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得说一个故事，一个失去很多，却又特别留下些什么的故事。
并非我对于说故事或是透过这个方式纾解情绪有结下什么特别不解的需求，只是。
只是过了好几年后，我才又在人群熙来攘往的街道电线杆上，不经意的看上了一对瞳孔，
一对藏在深邃黑暗后却又万分锐利的碧绿瞳孔。
一对，让我的心脏又强烈跳动的理由。
／
简单来说，我对于乌鸦有种很难一言说尽的情绪。
并非是我喜欢乌鸦这种生物，也不是我对于这种黑色鸟类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爱慕，只是
在某个层面上，我的部分人生，还得草草算在牠们身上。
故事很荒唐，甚至叫人不敢置信，我想得从我高三那年说起，那时的学校全班同学都在埋
头苦干，从早到晚在学校在补习班在家里全都为了对抗学测或者是遥遥无期的指考大魔王
奋斗著。
我当然也义不容辞为了我自己的分数还有迷惘的未来，努力写着各式各样让学生们绞尽脑
汁的模拟考卷以及如细雪花般纷飞的随堂小考。
那时正值暑假，冷气坏掉的班上，每个人都懒洋洋的趴在桌上用着扇子或是冰水来稍微阵
退些微窗外极为不人道的溽暑。
要学生在没有冷气的状况下度过这天，外加上一大堆惨绝人寰的考试和测验，根本和地狱
没什么两样。
或者该说，对于我这个还没决定好自己未来该念什么科系，只能埋头在厚厚一叠的教科书
和最让我头痛的三角函数周旋的男孩，深陷在这个魔鬼般强者云集的班级，才叫做真正的
地狱。
每天早上起床还有夜晚入睡前，塞在脑袋里嗡嗡转的永远都是复杂的数理科目，就像是尖
锐的噩梦般，只要我有一天还没搞懂这些艰涩的数学题目该怎么解出的话，我想我这生永
远都会被高三这个愚蠢的自己绑住。
第三节课，正是我最讨厌的数学课，每到这个时间我不是被难懂的数学难题搞得昏头转向
，就是和我坐在一旁的死党阿杰传纸条传了一整节课。
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子，大家私底下都叫他铁拳，只因为他那个老先生只
要在上课发现有人上课不认真或是打瞌睡时就会用着他那过于结实的手臂敲击黑板，把粉
笔灰还有黑板震的微微抖动，顺便警醒警醒台下那些上课发愣或是睡着的学生。
而我和阿杰，总共被铁拳敲黑板警告高达十七次，冥顽不灵。
“李欣妍，九十八分。”
铁拳在讲台上发著考卷，一向对于成绩摆在第一顺位的他，在发考卷时理所当然也是照着
成绩发著考卷。
他说是要让那些在后段成绩的人察觉到自己还要再努力一点，才能抢在其他人面前风光摇
曳的拿到考卷。
要我说，这个方式只会让那些数学不好的人在后几个上台拿考卷时感到更加羞愧罢了，对
于精进数学成绩没有很大实质成效的进步。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总是在倒数第一个和第二个拿考卷的名次中徘徊才能悟出这个锢中道
理。
还要过一阵子才能上台拿考卷的我也只能眼巴巴看着铁拳满面笑容的拿着差点就满分的数
学考卷给我们班上的数学天才，李欣妍。
数理方面输给一个女生，这点我并不会觉得特别的难堪或者是羞耻，但偏偏这个数理能力
极为优秀的女生从国小、国中一路到高中都跟着我同班，而当然得在数理成绩这部分上也
是一路上压着我的成绩过来的。
只有这点让我感到异常的困窘。
要知道，在高中这个男女之间的情愫逐渐萌芽开花的时期，每个男生可都不想被自己心仪
的女生给看扁，无论是成绩、运动项目、或者是每天早上到学校的时间都想要好好表现一
番。
然后或许自己就能够稍稍搏得了女生的好感，偷偷得踏进那个名为爱情的边界。
但我说过了，我和李欣妍可是同班了将近十年的同班同学！而数理成绩一项颇为弱势的我
，在数学这方面完全没有出手还击的力量，几乎每一年的每个考试，李欣妍的成绩都会比
我高上好端端的二十分，而这个差距还在高幅度的慢慢增加，完全就压低了我这个男人的
男子气概。
“这次会考几分阿？”欣妍的位置在我左手边，走过时偷偷瞄了我一眼，擦了唇膏的嘴唇
抿笑着。
“大概也就是最后一个拿到的吧。”我装出蛮不在乎的心情，但我和阿杰打赌了，这次谁
分数比较低，就得请比较高的喝饮料，这种无意义的打赌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毫无痛痒，重
