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东门外的土地庙前一别，就是两百多年不能相见的父子，激动得相拥而泣，久久，
说不出半句话。
陈贞抱着陈仁保哭了半晌，等到情绪比较平复了后，急急忙忙扫视陈仁保一眼，“你怎么
还是孩子的模样？”陈贞脸色一变，不愿相信地颤声道：“是王府的人对你做了什么……
”
死前遭遇的不幸，不仅招来他人的鄙视，更是陈仁保心里最沉痛的耻辱印记。陈仁保匆匆
摇了摇头，想说，张了嘴，却半晌吐不出字。
冯初在一旁看得不忍。
虽然这段经历，陈仁保应该很不愿回忆，但是，陈贞不弄个明白，也必定不会放弃。
由他转述，应该比让陈仁保自己说好些。
“和陈兄在竹堑港分别后，我到鹿仔港打听消息，听说当日许多身为犯属的孩子，都在路
上让官差偷偷卖掉。因为人数少得异常，这件事引起了乾隆……呃，应该说是皇上，总之
，皇上注意到了这件事，于是让人彻查。为了避免麻烦，王府总管将阿保送交官府，让阿
保到内务府接受宫刑……”冯初努力维持平稳的语气，想轻描淡写沉重的往事，却说著说
著，不能控制地红了眼眶。
阿尔虽然事先从温俊将军口中听说了一些，却不及冯初所知的详细，听着冯初叙述，还是
心里一酸，连忙捏著鼻子强忍着泪意。
“宫刑！”陈贞听得呆了呆，不敢置信的转向陈仁保，“阿保……黄兄说的……”
陈仁保紧攒著陈贞的衣袍，将脸埋进陈贞的怀里，没有吭声。不想增添陈贞的愧疚，陈仁
保紧咬著唇，强抑住哭声，却也因此无法说话。
陈仁保的反应，肯定了冯初的说法。
想着儿子生前遭遇的折磨，陈贞双膝发软，跪倒在地，抱着陈仁保失声痛哭，“都是爹拖
累了你……是爹害了你……”
透过黄道士的记忆，冯初知道陈贞父子都是性格颇为压抑的人，在人前无法自制的崩溃痛
哭，只因已到伤心处。
听着耳畔的哭声，冯初不由得跟着泪湿眼眶，匆匆抹了把眼角，“抱歉，当年我未能及时
自王府总管的手上，将阿保赎回……”
虽然儿子的遭遇令陈贞只是想像，就痛得难以喘息，但是陈贞却并未因此丧失理智，“这
一切都是命，是阮父子的命……怨不得人……”
冯初听着陈贞的安慰，心里更是难受，暗暗想着究竟自己能为这对父子做些什么，却突然
心生疑惑。
陈贞父子虽然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但是陈贞始终不曾怨怼他人，无论是对天地会，或是
没有出面为他作证的义民军。
为什么心软至连责怪他人都不忍心的陈贞，会成为壶妖叫名夺魂的帮凶？
把拜已抓住壶妖，新竹的儿童接连猝死事件，在阳世，到此已画上句点，但是，等待着壶
妖与陈贞的，是即将到来的阴司审判。
那是冯初无法触及，甚至不能探听的世界。今夜此地一别，陈贞父子到阴司后的遭遇，就
是冯初不能得知的事了。
冯初不由得担忧，陈贞到了阴司，为了叫名夺魂事件，将面临什么惩罚？
冯初略思忖了下，决定趁著陈贞前往阴司前，将来龙去脉弄个明白，遂问道：“陈兄，当
年我们在竹堑港分别后，你发生了什么事？铜壶为什么会变成吞噬他人魂魄的妖怪？你为
什么四处叫唤孩童的名字？”
“壶妖四处吞食鬼魂，甚至摄走活人的魂魄，猴宝也差点遭害……”陈仁保一双眉皱得死
紧，沉默了下，才低声喃喃：“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没办法相信爹就在壶中。”陈仁保
担心地觑了眼陈贞的脸，匆匆忙忙补述：“我不是怀疑爹的为人，我相信爹绝对不会做出
伤天害理之事……就算是化成鬼，也不会害人！”
陈贞先抹去脸上的眼泪，又抹了抹陈仁的脸，才幽幽道：“黄兄离开竹堑港后，我挂念阿
保的安危，不愿意跟着阴差前往阴司……”
＊＊＊
黄道士南下后，陈贞在竹堑港边等了近一个月，尚未等到黄道士捎来回音，阴差却已找上
门。
为了躲避阴差的追捕，陈贞误打误撞发现了如何寄附在其它物品之上，并借此得以隐藏形
迹，躲避日晒雨淋的折磨。
陈贞一面躲著阴差，一面继续等黄道士的消息，眨眼又过了一个多月。黄道士还是没有回
