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那天晚上,他和颙衍一起睡在男宿里,颙衍让吉安挤上他的床,颙衍睡左边,吉安睡
在右边。
颙衍很快就睡着。吉安看他微抿著唇,即使在睡梦中也皱紧眉头。
他不禁觉得好笑,颙衍的手抓着心口,那个碗口大伤疤的位置,似乎相当不舒服的样
子,抓一阵闷哼一阵的。
吉安看着这个男人像孩子一般的睡脸,到头来,他对于这位室友,这个神秘的天事还
是一无所知。
他从哪里来、今后又将往哪里去,为什么胸口会有那样的伤痕、又为什么总是露出那
副被世界遗弃、放弃一切的神情。
好想再了解这个人更多一些,好想再和他多相处一点时日。
吉安实在不懂,那种萦绕在胸口,似寂寞又似酸疼的情绪是什么。即使是前女友跟他
分手,在他面前牵过其他男人的手时,他也不曾有这种感受。
他伸出手,打算触碰颙衍的面颊。但颙衍却忽然翻了个身,两手竟往他胸口搂来。
颙衍看似纤细,但手臂相当结实。吉安被他搂在怀里,一时竟挣不开手。
他又惊又羞,本能地斜横了颙衍一眼。这天师好像相当习惯这种模式,抱得又紧又理
所当然,吉安一时不知该叫醒他好,还是就这么任由时光流逝的好。
“别走。”
他听见颙衍的嘟嚷,心中一惊。
“别走,别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尚融……”
吉安的嗓子眼提到喉口,又重重地落了下来。他知道颙衍唤的那个人,就是在新生名
册里,占据颙衍紧急联络人栏的名字。
除了紧急联络人栏,吉安现在不确定,那人是否还占据了室友其他地方。
他只知道自己就这样睁著大眼,就这样任由颙衍搂着,陪着他渡过漫漫长夜,直到自
己也睡着。
那天晚上,吉安自己也做了个梦。
那是父母带他去那个给他平安符的庙里,见到那位神秘庙祝的场景。吉安本来以为自
己全都忘了,但这回梦境的场景却异常清晰,细节齐备。
那个庙祝天师的脾气相当古怪,他要吉安的父母留在庙外,由吉安一个人走进庙里。
那间庙的位置也十分奇妙,是在一个墓仔埔的正中央,周围还挂了好几盏燃著青色灯
火的诡异灯笼。
吉安当时在父母担忧的目送下,怯生生地走近那间外观像住宅一样的庙宇。但这间庙
外观虽然诡异,却没给人阴森的感觉,吉安也不大会形容,那是一种平和、纯净的正气,
和他在某些怪力乱神的庙里感受到的大不相同。
‘你就是‘吉安’?过来让我看看。’
他还没走进庙里,就看见有个人坐在靠近门口的塑胶藤椅上。那人穿着白衬衫,整齐
地扎进裤子里,脚上却没有穿鞋子,露出白如葱玉的指尖。
吉安抬头看他,发现他面目有点模糊,但依稀是个好看的男人。
不只是五官,吉安觉得他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气质,光是站在他身前,吉安就不由得
想屏住呼吸,生怕凡间的污浊玷了他的鼻息。
天师对吉安伸出手,吉安便自然而然地把掌心交到他手里。
“嗯,你确实命带鬼气呢!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沾染了阴气吧?也因此出生时某些东
西就跟上了你,每天被这么多‘东西’跟着,想要不被索命也难。”
天师说著吉安听不懂的话语。但那人嗓音很好听,有种慑服人心的力量。
“我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儿子。他因为我的缘故,也是命中带衰,常常被妖魔鬼怪追着
哭着跑回家,也因此一直交不到什么朋友。”
天师拉着他的手,凑近他的脸,像是要端详他的眉目。
“或许未来有一天,你们会在哪里碰上也说不定哪!到时候可以请你当他的朋友吗,
吉安?”
