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响亮的喷嚏声接连不断,频繁到让人忍不住同情起制造者的鼻腔,持续将近一
分钟后好不容易停止,连环喷嚏的主人赶紧左顾右盼,查看是否有人对自己侧目,
可惜他的期待并未实现,来往的人们依旧低声交谈、抑或视若无睹地经过、甚至穿
过他。
虽然是预料中的结果,段承霖还是失落了一下。
三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这种轻飘飘、踩不到实地、又感觉置身在冷冻库
的幽灵生活,但每当灵体出现什么活着才会有的生理反应时,心里不免升起一丝希
望。
段承霖叹了口长气,脑海浮现这一切事情的开端——三年前的夏天。
盛夏的太阳艳光四射,动不动就是让人汗流浃背的高温,面对足以晒死人的天
气,各种消暑方式纷纷出笼,玩水、吃剉冰、吹冷气,凡是能令身体感到舒适的方
法皆值得一试,也大都往室内与凉爽的地方跑,但有许多精力充沛的人向往一望无
际的海边,对他们来说,没有阳光、沙滩、比基尼,就不算渡过夏天。
其中,放暑假闲闲无事、精力旺盛的学子们,更占绝大多数。
哔——哔——
哨音响起,尖锐且绵长、带着警示作用,意图驱离靠近危险的人,在“水深危
险,禁止靠近”告示牌旁边打转的三男两女听到远方传来的声音,毫不掩饰地露出
扫兴的表情,段承霖大步走近学生们,要他们赶快离开,到安全的地方去玩。
“老师,整天在沙滩上打滚很无聊,既然都到海边,不下水游泳多可惜呐!”
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学生嘟起唇,认为段承霖一点都不了解在海里悠游的魅力,
但后者完全没把女学生带点撒娇的抗议当一回事,拉着少年少女们的胳膊就往内陆
推。
“去去去,海水浴场够你们游一天游不完,少来这边晃来晃去。”
“承霖哥,你不能当作没看到吗?”
“不行,万一出什么事,要我怎么跟你们导师和家长交待?”
“我们的泳技很好,不会出事啦!”
见抗议无效,三名男生半带哀求与耍赖回挽段承霖的手,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这位老师在学校没什么架子,总将学生们以朋友相待,他们相信只要态度够软,老
师一定会妥协,然而好脾气著称的段承霖难得板起脸,硬是将人带回海水浴场规定
的范围内,少年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垮下脸,悻悻然四散。
见调皮的学生终于安份,段承霖呼了口气,虽然做了防晒和持续补充水份,烈
日仍然晒得他有些发晕,明明二十九岁的年纪称不上中年,但活动力早已不能跟这
种天气还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相比,他笑了笑,感叹岁月不饶人。
段承霖回到遮阳伞下,用自己能够负荷的方式继续守护玩得不亦乐乎的学生,
五天四夜的海滨夏令营,只剩一天就能回到他温馨的小家庭,抱抱可爱的女儿。
“老、老师……”
才坐下没多久,一个女学生来到段承霖的座椅旁,呼唤声细如蚊蚋,双手扭绞
着衣摆、眼珠左右飘移,看起来相当不安。
“怎么了?”
段承霖抬头看向眼前这个特别内向的的学生,温柔回问,但女学生只是低头、
咬著唇,不发一语,他随后注意到眼前的人正在发抖,眉头一皱。
“小瑜,妳不舒服吗?老师带妳去医务中心?”
“没、没有、我没有不舒服……我是……我……”
“发生什么事?”
“我……我……”
小瑜支支吾吾,拳头紧握到关节都已泛白,半晌,她语带哽咽大吼。
“我、我把阿悬和心心推到海里了!”
闻言,段承霖没有细问内情,抄起搁在一边的救生圈和浴巾,要小瑜立刻带他
到事发地点。
路上小瑜抽噎著说明事情经过,原来稍早被带回海水浴场的那五名学生不甘心
,趁老师不注意又偷溜回深水区域,被路过的小瑜发现,为了不让她去告状,那五
个人强迫小瑜成为他们的“共犯”,并要她到海里游一回以示绝对不会揭发他们,
小瑜极度害怕,反抗中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其中一男一女推下有些高度的岸崖。
小瑜没有理会瞬间四起的尖叫,满脑子念头都是到休息区找段承霖。
听完,段承霖觉得太阳穴有些疼痛。
他知道那五个学生在班上一向霸道又叛逆,但不该做的事就算会想尝试,一经
制止便不会无理坚持,没想到他们对那块深水区域如此执著,愿平安无事。
段承霖在心里祈祷著,仅仅五分钟的路程变得相当漫长,幸好,当他们来到现场
,落水的男女已经自行爬回岸上。
“都没事吧?”
