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么混乱都还没成形以前,
村庄是村庄、庙宇是庙宇,
温馨热闹的庙会是村庄最显生气的时日。
像小小庙宇后耸立的芒果树,
时日久远在那,
比庙里辈份崇高的委员都还年长。
在这个多数务农蓝领的村庄,
没人会去学术这样美好的存在,
万物都是自然而然。
王爷是她心中最景仰的神明,
在一切都还井然有序以前,
几乎可以跟父亲划上等号。
据说那是天选。
母亲当时刚怀上让奶奶连着吃斋几日说是还愿的男胎,
父亲在神明旨意下住进了庙宇,
不顾大姐也还在强媬,
近月的闭门修行,
终成了王爷认定传达天意的肉身——
其实也就俗称的乩童。
但在那信仰虔诚的村落,
那是一种超越选票的德高望重。
谁家小孩高烧不退、时运衰落、都要请托上门,盼乩童帮着沟通沟通。
加厚那叠无形信状的,
是那惨绝人寰的大地震前,
父亲从家里赤脚冲到了庙宇,
接着史无前例的夜间广播,
挨家挨户插上了菖蒲避邪。
天上圣母的旨意,
借了王爷的肉身灵显。
隔日的大地震凝结这座庙宇更加同心。
都是听说来的。
她排行最小,懂得这些事的时候,
兄姐们都大了,
是大家眼里跟谁谁倒霉的跟屁虫。
玩躲猫猫爱哭、
红绿灯屡屡犯规,
就连灌个蟋蟀都嚎啕害怕。
大家都嫌弃她。
但父母亲爱她宠她,
她长得白嫩,双眼圆滚明亮,
总是带出去人人抢著逗弄。
所以她爱极了村弄里逢年过节的庆典,
满手的糖跟饼,
当时她还没意识到那些甜腻是冲着她的可爱来的。
规律地祭神仿佛是农人们播种收割外被赋予最重的使命,
那些祭典繁得她根本记不得明目只晓得村庄又要热闹了。
勤奋搬来台子,
天上云朵撒上糖霜用来滋润像她这样年岁纯净的子民,
面糊油炸再涂上层层酱料像神器往身上晃砍溅出的鲜血,
年长一些的孩子们血盆大口抽拉着银把,
啪嗒啪嗒啪嗒,
弹珠落入轨道之前,
看舞台上争奇斗艳或者古老的偶戏,要配掺大量奶精的茶还是绿精灵?
满街喧闹沸腾,
人人都忡忡,
究竟王爷何时到来。
“起驾了!”
比鞭炮还真实的暴吼从庙宇中心环射而出,
那些被视为当然核心成员的壮汉男丁,
源著安泰子民的王散成一个扇形的流域,
再从中分出一道让木雕的王进出殿堂的途径。
轿夫此起彼落的喊:
“进喔。进喔。”
神轿摇上晃下,
宇宙万物都要晕眩倾倒。
轿顶上的白凤不晓得的人可能以为祂只是晕车一般衰弱。
只有她,
看过仪式前倒躺角落的红冠白鸡,
被蓄意地綑绑昏迷,
祂象征的神圣从来只是被赋予,
真正落入的还是那些俗套命运。
从那时候她就一直对这些象征性的仪式蓄养矛盾的爱。
尤其家里神明厅也有的锐利神器、
在父亲背上烙下红点又在纸钱敷贴完好如初时,
这座庙宇就是她最初认识的浑沌时空。
从被标记日子开始,
气氛就随之膨胀扭曲,
最后浓缩成她童年回忆里一段段班烂诡谲传统投射机灰白电影。
她还来不及厘清乡野传说跟现实间的落差,
就快速脱胎成太懂事太敏感的孩童。
睁著圆眼同那些进出庙宇的居民搭话。
人人说她有礼冰雪聪明,
懂得察言观色。
只有她自己知道多少年岁以后才看懂这村庄全笼在蠢蠢欲动的腥风血雨中。
“王爷,王爷。”
年幼她时常蹦跳在槛前的灰地,
踏上衔接肃穆殿堂的红色大理石
就耐心地规矩起来。
点起大人嘱咐的八柱香。
给文昌君、土地公、她最爱的三王爷、门神,最后一柱天公炉虔诚地拜。
庙宇左右两面守护子民的光明灯,
她从来没找到自己的名。
没关系。
王爷一直都偷偷庇佑她,她知道的。
她又兴冲冲回到王爷面前。
“王爷,我生日快到了耶,好想要芭比娃娃喔。啊没有啦太贪心了,其实我只是来聊聊天
,你们最近好吗?哎这次考试分数意外的高耶真是非常感谢你们的保佑耶!”
她双手合十闭眼,
噼哩啪啦骚扰完她该景仰敬畏的神,
又扭著裤管狂奔回家,
算是完成一天最重要的作业。
大人们看着她那样都觉得是因着对父亲的崇仰。
可能是吧?
