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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05-尊师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台下众多的信徒，虔诚地跪坐在她面前，将她奉为尊师般崇拜。她穿着精致的袈裟，上头刺著华丽的鱼纹绣花，坐如观音，带着些许虚伪的慈悲笑容看着众人。然而就算是最美的花朵也有难以见人的腐败之态，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头纱，不让人见到她面纱下的真面目。
漫长的晨拜终于结束了，她像是精致人偶一样地笑着送台下的信徒们离开，其余的都交给精舍里的干部处理，现在她只想要一个人回到床上休息。她支开了身边少数信任的干部，独自一人走回寝室。可惜天不从人愿，当她一打开门，就看见了此刻狼狈的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林永乐。
该怎么形容林永乐这个男人呢？骨瘦如材还是清风道骨？两者似乎都适合放在他身上，或许阴险狡诈才是他的真面目吧？总是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摸不清楚他到底想要干嘛。
林永乐穿着一身轻便的衣服，露出纤细的手臂，脸上露出看不出年龄的笑容，悠闲地看着满身疲倦，刚刚进门的她。
“欢迎回来，芷筠。喔不！应该称呼您为尊师才对。”永乐讽刺性地笑说。
“你来做什么？”芷筠卸下头上的面纱，露出姣好的容颜，但唯独左脸皮肤，从眼睛周围开始发出不自然的光芒折色，像是鳞片一样一片一片的。
“语气怎么这么凶呀？精舍能有现在这样的发展，我也帮了你很多，不是吗？”永乐笑得眼睛都瞇了起来，但却完全让人感受不到开心的情绪。
芷筠斜眼看了一眼一旁的永乐，毫不在意地脱下身上的衣物，全身赤裸地背对着他。
“当然，我自然是很感谢你，没有你也不会有现在的我，就像我身上这些鳞片，不也是你给的吗？”芷筠的嘴角微微扬起，语带讽刺，手摸著身上的发出暗蓝色光泽的肌肤。
“怎么？不喜欢吗？我倒是觉得挺好看的。”永乐走上前去一把抱住芷筠，手从上而下用指尖滑过她自然弧度的脊骨。
“别把我的审美观跟你相提并论。”芷筠一把推开永乐，连衣服都不穿就大辣辣地躺在洁白的床单上。纯白的床铺映衬她淡蓝色的肌肤，随着她媚惑般的摇动身躯，像是潮汐在岸边拍打。
“最近，好像人数停滞下来了。”永乐靠在墙上，轻描淡写地说。
一听到永乐又要拿信徒人数来数落她，芷筠大力地用鼻孔吐气，拿起一旁的棉被裹着自己的身体。
“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做的我都做了，这个黑木村本来也就没多少人了，已经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精舍了，你还真非要每个人都加入吗？”芷筠不高兴地说。
永乐玩弄著自己的指甲：“徐芷筠，你该不会忘记我们约定过的事吧？我给了你这么多帮助，只要求妳务必要让全村的人都加入精舍，这个要求，一晃眼也好几年过去了，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芷筠感受到永乐情绪的转变，身体不自觉警戒了起来：“我.......我也是有在努力呀！ 现在已经要求大家都只能去有参加精舍的店家消费，那些剩下没来的人，很快就会为了生活，不得不加入了。”
“那你打算拿那个警察怎么办？ 警察可不吃你那套吧？别忘了，他也是在我指定的名单里面。”永乐一改先前轻浮的态度，周围的气场变得严肃又充满尖锐。
“我......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处理他。”芷筠将姿态放低，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根本就不是刚才还在精舍台上受人敬拜的尊师，只是一个听命行事的道具而已。
“耐心是美德，但耐心也是有限的。”永乐说完后，头也不回，门也不关的走了，留下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的芷筠一人在床上。
“哎......”