而天师自己的眉目也逐渐清晰。吉安觉得在哪里看过这个人,那张清秀的脸、那副彷
彿照看着全世界,但却又外于世间的淡漠表情……
吉安参加了自己的告别式。
他人生中与他有关的人全都赶来了。他的叔叔、伯伯、阿姨、三姨妈、四姨婆、大舅
子、小姪女,连他高中时不算熟的朋友、社团学长、补习班老师、甚至他交往过的前女友
,每个人都带着悲伤的表情出席。
吉安觉得庆幸,他不知道在哪里看过一句话人的出生,是个只有自己在哭,其他人都
在笑的事情。
而人的死亡,如果那个人的人生够成功的话,应该是个其他人都在哭,只有自己含笑
的过程。
至少他有做到前者,吉安看着父母还有亲戚五十悲恸的哭脸想着。所以他这一生,纵
然只有短短十九载,应该还算不虚此行吧!
吉安大学的学务主任,也就是长滨的父亲也有出席,这件事情爆发后,据说还闹上了
媒体。舆论对于校方没有第一时间协助寻找学生的行踪大加跶伐,据说相官校方人员甚至
会接受司法调查。但这已经不是吉安关心的事了。
令吉安感到意外的是,长滨和关山也穿着一袭白色丧服,出现在他的告别式上。
他远远看见长滨双手合十,低着头站在关山身边,两个女孩都是素颜,神情肃穆,彷
彿祝祷什么似地闭目良久。
颙衍一直待在他亲人身边。他善尽天师的职责,把吉安想说的话,想交代的事全都转
达给父母。这多少缓解了吉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愧疚感。
颙衍还在吉安的请托下,拍了拍长滨的肩,在她讶异的目光下,跟她说了声:“谢谢
。”看见那个善良的女孩红了眼眶。
尼诺始终等在他身后,看见他眼眶潮湿,便绕到他身前,轻轻地“汪”了一声。
吉安目送自己的棺柩,随着车队送进殡仪馆,他的棺木里被亲友塞满了过去的遗物,
包括照片、奖状、小时候的劳作品,还有尼诺参加小狗赛跑大会时的奖杯,当然还有无数
的鲜花。
吉安最后看了自己的尸体一眼。殡仪馆的美容师替他打点门面,头部的伤口和歪斜的
眼眶都被修补过来,看起来还比生前要帅上一点,吉安感到欣慰。
他目送自己的棺柩被送进冰柜,据说是明天傍晚要拣吉时火化。
这让吉安多少有点心慌,因为他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颙衍好像也没有指点他迷津的意思。吉安看他一个人撑著黑伞,低头走出殡仪馆,终
于忍不住追上去:
“阿衍,我……”
“我和关山她们约了,明天早上九点,在学校西边广场那个雕像前会合,要去游乐园
和吃烧烤。”
颙衍忽然回过头来,让吉安愣了一下。“……之前我请她们协助处理富里学长的事,
欠她们一个人情,她们希望我用这个方式偿还。”
他站在殡仪馆外,夕阳在颙衍背后沉落,白昼与黑夜交界时分,让颙衍的身形看来有
几分模糊。
“你说过,你是第一次离开家,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想过一般大学生的生活。”
颙衍不知为何别过了头。
“你既然不希望我替你报仇……我想至少,在你火化之前,和关山他们去玩一趟也好
,以普通大学生的身分。”
吉安怔在那里。“呃,可以是可以,但是她们看不见我不是吗?也没办法跟我聊天,
而且有些东西我也碰不到,游乐器材还是什么的……”
“她们看不见你,但看得见我。”颙衍打断他的话头。
吉安愣了一下,隐约理解过来室友的意图。
“我说过,我因为继承父亲的体质,可以看得见很多东西。不只‘看得见’,我的精
守……总之,我体内有个像是魂魄的东西,经过修行,能够纳入其他个体的魂魄,让他短
暂支配我的肉身。”
吉安总算听懂颙衍老师的说明了。
“呃,你是要我上你的身?”吉安张大嘴巴。
“……说上身也没有错。本来道法里的‘上身’、‘起乩’,就是灵魄融合的一种,
差别在请来的是鬼还是神格者而已。但光是那样效力有限,你也无法尽兴,所以我会用些
方法,让你的灵元和我的交换。
“也就是在上身期间,我的肉体将完全属于你所有。”
吉安脸上一热,颙衍的说法让他浮想连翩。但显然这位天师丝毫没查觉有何不妥,他
认真地解释著。
“这个方法称为元神出窍,但出窍的时间有限,最多只能维持十二时辰,也就是二十
四小时。明天这个时间,你回到这里来,再把身体还给我。”
吉安自然地发问:“如果二十四小时后没回来,会怎么样?”
