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完家隔天,朱何打卡上班,整个人抖到连卡片都拿不好。
王哥随口唸了句:“啊你是看到鬼喔?”
咚地一声,磁卡掉到地上,朱何脸色惨青地看着两名大哥。
“王哥、廖哥,有没有办法……不要‘看到’……”
朱何胆子小,今天一路闭着眼走来上班。然而,好不容易活着来到公
司,他就看见昨天在厕所上吊的男人坐在大门,维持歪头的姿势,头顶别
著一朵小白花,直对着他笑。
王哥幸灾乐祸地告诉朱何,做这行的,有的人做着做着,就和另一个
世界通上频道,俗称“开眼”。而且十之八九只看得见鬼一类的脏东西,
和神明无缘。
廖哥良心建议:“小猪啊,你快去‘修一修’,看看能不能请鬼报明
牌。”
“修什么?什么坏掉?”朱何在医院借住的时候,会帮忙修马桶、换
灯泡。
“猪啊,意思是叫你去跟修道的师父学几招,一来可以保身,二来学
得好,你还能靠这途吃穿。”
廖哥慈祥地看着朱何小弟:“小猪啊,不要怕,我们有认识的高人,
只要花几万块拜师就好。”
朱何几乎要哭了出来:“我没有钱……”
“你怎么会没有钱呢?下个月不就要发薪水了吗?公家就是这点好,
钱都会准时入户头。乖乖,把你的帐簿交出来。”王哥对朱何步步逼近,
想利用猪小弟撞鬼意志薄弱的时候,骗一点零用钱来花花。
“不要,我还要缴房租,也要还那个帮我租房子的人的钱!”朱何态
度强硬起来。如果他的工资被拿走付不出房租,就会给帮他的人造成麻烦
,他绝对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王哥看朱何痴肥的大块头,也不敢跟他硬碰硬,悻悻地别过头。
电话响起,廖哥接起电话,收到消息,新鲜的一批尸体又出炉了。于
是朱何见鬼的闲事先搁在一旁,第零队的黑色厢型车再次出动。
当他们来到现场,却被警员挡在封锁线外。这次不是自杀案,而是谋
杀。
乍看是两个情人吞药殉情,但警方发现男方是在酒后被人用针剂注射
毒药,研判凶手为一脸幸福偎在男方怀中的女性死者。
凶手自杀前留下一封遗书,自述她和男方要共赴仙境当神仙眷侣。遗
书内容深具精神失常的迹象,不排除信教信到疯掉的可能。
等现场采证完毕,警方才叫朱何进来帮忙。当朱何碰触到女尸,不知
道是不是他力道没抓好,女尸的头突然扭过九十度角,和他面对面贴近,
张开只有眼白的双眼,对着他咯咯笑,唱起歌来。
“鬼通、鬼通,生而为人,竟与鬼相通。阴差无心肝,恨生嫉自由,
君不见地狱鬼万众,终日泪潺潺。人生最苦苦为鬼,早归琉璃境。”
死者唱完,眼皮重新合上,朱何才清醒过来。奇怪的是,旁边的人都
不在意有尸体又笑又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异象。
王哥远在房间门口喊道:“小猪啊,发什么呆!”
朱何硬著头皮,扳下女尸扣住他脑袋的手。女尸僵硬的手莫名放软摊
开,朱何又看见莲花图──和昨天的焦尸一样。
同样有花、同样说要去“仙境”,朱何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异感。
朱何走出汽车旅馆,微声喊住正兴致勃勃讨论要去哪里摸鱼的两位大
哥,向他们询问“莲花教”的事。
王哥和廖哥脸上的笑容同时消下,朱何还以为他做错了什么。
“小猪啊,你确认你没看错?”
“嗯,我眼睛不好,所以看了好几遍。”
“唉,有一就有二,无事不成双。”廖哥偏头向王哥问道:“阿俊,
要跟公会报告呒?”
“事不过三,再一个就提报上去。”王哥吐出烟蒂,用不良于行的那
只腿用力踩下。
“唉,就怕仙教已经给公会伸进手。”
王哥对朱何骂道:“都怪你这个三姓人,给我们带赛!”
“什么是三姓人?”朱何傻傻地问。
“就是名字带着三个姓,程、朱、何,三是众数,一生多事,不是大
好就是大坏。”
“可是我……”可是朱何从来没说过他姓程,连识别证也只写著名字
,大家不是把他名字唸反就是以为他姓朱。
他再次把识别证拿起来确认,早上打卡明明还是两个字,现在却多了
一个像是用毛笔添上的漂亮“程”字,变成全名了。
朱何整个人都傻了。
“小猪啊!”