到竹堑港，但是阴差的追捕却越来越急。
陈贞初时只是想拖延些日子再到阴司报到，但是，如今却不得不彻底逃离阴差的追捕。
陈贞从已身亡多时的旧鬼口中听说，身亡在异乡的人，阴差想带走他们的魂魄，不得不多
费些周折。
陈贞虽然不知道到底需要费些什么周折，也不知道一再逃避阴差的追捕，会为自己带来什
么惩罚，但是，为了确保儿子的平安，陈贞已无暇它顾。
他必须设法离开竹堑港。
打定主意后，陈贞赶紧给姜火旺托梦，让不识字的姜火旺找人帮他写封信给紫林大师，而
后让姜火旺带着装着陈贞尸骨的铜壶自竹堑港乘船南下，到鹿仔港设法寻找福州商人，由
福州商人将陈贞带往安国寺。
姜火旺依著陈贞在梦中的指示，谎称陈贞是一名到台湾来做生意，却病死在台湾的福州药
材商，将信与铜壶一起托付给一位准备乘船自泉州转往福州的茶商，拜托茶商让客死异乡
的陈贞落叶归根。
热心的茶商不负所托，将铜壶带到了安国寺，连着信一起交给了紫林大师。
紫林大师自信中明白事情原委后，就收留了陈贞的尸骨，将铜壶安置在供奉着地藏菩萨的
佛堂后。
紫林大师虽然一再托人打听黄道士的消息，但是等了数年，尚未等到回音，紫林大师已然
圆寂。
陈贞抱着只要守在安国寺，终有一日能见到黄道士带来陈仁保音讯的期盼，日复一日，坚
持等著。
直到一场绵延东南诸省与台湾的战事，再次将陈贞推到了意想不到的路上。
＊＊＊
嘉庆元年（1796），湖北的齐林率领白莲教徒策划叛变，因谋反之事提前泄露，遂失败遭
斩，齐林之妻王聪儿协同齐林的徒弟姚之富起而率众叛变，发动牵连多省的大规模民变。
清廷花了九年的时间，终于镇压了了白莲教率领的民军，但是闽南海盗领袖蔡牵在东南沿
海的势力，却在清廷集中战力于四川、湖北之际壮大，旋即发动叛变，北自山东，南至广
东的海域，都是蔡牵的船舰横行之处。蔡牵更率众数次进攻台湾，在嘉庆十年（1805），
占领沪尾（注1），自号镇海威武王。
清代当日海上运输和海上贸易合二为一，所以以海上运输工作维生的船民，以及从事海上
贸易的商人，两种群体同在一艘船上讨生活。因为清廷对于海上并无心经营，所以设立了
许多对船民与海商、渔民生存不利的限制政策，船民与海商、渔民为了减少海上遭风而发
生海难，以及保护捕鱼、贸易的利益，对抗安南的夷匪、艇匪，不得不组织民间力量，违
背官方政策，偷偷建造大船，或是改造船只以更利于海上航行，并私藏大量兵器以保护自
身安全，促成了海上武装集团的崛起。
蔡牵率领的盗匪受到东南沿海诸省的海商、船民与渔民的拥护，甚至更有海商代替蔡牵建
造大型商船，藉商船载送供应蔡牵需要的物资，却对朝廷谎称遭劫掠。
嘉庆十一年（1806），嘉庆急调平定林爽文之乱时有功的将军赛冲阿赴台勦匪。蔡牵遭清
军打败，篷索破烂，火药缺乏的自鹿耳门逃回闽地，却能在短时间内，就装上新的船篷，
获得充足的火药，足见闽地海商对他的大力支持。由于闽地海商的大力支持，使得蔡牵甚
至拥有比清廷海军更为精良的武器船舰，得以持续与清军顽强对抗。（注2）
蔡牵在鹿耳门战败后，清军持续展开海上、陆上的追勦，不仅清廷广召当地之人组成民间
义军以配合官府，蔡牵也自福建沿海广为招兵买马以对抗清军，遂将许多村镇都卷进了猛
烈的战火之中。
这日，陈贞如常在佛堂后闲坐，却听见了一向沉静的佛寺，响起一连串的惊叫声与惨烈的
哀号声。
陈贞听得心里一惊，循声穿越佛堂前往查看，不意入眼的，竟是许多官兵正持着大刀，在
廊间四处追杀仓皇逃命的人群。
因为清廷与海盗在沿海村镇的持续交战，不仅使得许多外地的商人都不敢到此地做买卖，
许多有能力搬迁的富户、乡绅，都匆匆举家搬离。不少百姓即使原本不想参与叛变，却因
为战争而失去了原本赖以维生的工作，不得不成为盗匪，或是四处行乞。
战火波及之处，有些原本热闹的村镇，一夕萧条。
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或是在与官军与海盗交战中受到重伤，不得不退出战争的人，纷纷
涌至佛寺求助。佛寺的僧人好心收留他们，却使得佛寺成为官府眼中，提供海盗藏匿之地