颙衍的表情有点犹豫
“灵元不能离肉身太久,如果离开太久,魂链会产生扭曲,导致回来元神无法结合,
肉身会被新的元神侵占。”
他看着吉安。
“有人称呼这种现象,叫作‘夺舍’。通常是强大执念深的妖异之物,出于故意强夺
活人的肉身所致,但活人误用邪术,召到恶灵夺舍之后要不回来的情况也不少,但只要按
时回来就不会有问题。”
吉安还不大反应得过来。他远远看见一路跟着他灵柩来到殡仪馆,正要相偕离去的长
滨和关山。关山似乎看见颙衍,还伸高拿着手帕的手,对他大力挥了挥。
游乐园、烧烤、和女生约会、普通大学生的生活……吉安得承认,虽然有点占室友便
宜的意味,但比起向富里学长他们复仇,这毋宁是更吸引他的提议。
他吞了口涎沫,转身看着颙衍。
“那……我该怎么做?要怎么跟你交换……呃,元神?”
颙衍又低下头,“方法有很多,只要人体窍穴所在之处,都可以传递元神。但你没有
修行过,有个最简便的方法……”
“什、什么方法?”
吉安发现颙衍朝自己走近,动作忸怩中带着某种决心。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
的后脑被颙衍揽住,让他无法轻易往后逃躲。而眼前的室友掂起足尖,那张端正的脸蛋瞬
间放到最大。
“颙……”
吉安还来不及多说什么,轻暖柔软的触感碰上他的唇瓣。
吉安只看见眼前一片白光,室友便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无踪了。
三十四、
“阿——衍!这里!这里这里!”
关山伸高右手,朝着广场那一端的男性大力挥手。
长滨就站在她身侧,两个人都十分惹人注目。关山穿着一袭暗红色的洋装,腰间绑着
青春洋溢的蝴蝶结,裙子只到大腿一半,露出白皙修长的腿型来,头发则绑成高马尾,整
个人散发出少女般炫目的生命力。
一旁的长滨则像在学校里那样穿着曳地的长裙,上身是典雅的蕾丝薄衫。耳上还挂了
珍珠耳环,夏日太阳炽热地照在两个女孩身上,长滨为此还撑了把阳伞,娴静地站在好友
身侧,对着远方的男性露出带着羞赧的微笑。
周围路人明显都对这两个女孩投以关注的目光。而更受到注目的,是明显前来和这两
个女孩会合的男人。
吉安远远就看到像两朵盛开花朵般的关山和长滨,他一脸惶恐地靠近女孩身后的国父
塑像,明显感受到周围其他男性羡慕嫉妒恨的光波。
他不禁头皮发麻,昨天晚上颙衍把他的元神收窍后,吉安短暂昏迷了一阵子。
再睁开眼睛来时,吉安发现自己置身于男一宿内,还躺在颙衍的床位上。而他的枕边
整整齐齐叠著属于颙衍的西装衬衫,颙衍的手机就搁在西装上头。
吉安从床上惊坐起,属于活人肉体扎实的触感让他顿了一下。棉被盖在身上的柔软、
太阳晒进窗口的热力、还有足趾接触到床尾铁柱时,那种冰冷得令人机伶一颤的温度,让
吉安不禁感慨,活着果然还是不同的。
他怯懦地动了动手指,又转了转脖子,本来以为鬼上身应该多少会有点违和感,没想
到完全适应良好。
他轻触自己的心脏,发觉有轻微的抽痛感。他想起之前颙衍说过的,心脏动过手术的
事情,但活过来的兴奋和喜悦,足以让吉安忽略这些微小的不适。
他抱着水盆,冲到男宿的公用澡堂。男宿在他缠上颙衍期间已经被他摸熟了,他连颙
衍把牙刷放在哪里都知道。
路上还碰到其他寝的学长,学长看见发足奔跑的吉安,似乎吓了一跳。特别是吉安当
时还裸著上半身,下半身只穿了件四角裤。
“阿衍?你要去哪?今天不是放假吗?”学长问道,注视著吉安的脸。
“我要去约会!”