确认永乐离开后，芷筠缓缓地将房门关上，终于现在才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爬回床上，摸著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皮肤部分异变的鳞片，不牢固地浮贴在肉上，轻轻一碰就可以拔起来，露出惨白的底层肌肤。
她躺在床上，玩味地看着手中刚刚摘下的鳞片，思绪不知不觉被带到尘封以久的过往。
＊＊＊
严格来说，徐芷筠并不是一个神棍。所谓的神棍，应该是指那些没有能力，却怪力乱神剥削信众的人，但芷筠却是真有本事的。
她第一次看见常人所不可见之物，是在外婆的病榻上，那年她才高中刚毕业，是人生正要绽放的年纪。在奄奄一息的外婆旁边，她突然看见到某不断放大的诡异液体从外婆的身体流出。她惊讶地跟在场的其他亲戚诉说她所看到的异像，包括自己的母亲，但芷筠却被当成神经病一样地被赶出病房。
她尤其记得当她被拒绝在门外，不断拍打房门，试图向大家解释自己没胡言乱语的丑态，以及那黑色液体从门缝中流出没多久，病房里就传出的哀哭声。
从那一天起，芷筠的人生被改变了，花朵在正要绽放的时候被硬生生折断根枝。
亲戚毫无理性地将外婆的死，归罪于芷筠的乌鸦嘴，她用尽全力解释，但仍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就连以前和蔼可亲的母亲，也开始用不同的眼神看着芷筠。那目光苛刻多于怜悯，责备大于关爱。受不了母亲注视的芷筠，从家里像逃难似地搬了出来，独自一人住在狭窄且邻居龙蛇杂处的居所之中。
然而这前面的不幸都只是为了后续的苦难开场，看着日益减少的储蓄，芷筠却怎么也找不着愿意雇用她的人。就仿佛她的背后跟着不吉利的恶灵一样，每个人都极力从她身边逃开。更糟糕的是，她眼中的世界与常人差距越来越大了。
人体有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分，这句话在芷筠眼中得到了证实。没有人从她眼前走过，不留下水渍的。尽管很快就消失不见，但芷筠确实看见了，每个人身体无时无刻不流着液体，这些液体就像是那天在外婆病床前所见，只是是用非常缓慢的速度从人体从流出。如果是生病或是重伤的人，水就又流得特别多，此外也有看过身体健康的人，却大量流出液体，不久后就因为各种原因死去。
那些液体与人之间的关系，透过反复观察，芷筠算是了解了。那大概是可以被称之为生命力的东西吧？每个人的身体就像是乘载名为生命液体的容器，但这些容器天生就有破洞，于是水不断的流出。流干了，人也就死了。
多么简单的道理呀！但对芷筠而言，却是诅咒一般的存在，在想通了那些从人身体流出的液体，所代表的意思之后，芷筠无法不去注意每个人身上流出的液体。这严重影响了她的社交表现，同时也让她产生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疑问：如果这些水代表一个人的生命，那为什么颜色是黑色的呢？
黑色的水从人的身体流出之后，会在地上停留一小段时间，随后就像正常的水一样挥发不见。一开始芷筠也以为自己之所以突然拥有这个能力，可能是为了要拯救什么，但随即一连串的打击，就让她认知到，那样的想法，只是为了让自己可以从这恶梦般的人生中，找到一点希望而已。
她尝试去警告那些全身流满黑水的人，但大多数的人都把她当作疯子，没有认真理会。随后不久传来的噩耗，反而让芷筠招惹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经历了数次惨痛的教训之后，芷筠渐渐对黑水感到麻痺，不愿意再去接触任何人。
与林永乐的初次见面，是在一个下著大雨的夜晚，好不容易找到打零工的机会，芷筠被强迫加班到了深夜才回家。一个弱女子加上几乎遮蔽视线的大雨，绝对是犯罪滋生的温床。
在居所的前一个巷子口，一个诡异的男人撑著伞，站在路灯下方。灯光将雨水照得鲜明，也因此让芷筠可以清楚看见，那与雨水截然不同颜色的黑色液体，正大量地从男子身体流出。依照过往的经验，这个男人命不久矣，但从外貌看起来男人的身体并无异状，所以大概是待会会发生什么意外吧。芷筠一边快步离开，一边思考着。
居所处的走廊电灯又坏了，芷筠摸黑将房门打开，打开自己房间的电灯，不禁尖叫了一声。
是自己！ 黑色的水正以超乎想像的速度从自己全身流出，她看见地上不断放大的巨大阴影，联想起外婆去世前所看到的景象。
是什么？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虽然身上流着黑水，但衣服跟身体完全不觉得浸湿。这是一种视觉上的流动，自己的生命正不断地流失，但当下的芷筠完全摸不著头绪。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明明自己只是想要好好地活着，为什么会突然就要死了呢？
芷筠着急地环顾四周，她站在敞开的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整个空间仿佛被布满了致命陷阱，任何一个动作都可以加速她的死亡。然而正当芷筠惊慌失措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个站在路灯下的男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她的背后。
银白的利刃如新月般锋利，当光芒消失又再次出现的时候，芷筠已经倒卧在真正的液体之中，猩红深沉的血水。
“啊.......啊.......”