段承霖将浴巾披到落水的学生身上,虽然两人看来非常狼狈,也吃了不少水,但
应无大碍,他抱起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心心,要其他人搀扶状况较好的阿悬,一起回
到海水浴场的医务中心。
“都是妳,害心心落水!”
正当大伙要移动脚步,突然一道影子像颗砲弹冲向离海岸最近的小瑜,噗通一
声,小瑜以众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隐没于深蓝色的海面。
“啧!”
最先回神的段承霖气急败坏地放下手中的人跟着跳进海里。
他记得小瑜不会游泳,得赶快找到人才行。
段承霖潜入水中搜寻学生的人影,可是放眼望去只有鱼、海草、珊瑚礁,于是
焦急地再往下潜,才终于看到小瑜下坠的身躯,他在心里喊了声谢天谢地,游过去
抱住早已昏迷的学生,浮往水面。
“上来了,老师和小瑜上来了!”
一见到老师和同学出现在海面,守在岸边的人集体欢呼,阿悬以外的两名男生
凑过去,先从段承霖手中接过小瑜,再伸手将他扶上来。
啪唰!
段承霖才拉住学生的手指,一个大浪无预警打来,强劲的力道冲散了相握的手
,溅起的水花下雨似地让在场所有人变成落汤鸡,措手不及的发展令他们只能眼睁
睁地看着退去的两层楼大浪将亲切和譪的老师卷离。
“哇啊——老师、老师被带走了!”
“快点、谁快点去找救生员!”
“救生圈、把救生圈丢下去啊!”
“快点救老师!”
学生们慌乱了,他们只是玩腻了海水浴场,想在假期的尾巴中找点刺激,没有
人预想到这样的结果,紧张与罪恶感让少女们忍不住啜泣。
浪涛一波接着一波,段承霖一开始试过抵抗,可惜往回游不到一公尺就又被推到
好几公尺之外,几次后他发现已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岸上,只好尽量放松身体、将
脖颈仰高,不让海水灌入口鼻,在海里载浮载沉等待不知何时会到的救援。
渐渐地,脖子酸了,身体也开始僵硬,他没有力气再维持自救的姿势,再一个浪
,直接把人压入海底。
明明阳光如此炙热,即使大海再宽广,曝晒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总会染上些许温度
,但逐渐下沉的段承霖觉得好冷好冷,如同置身冰库,接着,女儿甜甜的笑颜自脑海
闪过,她现在一定乖乖地待在亲戚家等他回去,他们说好了要一起去游乐园。
对不起……
段承霖在心中向女儿道歉,疲累感倏地翻涌而上,盯着遥远水面的双眼一点一
滴阖起。
下一秒便丧失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只能躺在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欸欸、肖连欸,过来一下。”
就在段承霖第三百零五次懊恼怎会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
思绪,前方墙面浮出一个光头、留着白色落腮胡、有点驼背的老人,手上抓着看似
票券的纸张向他招手,段承霖眨眨眼飘过去。
“不要说吴伯对你不好,老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些票,说是有名的倩女三姐
妹要在医院后面那座山的焚尸场开演唱会,听说你又要投胎大家想要替你庆祝庆祝
,走啦,作伙去看!”
“吴伯,不行啦,我还有小孩要照顾,而且去看那个,叫我之后怎么去见老婆
啊?”
“哎唷,哪有啥米关系啊,你老婆早就不知道转世到哪个好人家去了,你家那
个妹妹那么乖,不要紧啦!”
“拍谢啦,真的不行,吴伯你们去享受就好,玩开心一点啊。”
“吼,哩就拍揪欸馁。”
无论老人如何劝说,被邀约的人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推辞,吴伯只得捏著票幸幸
然地钻回墙里,嘴上还碎唸著现在的年轻人真难伺候云云,段承霖无奈地笑笑,直
到佝偻的魂影完全消失,才转往自己房间的方向。
段承霖的病房位于走廊尾端,原本是三人同住,上个月和上上月病友们相继辞
世后,至今一直无人再搬进来,剩下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躺着,好在每天固定有人来
探望,否则他都觉得自己已被遗忘。
“把拔你看!这是姑姑替慕慕买的新衣服,漂亮吗?”