吉安大声宣告著,也不等学长有所回应,迳自冲进了浴室里。
他在镜前端详自己的脸。颙衍的那张脸就算换个视角,也还是俊俏得令人妒嫉,吉安
趴在洗脸台前,怔怔地端详良久,想起颙衍最后那个吻,不禁耳根发热。
虽说是为了收他的窍,但和男人接吻,吉安还是头一回。和初中时那个吻比较起来,
竟更令吉安脸红心跳,吉安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忍不住捏了一下属于颙衍的脸蛋。“痛……!”他忙松开手,发觉苍白的皮肤泛起
红痕。
这是活着才有的痛觉,吉安确认著。
他从水盆里拿了属于颙衍的刮胡刀,仔细把胡子刮了个干净。他望了眼淋浴间,又低
头瞧了下只穿着内裤的下半身,微一咬牙,终究还是脱下裤子,冲澡时吉安即使再怎么克
制自己,还是无法不去端详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器官。
上次在澡间虽然有匆匆瞥过一眼,但毕竟视角不同,而且当时他关注的是颙衍胸口的
伤口,对胯下的东西倒没那么在意。
那东西很安静,尺寸不大、泛著可爱的粉色,感觉没经过什么人事。
吉安听说过男人的那话儿多少会反应性格,不知道那家伙尝过女人的滋味没有,吉安
难掩坏心地想着。
他怀着强烈的罪恶感,伸手弹了自己的下体一下,轻微的刺痛感夹带莫名的快感,随
著神经传导上脑门来,让吉安顿时有种身为男人真好的感觉。
他花了半个钟头把自己全身弄干净,穿上颙衍替他准备好的西装衬衫,站在镜前梳理
好头发。打开颙衍的手机一看,竟已快到集合时间,吉安只得匆匆出门,他发现颙衍连皮
夹都贴心地替他放在长裤里。
会合的地点就在学校附近的商圈。这天正值周六假日,街上到处都是成群成双的大学
生。
吉安穿梭在这些人之间,他起先走得极慢,好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般,连被太阳晒得
滚烫的柏油路,都像是初次接触一样,令他觉得新鲜而畏惧。
他抬起头,今天的天气好到不行,天空几乎一片云也没有。几只麻雀在远方的电线杆
降落,又被推车过街的胡椒饼小贩惊得整群飞起。
吉安仰头看着,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他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开始小跑,然后是
跨步跑,最后沿着商店街旁的人行道狂奔起来。
他用尽力气跑着,感受足趾踏在红砖道上的反馈,感受自己肺部渴求氧气的吐息,后
颈沁出的汗水濡溼了衬衫,吉安索性脱出西装外套,他一边狂奔,一边挥舞着手上的外套
。
“我还活着!”
吉安边跑边大声宣告。
“我还活着——!哟呼!哈哈!”
