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心理准备，乍然入耳的幽幽低语，饶是平日常遇见鬼怪的冯初，也是一愣。
黄道士微微一颤，眼前的景象瞬间清晰。想是吓得酒意都散了。
冯初定了定神，看向装着尸骨的铜壶，一道烟雾般的淡淡人影，无声无息自夜色里溶出。
人影渐渐清晰，陈贞披着黄道士染著斑斑血迹的外袍，双手交叠，高抬至额际。宽大的衣
袖虽然遮住了陈贞的上半身，却遮不住衣袍下露出的，血肉斑驳，处处白骨森然的腿。
“陈……陈兄？你……是人是鬼？”
从黄道士震惊的反应，冯初笃定了推测。
黄道士是没有阴阳眼的。
难怪他在黄道士的记忆里未曾见到任何鬼怪。
黄道士是修道人没有阴阳眼，他只是个平凡的书店老板，为何却反而有了阴阳眼？
冯初忍不住在心底为自己衰星高照的命运再次哀叹。
“黄兄莫要惊惶，我不会害你。只是……请黄兄见谅，我的面容损坏严重，不想如此出现
在他人面前，所以无法露面相见。”
新鬼尚无法力，无法掩藏自己的死状。
陈贞受千刀万剐而死，不仅身躯残破，脸也让失控的人群剜去了皮肉。
一生救治无数人性命的大夫，却受众人剜割分食而死。
在这个时代见到的种种，像是不断地流灌入肺中的流沙，它们带着能让人皮肉干皱剥裂的
灼热。冯初感到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痛感，在胸口膨胀。
“抱歉……我虽然也在港口前，却无力相救。”
陈贞的声音和缓，慢悠悠地说：“黄兄切莫如此说……当时的情况，即使你我交换处境，
我也无能救黄兄一命。”
黄道士没有接话。
即使明明无法得知黄道士此刻的想法，但是冯初却仿佛能感受到黄道士的心情。
港边空阔，春雷骤然擦过天际，雷鸣声势分外惊人，沉沉震动大地，直落心坎，余波震撼
不已。
一人一鬼沉默良久，黄道士才再次启口，“我会继续寻找阿保，尽我所能，努力打探他的
消息……陈兄是否尚有其他挂心之事？”
陈贞低声说：“今日在港口前，我好像见到了阿保。”
黄道士连忙问：“你真的见到阿保了？他上船了吗？”
“当时准备上船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在人群里，见到不只一个孩子，跟着几个男人，其中
有个孩子的背影很像阿保，但是我不敢确定。我看那个孩子已一脚踩到了船上，怕他就这
么乘船往鹿仔港……鹿仔港比竹堑港更繁华，人海茫茫，今后想要找到他，是难上加难。
我一时情急，就脱口叫唤……”
“他回应你的叫唤了吗？”
“我不知道……”陈贞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沮丧，“守在渡船头的官兵听到我的叫唤，马上
向我跑来，我虽然赶紧藏进人群里，还是很快就被官兵抓住……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阿保
，我来不及弄明白。是我一时昏了头……”
“陈兄莫要自责，你只是急着想救阿保脱离火海。”黄道士思忖著喃喃：“前往蚶江的船
不是日日都有，他们是今日乘船往鹿仔港，我若是天亮后就赶紧设法上船，也许到了鹿仔
港，还来得及追上他们。”黄道士一击掌，“天亮后我就到港口前去等，打听前往鹿仔港
的船，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在明日乘船前往鹿仔港。”
陈贞向着黄道士弯身一拜，“一切就拜托黄兄了！”
黄道士想阻止陈贞行大礼，匆匆伸手抓住陈贞的手臂，却握住了没有血肉的臂骨。
黄道士一愣，陈贞已匆匆抽回手，又往后退了一步。
“我过去曾听人说，人鬼殊途，只是共处一室，鬼的阴气也对人有危害……虽然我很想跟
著黄兄去找阿保，但是，我更不想连累你……就请黄兄将我的尸骨，安置在土地庙后。阿
保若是能回来，到庙前烧枝香，我在九泉下，就可以心安了。”