点是在分数背后的男人自尊相争。
“上次给你的数学习题你都有做吗？”欣妍转过身看着我。
“有阿，做了一大半，但是数学还是很困难。”我叹气，眼神却牢牢盯在铁拳手中的考卷
数量，期望我的名字能够出现在阿杰的名字前面，赢下这一场无聊却又莫名纾压的战争。
我转过头偷看阿杰，他的眼睛也死死盯在铁拳手中的考卷，看来是场激烈的打赌。
等著等著，铁拳手中的考卷还剩下两张，我和阿杰却都还没拿到考卷，这才是这场比赛真
正的高潮点！
我甚至开始聚精会神注意起铁拳那厚肥的唇形接下来要念的人名，而不是去想要怎么样把
数学考好这件事情上。
时钟走慢了，我的身体焦灼著，不知道是紧张感还是外头的暑气逼人，我和阿杰的精神力
都专注在铁拳即将说出口的第一个名字。
话音刚落，我像是被一万个重拳击倒的拳击手，全身瘫软倒在木桌椅上。
“林明杰。”铁拳摇摇头，看着笑嘻嘻上台拿着考卷的阿杰，我感受到铁拳眼里的困惑和
不耐。
要上台拿考卷时我还礼貌性的和阿杰击了个掌，下一个拿考卷的是我，输掉这场打赌的也
是我，还是必须有点败者风范才行，我想。
还没等到铁拳向全班宣示出我的名字前，我就走到了台前，笔直的站着等著铁拳把手中那
份满江红的考卷拿给我，留给我最后一点自尊。
但铁拳手上的考卷却迟迟没有递出。
我抬头，铁拳脸上的皱眉还有排山倒海来的紧张情绪让我像个石像般不明所以的站着，这
种情形还是第一次发生，不知所措的我只好乖乖站着，让我的眼神尽量看起来不那么具有
挑战性，我只想乖乖的拿回我的考卷回到座位上阿！
铁拳看着我的考卷，又看看我的眼睛，摇摇头，然后再摇摇头。
我想我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李弘文，这已经是第几次考试了？”铁拳板著一张脸问，我的脑袋却完全被羞耻心还有
不解占满，没有多余的空间去猜想这次是本学期第几次考试。
我没有说话，铁拳也僵在那边，整个教室瞬间从窗外的蝉声和阳光中抽离，进到一个寂静
无声却又压力庞大的空间。
铁拳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充满著压倒性的震慑力，要把我已经够细小的身躯在更加紧缩到一
种完全不可回复的状态。
“第、几、次、考、试、了？”
“最后一次。”我嗫嚅，声音如蚁雀。
“你也知道是最后一次！成绩一点都没有进步！你的家人都不会担心吗！要是这么烂的成
绩以后你要读哪里？你要变成那些后段班的放牛班吗？！”
铁拳像是瞬间爆发的未爆弹一样，用着万分的吼劲潮我灌来，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到全班
的视线全都在我背上焦灼燃烧着，当然，也包含着欣妍的。
“到教室后面站着！”铁拳并没有给我任何一点回应的机会，继续用着宏亮的嗓音把我逼
到了教室后头的墙壁。
我背靠着布告栏，看着手中满是红笔涂改痕迹的考卷，手上紧紧握著刚才经过欣妍身边欣
妍偷偷递给我的口香糖。
铁拳很少在班上大发脾气，三年来算算也只发过两三次，而单单这一次就把我的自尊还有
不解通通轰到了教室的另一端，让我只能孤单的拎着考卷，仅仅用着后背黏着冰冷的墙砖
。
“你的家人都不会担心吗？！”铁拳如雷贯耳的吼音再一次回荡在我的脑海，我甚至没办
法止住我嘴角微微颤抖的细微情绪。
只能勉强拨开口香糖，丢进嘴里。
要是是一般人，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会好好努力，不让家人担心。
我会更加用功念书，赚奖学金让我自己花。
我爸妈采放任制度，所以我照着自己喜欢的路走就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
毕竟我早就没有了爸妈。
我只感觉眼眶湿湿的，不明所以的泪水还在眼眶中打转，迟迟不滚落，或许就像我一直以
来故意伪装的坚强。
我出生那年，就只剩爸爸一人独自在照顾着我，从我有记忆开始，爸爸也因为出了一场车
祸，从此退出了我的人生，而我剩下来的人生，就得靠着我那个刻薄无情的伯父伯母支助
，伯父他们已经有了一男一女的孩子，自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照顾一个自己弟弟留给自己
的负担，我甚至下了决心，在１８岁那年我就要自己一个人负担自己的生活，不再继续给