“啊,是……”
“行!我跟廖帅带去你拜拜。”
“可是工作……”
“工作算什么,有你的小命重要吗!”
朱何无法拒绝这种被人重视的要求。
一路上,王大哥就像要甩开什么一样,油门直踩到底。廖大哥在副驾
驶座喃喃唸经。
气氛很紧绷,朱何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他想吃排骨便当。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厢型车急煞,停在一间民房包挟的石砌小庙前
。
朱何拖着全年水肿的身体下车,抬头观望这间比他看过的任何庙都还
朴实的小庙,冷不防被王哥踹屁股。
“发什么呆,快进去、进去!”
“我没拜拜过……”
廖哥代为说明:“很简单,你看我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进到神明堂前,朱何以为要点香什么的,王哥和廖哥却猛然趴下地。
“王爷大人,小人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啊啊啊──”
朱何这才后知后觉,莲花的事似乎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两位大哥才
会这么害怕。
“王哥、廖哥,你们说的‘王爷’也是鬼吗?”
“呸呸呸,小子不要乱说话!”
朱何闭上嘴,因为早上王大哥告诉他,看的到鬼的人看不见神,那他
“看得见”坐在堂上的先生,代表那位先生是鬼。
朱何想学两个大哥跪下来,堂上的先生却喊住他,和气地跟他解释只
有带罪的小民要跪,官员不用跪。
“官员?我?”
──你是陆判大人钦点的通事,是咱阴间的官,在判官底下处理人间
相关事务,与判事辅佐官齐等。
“陆判?”这是朱何第二次听见这名字,第一次是从昨夜没有脚的少
女说出口──
昨夜梦中自称“小蝉”的少女鬼差才来到他的新住处,告诉他被选作
阴曹的鬼通事;今天朱何遇见的死人和神明,一致认定他是什么“鬼通”
。
为什么是他?他没读书,又长得丑,一无是处,就算是鬼,找员工也
会先挑过,朱何认为那个“阴曹地府”,一定弄错人了。
少女鬼差娇笑回应:选人的是陆判大人,你要问他才知道。
朱何陆续跟着两个大哥去很多庙拜拜,没有再看到对他温柔说著话的
神明,不知道是他看不见“神”还是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神。
他们旷职一下午回公司打卡下班的时候,传真机传来一长串的名单,
都是他们今天没去收的无名尸。
廖大哥戴满平安符,忍不住合手拜了拜。
“这个姓陆的承办人真是厉害,骗他手机没电也没用,竟然算准我们
回来的时间。”
王哥呸了声:“精得像鬼!”
朱何把名单整理好才走。天黑一点走回去,他的模样才不会吓到人。
他回到出租套房,发现家门前放著一叠旧书和一个大信封袋,绑书的
红绳上挟著纸条,用漂亮的硬笔字写着:程朱何收。
朱何提著书进屋,又在室内门把上发现一袋面包和豆浆。
今天发生太多不可思议的事,像这样反锁的屋里出现充饥的晚餐,朱
何已经不太意外,最重要的是他也饿了,说了谢谢之后,满心欢喜地吃了
起来。
朱何一边咬面包,一边拿出信封里的东西,有文具和几张纸。
“‘高中毕业程度……学力鉴定考试简章’?”朱何唸出标题,脑中
茫然一片。想要问人,但他一直都只有一个人。
朱何放下面包,仔细翻阅简章。他脑袋不好,看到第四遍才稍微明白
文件的意思。
他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去翻那叠旧书,是高一到高三的教科书,还有
几本他喜欢的童话绘本。
──如果可以,他也想唸大学。
朱何不知道是谁听见他的祈愿,只要他再努力一点,说不定真的可以
梦想成真。
朱何赶紧坐上书桌,翻开第一册数学,满是干劲。
十分钟过去,他看了又看,还是不懂书上在讲什么。
“好难……”
朱何想起来了,他以前国中数学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
“先唸英文好了……唔呃,还是来看国文……”
朱何初次挑战高中课程,惨烈撞墙,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这颗
猪脑袋换掉。
不知不觉,他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梦见小学的教室,老师把他的作业本擦了又写,但他还是记不起来
。
──小猪啊,你什么不会,以后长大怎么办?