“我一定会尽力救阿保脱离火海，若是阴差去找你，你就放心随他们到阴曹地府去吧！”
“黄兄对我们父子的恩情，来世就是给你做牛做马，我也一定会回报……”
黄道士笑了笑，“陈兄曾经为我治病，我还你恩情，也只是理所当然，不需要如此。若它
生有缘相会……”黄道士叹了口气，心有所感的说：“愿你我能在承平之世再见。”
黄道士只是一时心生感叹，随口一提，未料陈贞却认真问道：“若真能再相见，我要如何
与黄兄相认？”
黄道士暗忖若是今日不给陈贞一个答案，陈贞怕是不能心安了。
但是……来生邈远，谁能预料？
黄道士沉思片刻，蓦地灵机一动，脱口吟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
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若它生有缘，不管你我届时是何种模样，就约在竹堑城
的东门之前再会吧！”
陈贞认真的喃喃：“竹堑城的东门之前……”
因为和黄道士相约在竹堑城的东门前再会，所以陈贞随着壶妖到了台湾之后，才一路北上
至新竹吗？
冯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却也无暇梳理自己的心情。
他在此耽搁已久，怕是所剩时间不多，必须赶紧知道阿保在此生最后发生何事。
冯初这么一想，眼前的画面骤然飞快流动。
画面再次清晰时，入眼已是鹿仔港附近的市集。
不同于四月底竹堑港扑面的寒风，穿梭在鹿仔港的风，带着令人头昏的暑热。街道本就不
算宽敞，两旁的店舖又往街面堆置货品，街道变得更狭窄，行走其间的行人和牲口挤在一
起，各种气味让炽热的风蒸腾扑面，薰得冯初几乎无法呼吸。
冯初跟着黄道士，在人潮拥挤的市集中走了好半晌，终于走到市集里最大的客店前。黄道
士看起来熟门熟路的拐了个弯，走进客店旁的弯曲的小巷中等候。
小巷两侧的房屋遮住了烈日，又少了挤在身畔的行人，比街心凉爽了些，虽然还是闷热得
很，冯初还是觉得轻松了些，但是，应该也感受到窒人暑热的黄道士却没有丝毫放松，在
小巷里不时踱著缓步走动，显然等得心焦。
黄道士在巷子里等了片刻，一名年约二十一、二岁，穿着粗布衣衫的客店小二，微低着头
，匆匆走进巷子里，一直走到黄道士的身畔，挨着黄道士停下脚步。
小巷蜿蜒，两人置身巷中，虽然距离街上往来的行人不远，却难以让人发现。
“道长托我探听之事，我拜托在衙门当差的表哥帮忙，总算打听到消息了。”
黄道士打听到阿保的去处了！
冯初听得精神一振。
太好了！
虽然阿保最后还是命丧于此年，但是，至少在最后的日子，不用遭受他人的凌辱。
店小二谨慎的左右张望了下，才凑近黄道士，附耳低道：“表哥说，之前很多王亲贵族和
官员，都私下跟官差做交易，买了自台湾押送往北京的犯人之子当奴仆，但是，最近皇上
派人查得紧，有些人怕惹祸上身，赶紧将买来的孩子送交官府。几日前，有个叫做陈仁保
的孩子，就让王府的下人送到了衙门……说是他们在市集里抓到了个偷钱的小贼，没想到
盘问后发现，这个孩子竟是参与谋逆的要犯之子，所以就将他交给官府发落。黄大人已经
将他连同其他天地会要犯的孩子，一起送往蚶江，等送到内务府接受宫刑后，将终身为奴
……”
宫刑！
意料之外的词，让冯初眼前一阵发黑，心口一阵急促的收缩。在竹堑港听见的，震动大地
的雷声，似乎在耳中炸开，雷声在脑中穿梭，震得头颅嗡嗡作响，一抽一抽的疼。
客店伙计后续说些什么，冯初都再也听不见，脑中一片浑浑噩噩，不愿相信自己听见了什
么。
怎么能如此残忍地折磨一个无辜的孩子？
残留在灵魂深处，过度的震憾与哀痛，混著绝望，化成了锐利的冷箭，穿透孟婆汤的效力
，贯穿了两世。冯初第一次强烈共感了黄道士的情绪。
即使经过孟婆汤的冲淡，也无法彻底褪去的沉痛心情，加重了冯初的情绪起伏，激烈搅动
的心绪，使得梦境乍然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