大量的鲜血从芷筠的喉咙流出，男子的刀从她的脖子后侧边刺入。芷筠双手摀著喉咙，想要阻止血液从身体逃出，但都是徒然无功。她痛苦地想要看清楚袭击她的人是谁，但灯光昏暗加上血液大量流失，芷筠什么都看不见，只依稀听到男子走进屋内的声音，乒乒乓乓地似乎在找值钱的东西。
人生的片段快速地从芷筠的脑海中浮现又消散，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有跑马灯，芷筠无意识地想。
她看见自己人生最后几个月，活得不成人样的惨况。她看见自己跟母亲大吵一架，最后不得不离家出走的景象。她看见自己又站在外婆的病床前，看着外婆逐渐冰冷的身体。衰老的皱纹像是岁月亲手刺在每个人身上的刺青，自己没能活到像外婆这样的高寿，芷筠面无表情地看着病床上的外婆。
突然，死去的外婆张开了眼睛，双手抓住芷筠的头，逼着她直视腐烂的自己，用宛如地狱恶鬼一般的低沈嗓音说：
“你还不能过来......不准你这么轻松就来了。”
＊＊＊
“哈.............”
芷筠大吸一口气，再次张开了眼睛，一个陌生男人站着看着躺在地上的自己，从身形来看，并不是刚刚袭击她的人。刚刚那个男人明显身材魁武许多，现在这个人太瘦弱了。
“醒来了吗？”男子微笑地说，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拉芷筠起身。
芷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虽然还是湿的，但已经没有继续流血了。
“你.....咦!?”芷筠对自己在受了那么严重的伤，竟然还可以开口说话，感到惊讶。自己坐了来，不断寻找刚才的伤口。
“没事了唷！我已经治好你的伤了。”男子收回手，隐晦地看着芷筠。
“怎么回事？刚才我......啊！”
芷筠转身一看，立刻被身后的惨状吓得全身发抖。明明刚才差点就死了，但身后的景象过于骇人，当场盖过了自己受到攻击的冲击。
袭击芷筠的男人全身如抹布一般，被扭转弯曲成非人的模样，更直白地说，没有任何一处是直的。他的脸上仿佛充满著全世界的惊恐，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梦魇，发出无声的惨叫。全身的液体仿佛都被榨干，男子的身体像是木乃伊般干枯。
究竟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芷筠不敢去想，因为她知道，无论过程如何，现在眼前这个唤醒自己的男子，一定都有参与其中。
“你......你想怎样.....”芷筠发抖地说，也许是因为刚刚已经非常接近死亡了，所以现在对于死亡，在心态上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但身体的本能还是不自觉地颤抖。
“嗯......这样的语气，你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吗？”男子轻浮地说。
芷筠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抖动：“谢......谢谢，但......那是你做的吗？”她头往尸体的方向撇了一下。
“已经不重要了吧？ 至少你还活着，不是吗？”男子蹲下来，视线与芷筠平视。当眼神对上的时候，芷筠立刻感觉到男子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人，从刚刚到现在，一滴黑水都没有出来过。此外，芷筠发现自己也是一样！
“察觉到了吗？ 反应真快，看来我没有白费力气。”男子拉起了芷筠，两人周围围绕着鲜血与尸体。
“我有很多名字，在这里，你可以叫我林永乐。”
永乐用难以回避的目光，凝视著鲜红色的芷筠。
“我需要你的眼睛。”
＊＊＊
“尊师！不好了！尊师！”
外头的干部慌张地敲著芷筠的房门，貌似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发生。原本还沈浸在过往回忆中的芷筠，及忙穿上衣服，披上面纱。
“怎么了？ 现在是为师休息的时间，你难道不知道吗？”芷筠语带怒意地说。
