,我的
门铃会在九点钟准时响起。
而这个时候,就是我得用着尽量和善的语气去迎接伯父或者是伯母送上他们那些像是好意
照顾我却又假惺惺的生活用品的时间。
墙上的时针用着缓慢的速度爬过了数字八,歪歪斜斜的准备走向数字九。
我看着综艺节目里搞笑艺人的滑稽演出,吃著巷口买来的干面和贡丸汤,静静的等待门铃
响起的那一刻。
或许是今天一天下来累积的精神疲劳已经超过我的负荷量,又或者是综艺节目里的艺人说
的无聊笑话让我昏昏欲睡,等到我听见刺耳又环绕的门铃声响,早就已经是晚上九点之后
。
我闪电般从电脑前跳起,套上衣服后冲去玄关,心里涌上的罪恶感让我马上拉开门,随时
准备好唸出一长串的道歉草稿。
站在门口的是抖着脚,嘴里叼著一根香菸的伯父。
我感觉的到伯父脸上的神情透露出一种蓄势待发的急躁还有愤怒,我只好安安静静的站着
,毕竟睡过头是我自己的错,这点我得承认。
“不是我要说你啊弘仔,虽然我弟过世前委托我要好好照顾你,但是有时候也不能这么夸
张阿,我在外面足足按了十分钟的门铃还有电话都没人回,你知不知道我还差点跑去报警
了啊,你好歹也有点自知之明吧?”伯父皱着眉头,用着轻蔑的眼光瞥向我。
我一语不发,视线落在伯父嘴边缓缓飘散的烟雾,等待着更深一层的数落和指责。
“当初是你爸担心你未成年一个人没办法独立生活,才托我勉勉强强用着他那少得可怜的
积蓄来要我好好把你养大,但你也知道我房子那边已经有我那儿子和女儿了,没办法让你
去我那,然后我卑微一点,没关系,一个礼拜送三次东西来给你顺便看看你过的好不好。
”伯父用手指着地上的提袋,就和不断抖著的右脚一样,伯父毫不留情面的字句仿佛没有
停止的意思:“只是你让这么辛苦的我在这个大热天在门外等你出来,见到我连一句招呼
都不打,你爸爸到底教你些什么东西了啊?”
我握紧拳头,满腹的不甘混著二氧化碳涌上了胸腔,想到现在自己的情势,那股莫名灼热
的愤怒硬生生又是被我吞了回去,该死。
“对……对不起,我今天不小心─”
“还能对不起什么!要知道伯母她可是每天为了你都想着要拿些什么东西给你,可是想破
了头,要不是我那弟弟苦口婆心的拜托我,我会每个礼拜这么勤劳的过来就为了关心你吗
?!”伯父粗暴的打断我的话,显然他今天心情不太好,而我刚好碰上了这时候,只好认
份的当着莫名奇妙的出气筒。
一如既往的我就这样站在门口接受着断断续续来的责骂声,任凭那些刻薄又伤人的话语从
我的左耳进,然后有气无力的从右耳爬出。
你问我为什么不反驳?
当你来遭遇到这种像我一样的情况时,或许你也会开始觉得,此时站着不动默不作声就是
一个最佳的选择。
我抬起头,看着无边无月的夜空。
有时候,像这样被伯父突如其来的斥责的时候,我都希望天空能够突然下场倾盆大雨。
这样子,至少我可以不用在一闪一灭的路灯下忍着满腹委屈的站着,或是……期望欣妍在
钢琴课下课时能够避开走我家门前这条路的选择。
“我说弘仔啊,看看你都一个快要成年的人了,连好好的遵守我们约好的时间这一点都做
不到,以后还怎么出社会到别人大老板底下工作啊!你看看我们家的……”来自耳旁的碎
念声越来越稀薄,每到这个时刻,或许是种刻意矛盾的思念,我又想起了爸爸。
想起了那个我连说声再见都来不及的亲生爸爸。
我还记得那天是个大雨天,我兴奋的坐在前座把脚光着放在冷气口旁,一边和爸爸聊著等
等要去蛋糕店买什么口味的蛋糕,那天爸爸为了我的生日还特地翘了半天的班为了替我庆
祝。
车窗外的雨势很大,我盯着每一滴水滴从窗的最顶端顺着风的方向飘过去又滑过来,那是
下雨天开车我最为期待的一种风景。
正当我转头准备问爸爸晚上吃完蛋糕后能不能去散步时,我瞥见了来自爸爸驾驶座那端的
车窗里,被一台来不及煞车的汽车车灯所占满。
接着窗外的雨水混著汽油味、汽车轮胎急煞的焦味、还有浓厚的血腥味全都在一瞬间灌入
我的鼻腔。
一阵天旋地转,我只记得自己卡在副驾驶座动弹不得,只能睁开一边的眼睛勉强看着爸爸
。
那个每天西装笔挺的爸爸整件白衬衫染上了鲜艳的红。
那个每天早起刮胡子的爸爸脸上多了好几条被玻璃刮伤的血痕。
那个每天活力十足的爸爸此时半开着眼睛,眼里满是泪水和焦虑。
我看向爸爸,忘记了下半身还深陷在副驾驶座中,想要使劲挥手大喊着要人来帮忙,我却
全身无力,像只搁浅的鲸鱼看着爸爸。
然后哭,一直哭,一直哭。
不间断的哭声夹杂的雨水冲进车内的吵杂,我只感觉到爸爸伸出了沾满血的右手,轻轻的
盖上了我乱动挥舞的小手,紧紧的握著,用着让我手吃痛的力气。
我就是没办法停止哭泣,我想救爸爸,我还不想就这样死掉,尤其是看着爸爸在我眼前闭
上了眼睛。
窗外的狂风夹杂着骤雨的哭喊,完全淹没了一个小孩在车内声嘶力竭的救命声。
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爸爸,只是双眼越来越模糊,叫喊的力气随着时间变成毫无作用
的低嚎。
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爸爸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微笑,那张被雨水和血打湿的脸庞缓缓的
转过头来,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没听清楚是什么话,因为下一秒钟救护车声就冲进了我的耳膜。
“大人讲话要好好听啊!还在发呆以后是不会有什么好前途的,来,这袋你拿去,记得下
次别再不小心了啊!真是的……都快要成年了一个男人还这样。”伯父持续碎念的声音这
才明朗了起来,拿起脚边的袋子递给我。
天空开始下起了细雨,雷声大作。
“谢谢。”我点头,眼泪顺势滑出眼眶。
没想让伯父发现我的泪水,我在接过袋子的瞬间就别过头朝家门走去。
背后传来伯父的叹息声,接着是厚重的皮鞋踏在地上离去的声响。
我提着手中沉甸甸的袋子,低着头,红着眼眶,试图让刚才忽然想起的记忆不要牵动着情
绪。
接着,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煞车急煞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的血和轮胎胶皮味全都将我的情绪又带回那个下著暴雨的下
午。
我睁大眼睛,猛然转过身。
伯父满身是血的躺在柏油路上,四肢往怪异的方向翻折,正前方停了一辆充满酒气、放著
吵杂音乐的小轿车。
然后雷声大作、骤雨倾盆,在电光照亮了整座城市的那一瞬间,我清清楚楚的看见了我家
对面的街角。
站了一个男人。
一个戴着鸟嘴面具,全身漆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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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安安,我是蓝雨
谢谢大大们上次的反应,这篇还请不吝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