──老师对不起,我把功课再写一遍……
“朱何、程朱何同学!”
“是!”朱何惊醒过来,又忘了半夜叫名不可以应声的教训。
朱何看见穿着黑长袍制服的少女,笑脸盈盈地望着他。椅子只有一张
,所以少女几乎是贴身坐在他大腿上。
“啊啊啊!”朱何吓得跌坐在地。
少女无感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自以为体贴地为不规则抽气中的朱何小
弟着想心情。
“我们才认识不久,你忘记我名字也是正常,不用不好意思啦!我叫
小蝉,公事上可以叫我‘陈副官’、‘陈判佐’,白话一点,就是陆判大
人的可爱小助理!”少女小蝉挺起胸脯,对这份工作相当骄傲。
“是很可爱……”朱何蜷坐在角落,和鬼差美少女保持距离。
“程同学,你在唸书吗?”小蝉笑着问朱何,朱何第一次被女孩子(
虽然不是人)关心,怔了怔才害羞回话。
“对……”
“我死的时候正好是高中生,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姊姊教你!”
朱何无法回绝人家的好意,过去书桌听小蝉教他数学。虽然小蝉“老
师”算出来的答案和解答都不一样,但朱何喜欢和别人一起学东西的感觉
,比自己一个人呆呆地看书好得多。
小蝉啊哈一声,好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抬头对朱何说道:“我知道问
题错在哪了,我生前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
朱何对这个半透明的少女顿时生起同类的情怀。
“没关系,只要去问陆判前辈就好,前辈是阴间的明灯、三界的伟人
,没有前辈不会的问题!”
“那个……”朱何犹豫该不该提醒对方。
“程同学,我们走吧!”小蝉肃穆站起身,显然没有忘记她此行的正
事。“去找判官大人教我们数学!”
“不对吧……”朱何被小蝉冰凉的手指抓住右臂,看似纤弱的少女从
他背后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我只是想问……为什么选……”
不过一下子,朱何感觉他被放开,转头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包括
少女和他原本所见的世界。
上一刻,他还在出租小套房,怎么突然来到只有一片黑的空旷地方,
下半身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碰,原来是水,他腰身以下全是看不见底的黑
水。
视线所及,没有灯也没有星星,只有像是墨水染出的黑。
“小蝉、小蝉,妳在哪里?”
朱何逆着水流走了两步,水底的东西会刺脚,水很冷,总觉得越来越
冷。
“这里是哪里?有人在吗?”
朱何四周的黑水冒出气泡,啵啵啵,气泡越涌越多,浮出十来个相连
的人头。
人头串齐声喊道:“小猪啊,跟我们走吧!”
朱何怔怔地问:“你们是谁?”
“咯咯咯,你都来到黄泉,还问我们是谁?”
朱何颤抖著,退开好大一步。
人头串唱起歌来:“鬼通、鬼通,生而为人,何与鬼相通?听鬼语,
堪比奴;人好心,为鱼肉。不如食去不如食去,化作底泥乐无忧。”
朱何转身要逃,人头串追上来,其中一颗头往朱何跃起,大口咬上他
的手臂。
“啊!”朱何手臂被咬得见骨,一会就染满鲜血。
人头吃到血肉,五官爆开,从血流的孔洞生出鱼头。五条鱼头像是腐
肉的蛆虫不停扭动,红得噬血的鱼眼珠紧盯着朱何,渴切把他吞食入腹。
这时候,朱何听见有人大喊:“右!”
危急之际,朱何往右逃去,与一把飞来的铁叉擦身而过,尖锐的铁叉
正中人头鱼。
朱何往后看去,有个白衣人随着水流,如鱼一般游行而来。白衣人轻
手拿起沉重的铁叉,对叉上挣扎喷血的人头鱼端详好一会。
人头鱼慌乱求饶:“城隍爷,网开一面,水至清则无鱼!”
白衣人顿下动作,以为是个道理。
“您掌管东城池,只要阴曹需要您驱逐我们,就不敢轻贱于您。不然
哪日您在人间的妻儿不幸落黄泉,变成幽冥手中钓著您的饵食就不好了…
…啊!”
朱何跟着人头鱼尖叫出声,惊恐看着白衣人徒手抓爆鱼头,浆血把那
身白衣溅成厉煞的红。
白衣人淡淡地讲出一句行话:“会叫的鱼,呒好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