面前穿着精舍衣服的干部，低着头，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尊师，弟子有错。但事态警急，实在是不得不先前来向尊师报告。 刚刚派出所的何志明员警过来说，信徒中的竺氏两老昨天投河自尽了！”
“什么！？”
芷筠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消息。这已经是这个村子里，发生的第二起信徒的自杀事件，而且这次还是两个人，地点还跟上次一样，都是同一条河。
“为什么这次，你们没有先掌握到消息呢！？”芷筠又惊又怒地说。
干部的头越来越低了：“真的很抱歉，尊师。但这次最先发现的不是我们的人，而是......村子里非信徒的沈惠心跟他的孩子小澈。”
“什么！？ 我不是叫你们一定要随时派人守在河边吗？ 人呢？怎么没有先发现呢！？”芷筠生气地拍了旁边的桌子。
“实在非常抱歉，因为昨天山上突然下起大雨，河水暴涨。原本应该守着河边的人就先避难去了，没想到就......”干部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芷筠气愤地咬牙切齿：“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报告尊师，村子里除了沈惠心、小澈跟何志明员警外，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芷筠眉头一皱，察觉到不寻常：“难道何志明还有沈惠心他们，没有跟其他人提起吗？”
“据何员警所说，他自己也还在确认消息正不正确，因为目击到两老自杀的沈惠心她好像有点精神异常。”
“精神异常？”芷筠疑惑地问。
“对，她说是人......人鱼把两老拖下水的。”干部结巴地说。
“人鱼？”芷筠用强调的语气，向干部再次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对......她说是人鱼。”干部眼神闪烁，就好像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说出这种话。
芷筠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沉思一样低着头，过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干部，期间干部一动都不敢动。
“敲钟吧......把大家都集合过来。”芷筠说出思考过后的决定。
干部有些犹豫：“尊师......但现在也还不确......”
“敲钟。”芷筠冷酷地说。
“是......”干部慢慢地退后，离开房间，慢慢地关上房门，留下芷筠一人。
芷筠走到镜子前面，卸下了面纱，看着自己鳞片化的脸。
“林永乐呀......林永乐呀......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芷筠开始默默地重新上妆，继续扮演她在信徒们心中，慈悲为怀，引导众人修行，超脱俗世的尊师。
遮住皮肤鳞化的妆，用特制的化妆品画好了，华丽的鱼尾袈裟也穿上了。当芷筠再次打开房门的时候，接候的干部已经在门口等著了。
芷筠面无表情，踩着高跷的厚鞋走在精舍的走廊，发出喀喀的声响，气势犹如女帝登基一般。她已经忘记多少年没有露脸示人，更不用说是在这个精舍。她记得她在一般信徒心中的印象是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女性，实际上年龄也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但当他们看见自己一直以来礼拜的尊师，样貌竟仍维持二十出头的年轻貌美，那些动摇与不信任将一举打破。她会取得压倒性的崇拜，维持自己在信徒间的地位，同时要让这些人将自己的容颜告诉其他不信者，吸引他们过来。
所谓的危机就是转机，芷筠是这样相信着。她不管林永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精舍的信仰终究是建立在她这个尊师身上的，这里已经是她最后的容身之处。她已经无路可退，退无可退。
当！当！当！ 精舍的钟声再度响起。
毕竟，当一个人连死亡都被剥夺的时候，你觉得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