的祸端，于是派兵前来围勦。
官兵到了佛寺后，立刻引起一阵骚动。栖身此地的人，不仅是因为战火而家破人亡等原因
而至佛寺避难之人，其中有许多曾加入海盗的，也有迫于饥寒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宵小、强
盗，甚至有在其它省份遭到通缉逃亡至此地的重犯。这些出于不同的原因成为贼匪，却都
藏身寺中的人，一听见官府上门盘查，急着想打包细软逃命，或是趁乱偷走寺中能变卖之
物作为逃命路上的盘缠，遂与同样栖身寺中的人起了冲突。
官兵听到寺中的骚动，只当是犯人想趁机跑了，冲进寺中，见人就抓。
寺中的僧人连忙出面阻止官兵不分青红皂白抓人，双方拉扯间，有一名僧人意外惨死刀下
。
场面瞬间失控。
来不及逃走的盗匪，大声嚷嚷着要官兵为寺僧偿命，持着刀械一拥而上。
原本的入寺盘查，在械斗发生后，立刻变成镇压。
更多的官兵匆匆赶至，一入寺中，见人就打。许多惊惶走避的人，都被视为违抗，一一当
场斩杀。
混战中，寺中的僧人全数受害，躲藏在寺中的老弱妇孺亦不少皆成为刀下冤魂。
凄厉的哀号声，惊恐的尖叫声，眼见亲人惨死眼前的哭号声，不绝充斥于耳，虽在人间，
陈贞却有已置身地狱的错觉。
该不该救人？
在竹堑的种种，在陈贞的眼前一一掠过。
他因为心软，无法对天地会会众的亲人，无法对天地会的伤者病人见死不救，却因此成了
官府注记在册的重犯，在竹堑港前当众遭到凌迟处死，唯一的儿子，迄今依然生死未卜…
…
陈贞几度想往前走，却不由得迟疑。
他无法预料这次插手，会为自己招来什么祸端。
陈贞正在犹豫不决间，忽听得一声凄厉的哭叫。
“不要杀他！拜托不要杀我的儿子！”
陈贞定睛一瞧，是一名妇人正跪在地上，拚命磕著头。
两名官兵正压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其中一人一手拿着张画像，一手用力抓着少年的
发辫，扯得少年不得不仰起头来。
少年频频挣扎着，“娘，妳快走！不要管我！”
两名官兵不理会他们母子的对话，忙着讨论。
“看起来很相似。”
“但是如果是海盗，除非已是重伤，否则应该不会藏身在此地。应该不是他吧？”
“死人不会讲话，砍了他的头呈上去，就能换到赏金……”
未完的话，陈贞已听不下去。
罢了，反正他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怕？
陈贞咬了咬牙，骤然在众人面前现身。
陈贞凭空而现，本已令人惊皇，他凄惨的死状，更是吓得两个官兵手一松，往后踉跄著跌
坐在地。
“鬼……有鬼啊！救命啊！”
两个官兵惊恐的叫声，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方才让官兵压制在地，险些命丧当场的少年，虽重获自由，却吓得一时站不起身。
陈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忽隐忽现地追逐在寺中吓得仓皇逃命的人。
不仅官兵仓皇奔逃，原本寄居寺中的人们，也让陈贞吓得纷纷逃离了佛寺。
佛寺有骇人厉鬼的传说，不胫而走，传遍了附近的村庄，再也没有人敢登门。
原本香火鼎盛的佛寺，眨眼衰败。
陈贞守着无人修缮，日久渐渐荒废的佛寺，依旧不死心的等著黄道士带来陈仁保的消息。
日子一日又一日过去，荒废的佛寺每日几无差别，时间仿佛静止了。
身死之后，时间感渐渐变得模糊。
陈贞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
直到一个滂沱大雨的深夜，一个突然登门的访客，再次将陈贞推往无法预期的歧路上。
注1 沪尾为今日的淡水。
注2 蔡牵事件与清代海盗崛起的原因，本文参考杨国桢、张雅娟〈海盗与海洋社会权力─
─以19世纪初“大海盗”蔡牵为中心的考察〉、《清史稿》的记述，加以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