在家她从来不能跟父亲说上几句话。
比仪式过程还血腥的争执过程像是日常的上演。
她从小就明白该敬畏三分的是人。
庆典热闹伤口很快就好,
可日常的那些狠狠成了疤。
她多希望那些从不开口伤人的神像才是她的父亲。
父亲比起王爷更像王。
不可一世、呼风唤雨。
共同处好像是他跟王爷的移动范围都是点到点。
被请去某人家、再回家。
只是父亲某人的名单经常更改。
小时候是住在庙宇旁的委员家、
或者谁谁谁诵经班的那个阿姨那个伯母,
装潢师父开了几桌交流国粹,
父亲也去那称王,
餐饭事件手机不能打,
会中断手气,
到时候养家又难一些。
“知道吗?不要打扰妳爸!”
几年的警语听到大,
早就习惯父亲不在家,
但晚饭还是要吃啊。
不是在隔壁杂货店说是去买蛋可晚饭都凉了我们还是不叫他吗?
一家子愁眉瞪着她。
“白目。”
他们家可能有一些粗声恶气的基因,向外又热腾腾好客像是模范家庭。
别人都看不出她的冰雪聪明在家里被嗤之以鼻。
可能天才都是孤独的,
她可是很早就看出这个家有一点问题。
小四那年她的欧滴死掉了。
欧滴也是天选。
经过讨厌狗的奶奶无数试炼、间接奶奶对父亲的宠爱、而父亲又无声宠爱着最年幼的她,
万中选一成为她家中新成员的狗。
黑亮长毛垂耳一身圆滚胖,
虽然是母狗但叫黑猪好可爱喔好可爱那就是欧滴了吧。
全家无语通过她的任性,
反正兴头上的也只有白目的她。
欧滴欧滴啊我的欧滴。
她时常这样搂抱着她的宝贝磨磨蹭蹭再去写作业,
也经常带去跟王爷说话。
没多久欧滴来了月事,
父亲招来无牌的兽医将欧滴结了扎。
手术台是沾满尘灰的手推车,
她的心肝宝贝就垂著舌头瘫倒在那。
她被揽到一旁。
像去逛了夜市四肢不全的人士在地上爬行她总会满脸眼泪惊慌,
尔后的日子都有人将软弱胆小的她拉到一旁。
但她要为她的小宝贝勇敢。
她忍着眼泪看她的欧滴脚步跌撞,
原本乌黑亮丽的毛发全是尘灰,
逞强说着我没事呀继续远行她的旅程,逞强著。
当夜欧滴失踪。
她哭着叫喊。
那个最爱摇尾巴舔她一身湿的小傻蛋去哪?
最后在树丛里,
躲在黑夜中的一双眸子像星光指引方向。
一定是王爷听见她的祈望。
她狂奔向她的宝贝,
哪管树丛里有她害怕的虫蛙。
她的欧滴瘫软无力,
看细了就明白垂著的圆眼里有泪,
可偏偏她早就泪光模糊只管托起那虚软的身躯回家。
隔天她满脸泪水迎接她人生中第一次生命的消亡,
结束了,
再怎么努力欧滴在这个人世间的旅程还是结束了。
往后一句欧滴一次眼泪。
失去此生中最纯净的灵魂陪伴,
那天她才惊觉世界变得好黯淡,
像公园嬉戏回神发现天色已暗。
走进庙宇那棵百年芒果树发著阴光,
什么时候他王爷的家不再金碧辉煌?
原先的气宇轩昂都郁结成霜。
回家没有人等她。
村庄突然变得萧条,
她不再缠着王爷说话,
家里也没有人谈笑。
好久了,没有人浩荡地酬神。
舞龙舞狮都是别人宫庙的排场,
他们剩寂寥的木偶声光虚张铿锵,
再没有一整排的期待仰望。
懒散的她考运亨通上了女中,
她的世界不再是稚气家家酒,
每个同侪都是深厚繁复的典籍,
写着她村庄以外的鲜明华丽。
她知道,
是王爷亲手要送她离开这里。
没有王爷,
从不费心读书的她哪能跻身阳光空气水都更加丰沛的都市跟人学着长进。
没有王爷,
她哪能平安长大。
但她很久不再跟王爷谈心。
她跟任何人,
都不再无禁无忌无尽无际说话。
离开家乡的时候她想着要不要再进庙,
进行她个人虔诚的仪式。
望一眼,她负气地离开假装潇洒。
谁叫王爷走的时候也没有跟她说。
怎么能不带上她。
像欧滴走的时候,
逞强再逞强。
她想哭却干了眼泪,
像王爷们眼底早就不再炯炯有光。
人都说那宫里早没了正神。
委员吵著新旧派系,
不管事只纠葛人情。
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为什么光明灯上从来没有他家人的名。
她以为家里迂腐重男轻女,
却是父亲铁齿。
他哪信鬼神?
又为何被拣选?难道一切也是作票黑箱?
这一切荒谬至极。
她心中信仰分崩离析。
她知道神蹟是真的,
在那还没变调的温馨以前香火是真正鼎盛。
更多的是阴错阳差。
人人乐着颂扬,
父亲从主委夫人搞过诵经班一个又一个,
好棒好棒。
母亲原来才是真正的神明,
整个庙宇和谐都是被宽容地暗通款曲,
魑魅魍魉全都裹着人皮横行。
在她结束一切以前,
村庄是村庄、庙宇是庙宇,
一切寂静,
像场庄严肃穆的丧礼。
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就是阴间,
所有欢笑都是纸扎的,
人人都是面容带笑的金童玉女。
她要一把火化作尘灰,
所有人都下地狱去跟王爷忏悔,
生生世世,不得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