才进门,就见到舖着浅葱色床单的病床旁站了个大约五岁、绑着两根辫子的小
女孩,她用稚嫩的声音边说边转了一圈,樱色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划了个完美的圆,
乌黑大眼盈满期待,仿佛下一秒床上那个紧闭双眼的男人就会坐起来微笑摸摸她的
头。
几分钟过去,她的愿望一如以往落空,慕慕小大人似地耸耸肩,爬上一旁的高
脚凳,拢齐裙摆、淑女地坐好,接着拉过男人露在棉被外的手,静静握著。
看着女儿懂事的模样,段承霖难过地垂下眼,明知碰不到女儿,还是伸出手。
“慕慕好漂亮,慕慕好乖。”
温柔的嗓音里饱含对女儿的疼爱,却怎么样都无法传达给孩子,段承霖叹口气
,弯身,张臂环抱住正在把玩他手指的心肝宝贝,额头靠上那粉嫩的脸颊,在不同
空间做最大限度的陪伴。
“慕慕,我们该走了。”
一大一小依偎没多久,门口出现一个女人朝小女孩叫唤,那是他妹妹——段馥
萱。
在他的记忆里,妹妹的双颊有点婴儿肥,现在圆润的鹅蛋脸成了瓜子脸,眼睛
下方挂著浓厚的黑眼圈,淡褐色的眼眸更是满满疲惫。
段馥萱揉着眉心缓缓走向慕慕,身为兄长,段承霖认为有必要针对妹妹如此糟
糕的脸色叨念一下。
“馥萱,妳有好好吃饭吗?有好好休息吗?叫妳不要熬夜就是不……”
未竟的话,在女人的十指穿过他的臂膀梳顺慕慕的发时噎在喉咙,段承霖的唇
上下开阖几次,最后讪讪地闭上嘴。
他忘了,忘了自己现在“一般人”根本看不到摸不到也听不到。
男人像做错事的小孩缩起手脚,退到病床尾端,木然地望着慕慕跳下高脚凳,
开心地向姑姑说著回家后想吃什么,而后者也回以温柔的笑容,不但接受点菜,甚
至加码点心以奖励小女孩在学校表现良好,姑姪两人聊得不亦乐乎。
“好了,我们该回家了,跟爸爸说再见,明天再来看他。”
“把拔再见,慕慕明天再来看你喔!”
待讨论告一段落,段馥萱拍拍姪女的头,要她向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道别,段承
霖本来想要妹妹暂时别来,先将身体养好再说,但又怕自己真的被不闻不问地丢在
这,几经考虑,嘴巴终究没吐出半个字,反正说了也没人听得到。
女人和女孩大手拉着小手,口唱幼稚园教的儿歌一蹦一蹦离开病房,段承霖追
在后头,一缕轻魂独立于门口目送两人,直至亲人们的身影完全隐没于长廊另一端。
“呜……小琳……小琳……”
突然,隔壁房传出的压抑哭声让发愣中的段承霖回过神,他好奇地探头过去,
所见的是一个女人哀恸地趴在病床边,她身旁的男人红着眼框安慰著泣不成声的妻
子,同时记下医生所交待的后续处理。
段承霖记得隔壁住的是一个七岁小妹妹,也刚好姓段,名字与他音同不同字,
似乎是因为保姆虐待让小女孩重伤,母亲几乎不离床地照顾她,父亲也会每天来看
她、和她说话,盼望女儿能快点好起来。
“好了好了,妳这样小琳会无法安心离开……”
“可是、可是……”
“往好处想,孩子虽然不在了,但也不会再受疼痛折磨了不是吗?”
“这我当然知道,但小琳还这么小……”
医生离开后,男人蹲下抱着妻子的肩膀要她节哀,但哪个母亲能在孩子去世后
就马上站起来?女人抬手搥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哭得更大声,这时就连男人也忍不
住落泪。
段承霖的视线从相拥而泣的男女移向站在床尾的小琳本人魂魄上,只见小脸满
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让爸爸妈妈停止伤心,半晌,她像是发现有其他的存在
,仰起小脸望向段承霖这个旁观者。
“叔叔,我可不可以再当爸爸妈妈的小孩?”
本该清澈无忧的大眼蒙上一层阴影,简单的问句透出女孩对生命与父母爱的渴
求,段承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飘上前摸摸女孩的头,期望能够给孩子些微的
抚慰,直至日阳西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