路人全都回头看他,不少好像还是教大的学生。但吉安一点也不在乎,他大叫大嚷,
不顾旁人的目光大声嘶吼。像是要把所有的生命力都用尽似的,一直跑到两腿酸了,他才
大笑着在一棵树下停下。
他在公园的饮水机旁喝了水,感受冰凉的清水滑过喉间的滋味,粗喘著息。
他发觉自己眼眶涨红,耳根热得发烫,用饮水机的水洗了下脸,冷水的冰凉多少平复
他的情绪,这才走到和关山他们的会合点。
“抱歉……我来迟了吗?”
吉安边走近边摸了下头。他梳理了下因为狂奔而紊乱的头发,但关山她们看起来一点
也不在乎,关山主动地拉过他的手,迷你裙下的长腿晃过吉安眼下。
“不会,我和小滨也才刚到,走吧,我们出发吧!”
他们上了公共汽车,一路坐到游乐园育乐中心附近的站牌下车。吉安替关山他们排队买了
票,假日游客不少,不少人是携家带眷前来,但情侣也有不少。
“先玩什么好?云霄飞车?咖啡杯?啊,我好久没坐海盗船了。”
关山显得相当兴奋,一进门就往看在吉安眼里十分惊悚的轨道前进。
“呃……可以先从旋转木马开始吗?”吉安问。
“蛤?都几岁了还坐旋转木马,哈哈,难道阿衍你怕云霄飞车吗?”
关山和长滨都笑起来,吉安老脸微红。为了不丢颙衍的面子,吉安也只能硬著头皮上
,怪就怪他小时候身体孱弱,根本没什么机会像一般孩子一样被父母带出去玩,也因此游
乐园还真的没去过几次。
这两个女孩子如她想像的大胆得惊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时代变了,以前初中时吉安交
往的女友,看见蟑螂都还会尖叫着躲到她身后的。
但长滨和关山至少坐了三次云霄飞车,还都挑第一排坐,就连进去鬼屋,在吉安的想
像里,应该是要女生抱紧他的手臂,边尖叫边伏到他胸膛上的。
但实情却是两个大女孩一人一边,拉着吉安的手,强迫浑身发抖的吉安往下一关前进
。
“快到了,出口就在前面了!阿衍,加油!”
关山还替他打气,让吉安羞得想把自己再埋回后山那个尸坑里去。
好不容易结束所有刺激项目,吉安总算获得稍事休息的恩赐。两个女孩买了热狗和果
汁当午餐,坐在海盗船下的用餐区,三个人边聊边吃午餐。
“没想到阿衍这么没用呢。”关山笑着说道,吉安心底至少对室友说了一百次抱歉。
但关山歪了下头,又说:“不过,这样就说得通了,因为之前和阿衍传短信时,和实际和
阿衍相处起来,总觉得有违和感。”
吉安心惊了一下,“违和感……?”
