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所必为公正诚实之鉴定,如有虚伪陈述,愿受伪证之处罚,谨此具结。”
我在证人席上唸完结文,低头要在结文上签名具结时,动作停顿了一下。
有一只白白的、细细的手攀在证人席的桌子边缘,它看起来有点透明,也有点平面,
3D电影都比它立体。
也就是说,这是一只鬼魂的手。只有手。
虽然偶尔会看到,我还是抖了一下,起了些鸡皮疙瘩,随即在结文上签名。
今天我来法庭作证验尸结果。一对感情不太好的夫妻闹离婚,好像钱的问题谈不拢,
闹得不可开交,就在这节骨眼先生却猝死了。当时死者去上班,似乎刚停好车,车子都还
没熄火,之后另一辆停在旁边的车主办完事回来看到旁边没熄火的车还在,好奇看一看才
发现坐在驾驶座上倒向副驾驶座位的死者。
男方家属认定妻子一定做了什么事让死者猝死,可能是下药之类的,可是血液分析报
告里没有药物,连一般的感冒药都没有,倒是血脂颇高;我也只看到冠状动脉粥样硬化造
成的血栓,判断应是急性心肌梗塞。
我重复了一次我在尸体上的发现,但家属不同意我的判断,直接在旁听席上对我大声
叫道:“不可能!他常常运动不可能心肌梗塞!妳是怎么验的!”
法官不耐烦地敲了敲木槌,“安静!”
检察官也走过来问我一些话,但是我的注意力暂时被那只手引开了,因为它正用五根
指头拖着前臂在我面前的桌面上爬来爬去,我不由得悄悄往后退半步。
“白法医?”
听到法官叫我,我赶紧回神,用坚定的目光望向他。
“回答检查官的问题。”法官提醒之后顺便揶揄我,“不要在开庭时神游。”
“呃,抱歉,我没听清楚,麻烦再说一次。”我镇定地对着穿镶紫边法袍的年轻检察
官道。
这位简姓检察官很年轻,我只和他在相验时见过几次而已,这次他负责起诉,相验时
在旁边看我验尸的检座不是他。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起诉,因为这件案子真的没什么好质疑
的地方,检察官的案子不是多到怎么加班都消化不完吗?我觉得和解就好了,大概男方家
属不甘心,不接受和解吧?
“请问妳验了哪些部分?该不会只看到一处有问题就下结论了吧?”检察官用挑衅的
眼神看我,“妳现在是不是想要赶快结束?相验也像刚才那样不专心吗?”
“对啊!妳一定随便看到有问题就打算结案!”
家属又叫嚣,法官只好再敲一下木槌,“安静!再吵就出去!”
我望向原告的几位男方家属,再看着检察官,“你不是应该有拿到报告?上面都写得
很清楚了。不然难道你们想知道解剖过程吗?”
“说说看。”他回我。
我望向皱着眉心的法官,他看起来不太想要我讲,因为会拖长开庭时间。不过被告律
师没说话,法官也就让我说。
“好吧,如果你们想知道他身体各部位的状况,我是可以详细说一说。”我回想解剖
那名死者时的状况,“他的外观看起来没有外力造成的伤痕,我就先从他的左边锁骨切到
胸骨──我习惯从左边开始,左右无所谓,因为接下来要切右边,然后垂直往下到骨盆。
”我用右手掌的边缘在自己身上比划,“他看起来很注重身材,皮下脂肪不多,摸起来比
较不会滑滑油油的。然后我割开结缔组织和肋骨,切开腹部肌肉,再用很大支的那种剪刀
剪断肋骨,肋骨要拿开才看得到胸腔。”
我一边回想,一边用动作辅助,讲到剪肋骨的时候还下意识把握拳的双手靠近再分开
,好像真的握著一把大园艺剪。
男方家属哭成一团,检察官好像也觉得太冗长,挥手打断我,“好了好了,细节就免
了。讲重点。”
我连心脏都还没讲到耶,整个相验的重点就是死因,刚才不是早就讲了吗?我用非常
白话的说法再讲一次:“死者靠近心脏的冠状大动脉严重阻塞,导致血流减少,造成心脏
功能受损衰竭猝死。”
“没有其他发现?”检察官问。
“你还要我讲腹腔内脏的状况吗?”我反问。
“……讲结论就好。”看来他不想听了。
“其他脏器都很正常。”
“妳认为死者是个健康的人吗?”