别人添麻烦，不再去麻烦那个充满碎念还有闲话的家庭。
我有没有办法靠着自己生活下去，老实说我不知道。
自幼以来少了亲情的生活，我只能勉勉强强从伯父伯母那得到一些食物和衣物，要是靠着
自己，我可能连一天也很难在外面生活下去。
我很想那个素未谋面的妈妈，也很想爸爸。
尤其很想很想爸爸。
考卷上印上了大大小小的泪渍，整个眼前变的模模糊糊的，我不在乎铁拳是不是注意到我
抑或是正在上著复杂的三角函数，我只顾著沉浸在自我逐渐溶解的悲伤意识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欣妍给的口香糖才开始渐渐散发出了甜味。
等我回过神，我才发现我坐在窗边喝着饮料，阿杰翘着脚在我对面，欣妍则靠着窗台吹着
凉风。
“看在铁拳突然暴走的份上，这杯饮料就当作是请你喝的，不要客气阿！”阿杰笑嘻嘻的
，想必还在为了赢我两分的成绩洋洋得意。
“你还好吧，老师刚刚那么生气我也吓到了。”欣妍看着我，表情有着些许担忧。
“没什么事啦，毕竟我数学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笑着，能够得到欣妍的一点安
慰，刚才铁拳那一顿骂，好像也无关痛痒了。
“你们真的很无聊，两个人为了考试还打这一点赌。”欣妍用手轻敲着我手上的铝罐，眼
神却偷偷笑着。
“到底还是我赢了！”阿杰兴高采烈的挥着中音直笛，像个拳王般为自己喝采。
“也才两分而已。”欣妍终于笑了出来，或许在她眼中，我们两个都是个不成气的幼稚鬼
。
我和阿杰相视一笑，这可是赌上了男子汉尊严的一场战争阿！就算赢了两分，也算是一次
成功阿，对此我可是完全的服气阿杰的胜利，要知道，就算阿杰只赢了我零点五分，那也
是他应得的胜利，在这点上我和阿杰算是有着相当的默契。
无聊的课堂就这样随着窗外炎热的酷暑天气持续延烧，一路来到了黄昏的放学时间，正值
夏天傍晚的天气特别凉爽，我们胡乱甩著书包，踏着地上不知名的落叶走回家。
而整件故事荒诞的序幕正得从这里拉开。
由于我们三人的住家距离学区并不远，我们三人常常都是一起放学走回家，我和欣妍的家
住得稍微近一些，所以可以有多五分钟和欣妍的漫步时间，在这点上，我可是赢了阿杰一
大截。
忘了说，阿杰也曾经和我提过他对于欣妍的喜欢，于是这又成了另一个我们互不戳破的秘
密。
“弘文，你以后要做什么阿？”欣妍笑嘻嘻的看着我，近晚的夕阳暖烘烘的映照在她的侧
脸上，格外动人。
“可能先找一份打工，再来好好思考我的大学生活吧？”我说，其实不是很确定。
“你呢？”欣妍转头，看向在后头研究著树干旁的毛虫的阿杰。
“可能直接出去找一份工作做吧，看看我能够撑到什么地步。”阿杰一向不喜欢读书，从
他家里书柜上的漫画多寡就看得出来，要他进到大学努力用功四年到毕业，或许还真的是
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对我和阿杰这两个对于未来这个茫然难懂的未知数面前，我想我们都采取了最简单却也最
不负责任的临时计画，那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阿杰对于每一科科目并没有特别拿手的专精项目，在每一次的考试中自然都位居后段，阿
杰的父母似乎也没有特别要求阿杰努力念书到博士的地步，只希望阿杰不要学坏，我想在
这一点上，我和欣妍算是为他们尽了很大一份心力。
要说到阿杰的热衷事物，就是运动，阿杰在球场上拿到球时简直就像头凶猛的野兽，那双
闪烁精光的眼神，实在是令我望其项背。
我呢？我想我很少思考自己的未来计画，导致头脑一片空白。
我持续对着一知半解的功课努力下去，至少在其他科目上，我还是能够和全班前十并驾齐
驱的。
能读到什么程度就填上那个分数限制里自己有兴趣的科系，至于向往的大学生活，我并没
有太多实际或是虚浮的幻想，能这样和著青梅竹马一起踏着斜阳散步回家的青春回忆，就
是我现在最需要注重的一件事情，以及以后能够开开心心拼回我年少轻狂的一段记忆剪影
。
“那妳呢，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反问，我和欣妍对于彼此的幼时生活算是有了充分的
了解，但对于欣妍的未来规划，我倒是完全没有头绪。
我甚至在心中小小期待了欣妍对于她自己那一份未来规划的蓝图内，能够有一点点我的存