“嗯……怎么说呢,可能文字和说话本来就会有点不一样吧?之前我们不是和阿衍你
交换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短信吗?短信聊起来,阿衍很像是对自己有点没信心,想法很直接
、有点迟钝,甚至有时候有点小小的坏心眼。就像阿衍今天这样子。”
关山思索似地说著。
“但是和阿衍你实际相处之后,却觉得阿衍其实心思很细密,细密但是又很温柔,什
么事情都不会直接说出来,但其实心底偷偷都在为别人着想。”
关山笑起来,吉安愣在那里。
“这样的阿衍……让我有点迷上了呢,哈哈哈。”
吉安怔了怔,关山用手托著颊,视线没有和他对上。吉安不确定他刚刚是不是代替室
友被女生告白了,但他不得不承认,女孩子敏锐起来真是可畏可怖。
“我开玩笑的啦,像阿衍这样的帅哥,应该早就有交往的对象了吧?没关系喔,我喜
欢阿衍,也想跟阿衍当好朋友。”
大概是误解了吉安的反应,关山忙换了轻松的语调说道。吉安呐呐地没有说话,心底
为眼前的女孩都默默致哀了一下,如果她知道自己在心怡的对象被夺舍的情况下告白,不
知道会作何感想。
“走吧,我们还有一半没有玩呢,再接再厉!”关山兴致十足地跳起身。
三个人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才从游乐园离开。长滨说她先订好了知名的火锅烧烤两吃
店,时间差不多了,关山才同意从游乐园撤离。
晚餐的地点就在游乐园附近,三个人便商量徒步走过去。关山在前面领路,长滨和吉
安走在后头。
吉安看了打扮得气质出众的长滨一眼,这女孩今天十分安静,她的长发盘了起来,显
得比当初见面时成熟许多。
长滨似乎发现吉安在看她,她一步往前,和吉安并肩而行。
“我昨天,顺道去看了富里学长。”
三十五、
吉安有点意外,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吉安发现自己还是有点柢触的,对于这个间
接害死自己的人。
“学长他……精神还是很不好。我问过富里学长的妈妈,他说学长一直在作噩梦,说
他没有要杀人,有时还会忽然冲出病房外,说有鬼要追杀他。”
长滨的神情看来有些憔悴。
“富里学长……是我的直属学长,我来这边唸书前就听说过他了。报到之前,他还有
打电话到我家里,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大家都说学长很风流,很会骗女孩子
,学校里也有很多学长的流言。”
“但我因为爸爸的关系,常常会到学务处去,学长其实是个认真的人,他对自己的要
求很高,所以他希望能够照顾到身边每个人,他不想让任何人对他失望。所以才会有人觉
得他见异思迁。”
长滨深吸口气,吉安默默地没说话,只因长滨的描述,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福隆学长高中的事……我也听小关说了。学长会一直无法拒绝福隆学长,也是因为
这个原因,他不擅长拒绝别人,他一直认为,福隆学长会纠缠他,应该有他自己的理由,
学长希望理解那个理由后,再去拒绝福隆学长。”
“但是就因为富里学长这样的温柔……最后变成这个样子。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一点
……更直接一点介入这件事的,这样说不定来得及救学长。”
吉安看长滨紧握著双手,单薄的肩膀微微发著抖。依据颙衍的推测,长滨因为隐约察
觉富里受到福隆威胁的事,也察觉新生失踪的事,或许和福隆学长有关。
但因为不确定,长滨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告发福隆学长,才采取那种迂回装神弄鬼的方
式。他看着长滨那一头美丽的长发,想起宿舍门口那些散落的发丝,似乎可以感受到长滨
当初内心的煎熬。
“就像学长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期望一样,妳也不可能每个人都救得了啊。”
吉安脱口而出。长滨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吉安也很意外自己能讲出这番话,肯定是被
那个山上下来的天师影响了。
他看见长滨微笑起来。仿佛要消解什么似的,长滨仰起了头,看着一碧如洗的晴空。
“你应该……不是阿衍吧?”她忽然问道,把吉安吓得差点跳起来。
“妳、妳、妳、妳说什么?”吉安结巴起来。
长滨笑起来,这回是开怀的笑法。“你别小看女孩子,女孩子直觉可是很敏锐的。不
过没关系,如果阿衍选择让你装成他,一定有他的理由吧,而且我并不讨厌你,只是事后
记得跟小关好好解释清楚就是了。”
前头的关山似乎终于找到餐厅,回过头来唤他们两个,长滨便忽然牵起他的手。
“快走吧!吃完饭,我还想跟你们去唱歌呢!”