“照他的情况看来,是蛮健康的。”
“既然健康,怎么会冠状动脉阻塞?这说法矛盾。”
可恶,被他牵着走了,读法律的都这么讨厌吗?“我怎么会知道?可能有家族病史,
或是饮食习惯不好,他的血脂有点高。”
随后被告律师提出男方其他亲戚的病历,确实有几位曾接受冠状动脉粥状硬化的治疗
,还有人放了心导管,家族遗传的可能性很大。
接下来作证的是妻子本人。我走下证人席时,看到张欣瑜坐在旁听席上,她对我笑着
轻轻摇手,我也向她微笑点头。
检察官问证人问题时,我一直盯着检察官,不是因为他很帅,而是那只手……它爬啊
爬著,从证人席爬过地板,一路爬到检座肩上,像一只乖巧的鹦鹉一样挂在上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状况,至少不是来找我的就好。
我装作没看见那只手,把视线定在埋头打字的书记官那里。那位看上去有点年纪的书
记官好像打字很慢,法官不请大家等他一下吗?不过现在那些争吵应该不用记录吧?
恍神的思绪不知不觉飘到那只手上面。只有一只手出现,会是分尸案吗?可是我们那
里好像没有收到分尸的案子,也可能是我在这里的时后突然发现的。来开庭实在好花时间
,我还有一堆事没做完,现在却得坐在这里吹着像停尸间一样冷的冷气,看原告和被告互
呛。
不过还是有一件令人心情宽慰的事,就是张欣瑜居然来了!她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出庭
?有事找我,打去办公室问到的吗?还特地跑来,表示她应该有急事?可是我现在走不开
,真对不起她。不论如何,看到她让我的心情没那么郁闷了。
我稍微回头,她仍坐在原处并注意到我,又露出开朗的笑容,还竖起大姆指,好像称
赞我的表现不错。
开庭结束,张欣瑜在走廊上等我,我怕担误她的时间,劈头就问:“怎么了?有事找
我?”
“没有,是有同仁要找法医去看一个身故的独居老人时,我听到妳今天出庭,过来旁
听一下。”她笑道:“妳回答检座的样子好棒!那个简检察官不知是性子太急还是太热血
,我觉得不太好相处,讲起话来就是咄咄逼人。”
通常独居者被人发现时状况都很糟。来出庭吹冷气顺便避掉一个看腐尸的机会,我庆
幸地呼一口气,“可能还有其他工作在追着他吧?你们处理活人案件的和我们法医不一样
,时间都很赶,这个也要马上弄、那个也要马上弄,精神自然很紧绷。”
“他那样质疑妳还帮他讲话,妳人真好。”
“互相体谅嘛。”我想到刚才那只手,问她道:“今天有发生分尸案吗?”
“没有。”她摇头,及肩短发随之摇曳,“怎么这么问?”
我瞥到刚走出来的简检察官和原告,那只手还在简检察官的左肩上,我不禁倒吸一口
气。本来想去问检座是不是有分尸案,不过现在应该不是好时机,而且若真的有,我只要
回去就会知道。
“妳又看到什么了吗?”张欣瑜好奇问道。
“可能是我看错了。”我苦笑,“法庭里好冷,早知道就带薄外套来。我还以为我在
停尸间咧。”
“冷到出现幻觉的话也太夸张了喔。”她也笑。
我和张欣瑜一边步出法院一边闲话家常,然后各自骑车离开,毕竟我们都还有很多事
等着处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