在。
欣妍在夕阳下轻跳着，望着前方从空中飘旋落下的桃花心木。
“我想留在原县市继续升学下去，考上学区内的大学，这样就可以离家近一点，离我的好
朋友们，离你们近一点。然后我们还是可以在平日的午后，或者是假日大家一起约出来聚
聚，我不希望我们的友情就这样随着升学淡去。”
“我同意，以后如果大家缺钱，还可以互相照应哈哈。”阿杰在后头嘻嘻笑着，还真是想
到什么说什么的一个人。
“坦白说我对于自己的未来也还是很不确定，但至少我知道现在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要继
续升学，我想要进护理系，去帮助这个世界上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我点点头，的确是个很适合欣妍的系所，这么富有爱心和同情心的她，要是能考上护理系
当上一个人美心也美的护士，一定会是这个世界上的百大好事之一。
欣妍微微低下头来，脸上藏着不明所以的忧然情绪。
“但是我们全家可能要搬到北部的学区就读，我爸妈说……那边的读书环境还有交通通勤
都比较方便，为了这个我还和我爸妈争吵了一阵子，但我爸妈好像还是很坚持要搬到北部
去。”
在那一瞬间，我着实听到我的心震了好大一下。
我竟然说出不任何安慰欣妍的话语，只是任凭桃花心木的种子缓缓落在我的书包上，像是
我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锚，不断、不断的往深海下沉，难以拔起。
假如欣妍搬家了，那以后上了大学后三人要再次团聚在一起的机会和时间可就更少了，自
己和欣妍的距离再也不是几条街道旁的轻巧距离，而是横跨过好几个县市的遥远旅途。
“如……如果妳搬家了，我们以后还是能一起出来阿……只是时间，没有像现在那么多而
已。”我说著违背自己意思的话，我的脑袋还来不及说出类似偶像剧般的幻想情节，就被
眼前残酷而讪笑的现实给深深束缚了起来。
“对阿，我们还是能够继续……继续当妳的好朋友！”在身后的阿杰听来稳定，但我很确
定他紧握著的拳头也在发抖。
两个男孩同时喜欢著一个女孩，要是女孩离开了我们可触及的距离范围，我们该怎么办？
发奋搭火车，用尽一切的交通方式去找心爱的女孩？
还是直接用成绩试图勾上北部学校的边缘，让自己的距离能够更靠近欣妍一点点？
我和阿杰的成绩都很难爬上那一块平台，这点我们两个都知道。
所以欣妍如果搬家，我们两个都得面临人生的难题。
欣妍抿著嘴，轻轻蹙著眉。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阿杰家和我们家的分岔口。
阿杰看向手表，突然惊觉：“明天见啦！我还得赶去上补习班！”
于是挥别了去补习班呼呼大睡的阿杰，就剩我和欣妍走在黄昏的街道上。
有时我真希望时间能够暂停，暂停在瞬间美好的时刻。
“但我不想搬家。我想和你们一起上下学，一起出来玩。”
“恩。我知道。”
“就这样一直下去，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们会的，就算妳搬家了还会是好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夕阳太刺眼的关系，我眼眶竟然慢慢红了，右手紧紧抓着背包的扣环，我不
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紧张，整个空气间弥漫着说不出的怪异气氛。
或许欣妍那一个句子里，就藏着点，让我如此不知所措的原因。
“毕竟，妳还是和我同班了十年的好……朋友嘛。”我微微抬头看向欣妍，想知道她的反
应。
但她也只是把头向上仰，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顺着她的视线往那个方向看去，我突然懂了欣妍脸上百思不解的神情代表着什么。
那个方向是我家。
我家还是我家没错，只是很像换了一种颜色。
我家门口、屋顶、窗户、甚至围墙上。
全都密密麻麻的占满了乌鸦。
-
望着夜的边际下著的滂沱，里头传来的是你的歌。
大大安安，我是蓝雨，挨了好久才能发文
最近在尝试不同方向的创作，希望大大们能够不吝啬地给予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