吉安忐忑的心很快被美食和女孩子的笑闹声抚平,那间火烤两吃店非常美味,吉安还
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餐厅经营模式,长滨和关山的食量也令人瞠目结舌,明明两人都瘦得跟
鬼一样,却都拿了有吉安上半身这么高的肉片和能吃上一年份的冰淇淋。
吃玩烧烤夕阳已沉,但关山却说她订好卡拉OK的包厢了。
吉安吃饱喝足,脑袋处于晕陶陶的状态,没多想什么便点头答应,被两个女孩子拉着
往卡拉OK店续摊。
卡拉OK店在闹区的街角,走过人行道时,吉安隐约瞥见商店街内的巷子内,似乎有个
东西在盯着他瞧。
吉安吃了一惊,他被关山拉着手,没法停下脚步,但他多少还是看得清对方的轮廓。
那东西不像人类,外观看起来有点像狗,但以流浪狗而言又太大只,大约有三分之二
个吉安那么高。重点是眼睛是血红色的,在夕阳沉没后的黑暗里泛著幽暗的光。
吉安吃了一惊,那只大狗似乎发现吉安注意到他,挺起身躯,吉安看他身上毛发竖直
,竟像是钢钉一般硬挺。
他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恐惧像只大手一般攫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阿衍?”关山注意到他的异状,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吉安发觉自己手心出汗,脚胫微微发抖。这些日子以来,吉安虽然看过各种千奇百怪
的生物,但面对眼前这只大狗,吉安直觉地感知到危险,那是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直觉。
“怎么了,阿衍,忽然脸色这么苍白?”
长滨也凑过来问,挡到吉安身前。吉安这才从那种被淹没的恐惧中清醒过来。
他眨了下眼,再往人行道上一看,大狗已经不在了。
夕阳已经完全沉落地平线,街道华灯初上,许多夜里的店舖开门迎客,不少下班的上
班族成群结队地穿梭在商店与巷弄间,远方有群OL边谈笑边经过吉安身侧。
吉安握紧了被冷汗濡湿的手心。他胸口心脏还在砰砰乱跳,些微的疼痛感还残存在他
的感官里,从心口一路流淌过全身,传递到太阳穴的位置。
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眼前的视界因而变得模糊,变得虚幻而不实。
吉安蓦地抬起头来。“我得回去了。”
关山和长滨都同时吃了一惊。“什么?”
关山一脸讶异,“咦?为什么这么突然?不是说好还要去唱歌的吗?我还想说我们可
以晚一点开始唱,那家店夜唱很便宜的,宵夜也很好吃。”
她走过来拉住吉安的手臂,吉安却摇了摇头。
“抱歉,我……还有很重要的事,非回去不可,如果现在不回去的话,我会后悔一辈
子的。”
长滨和关山都露出可惜的表情。但长滨很快开口,“既然是重要的事,那就没办法了
。下次有机会再出来玩吧,很期待听阿衍唱歌呢。”
关山也了解地点点头。
“对啊,反正之后都还会见面,我们还有四年的时间呢!”她笑靥如花。
吉安闻言微微颤了下。但他很快平复下心情,他看了眼关山,又望了眼一旁的长滨,
深深吸了口气。
“谢谢妳们,能够像这样跟妳们出来玩,能够认识妳们两个……真的很开心,太开心
了,这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吉安眼眶溼润,只能仰起头来望着天空。两个女孩子都一脸诧异,关山忍不住笑起来
,拍了吉安的肩头一下。
“我也很开心啊,阿衍你是怎么了?忽然这么正经,吓到我了。”
长滨凝视着他的眉眼,好像要从中看出什么端倪。但最终只是伸出了手。
“我也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她顿了一下,又说:“……保重。”
吉安吸了下鼻子,慎重地点了下头,终于转身奔离商店街头。
两个女孩子目送着他的背影,良久没有挪动脚步。
“小关,我得告诉妳一件事,刚刚那个……”
长滨刚才开口,关山便抹了下鼻子。“我知道。他不是阿衍,对吧?”
长滨颇感惊讶,她转头看着好友。只见关山伸高双手,在夜空下伸了个懒腰,神色十
分轻松。
“不过这样才好,表示我还有告白的机会。好,再接再厉吧!还有三年半!一定要拿
下颙衍同学!Fight!”
吉安发足狂奔。
天色越来越暗,他一路跑离商店街,也不坐公共汽车了,发足狂奔到和颙衍分离的殡仪馆
前。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火化仪式已经结束,他看见远远有个僧侣捧著像骨灰坛一类的
事物,正要往佛堂的方向去。
吉安心脏狂跳,他不自禁地叫起来:“颙衍!”
他唤著室友的名字,在每个角落找寻他的身影。
“衍,颙衍!我回来了,我来把你的身体还给你了!快出来,颙衍!”
但吉安找遍了殡仪馆上下,连厕所都翻过了,还是找不到颙衍的身影。
他脑中乱成一团,室友在把身体交给他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犹言在耳:
‘你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如果超过那个时间,我的魂炼断绝,可能就无法回到原本
的身体里。’
‘这称作‘夺舍’,你会成为这具身体的新主人。’
‘而我,会成为无主的孤魂,魂飞魄散。’
吉安咬住牙,他不肯放弃,他看了追随自己骨灰坛进入佛堂的父母一眼,转身往另一
头奔去。
吉安回到大学校园,时间已是夜幕低垂时分,学校几乎没什么学生在活动。吉安几乎
是用飞奔的进了校门,他直觉地就往男宿方向跑。
时值假日,宿舍里没留几个人。走廊上都是空的,吉安打开他们同寝的男一间,里头
一个人也没有,早上吉安掀起的棉被还维持原样,看起来不像有人来过的迹象。
吉安还不肯放弃,他在男宿里逡巡,闯进每间男生宿舍里,还意外目击了不少不堪入
目的场景。
他甚至闯进厕所里,连楼梯间都找遍了,但到处都找不到他那神秘室友的芳踪。
吉安心里越发恐惧。是他的错吗?他回来的太晚,所以颙衍魂飞魄散了?
他占据了颙衍的身体……?
吉安想起刚才在商店街看见的那只恐怖大狗。以前看电影还是小说,都说地狱的门口
有养三头犬,三头犬会在人死的时候,审核那个人生前善恶,如果是最无可逭恶人就一口
吞掉。如果是还有因果可计算的,才会放行让他进入阴间大门。
虽然那只大狗只有一颗头,但吉安觉得那只狗仿佛看透了他,看透他的自私和怯懦,
看透他压根不甘心去死的心情。
那眼神就像在谴责他。颙衍是基于多大的信任,才愿意把身体让出去,吉安无法想像
。但他却自私自利地辜负了那些信任。
他双目通红,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走,几个准备出去夜冲的学生,骑着机车在校门
口聚集,几个女孩子正在另一头抽钥匙。
吉安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看着远方升起、却被乌云遮蔽了月光,忽然心里有个
灵感。
他忍着些微抗拒的心情,往河堤的方向跑去。记得来这所学校第一天时,他就是这样
提着行李,沿着通往河岸的小路,以为自己即将展开四年的大学生涯,兴冲冲地想去看个
风景。
自此,一去不返。
吉安依著记忆,爬上青葱的河堤坡道。
他站到河堤棱线的车路上,从上往下俯瞰著,但这里实在太黑,虽说他的事情发生后
,每个几公尺就设了路灯,但光线还是太过微弱。
吉安沿着车路奔跑,眼睛不住往岸坡的方向搜寻,口里也不自觉喊出声。
“衍……!”
他叫着室友的名字,一声响似一声。
“颙衍……阿衍!快点出来!求求你快点回来!我不要你的身体……我不能就这样拿
走你的身体啊……!”
吉安几乎要声嘶力竭了。他双脚一软,跪倒在潮溼的坡道上。
“只有我留下来,你不见了,我不要这样子,这样子一点都不好……阿衍,求求你快
回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好好的活着,好好待在我身边啊……衍……”
吉安嗓音沙哑,整个人伏倒在草地上。整夜的苦苦追寻让他精神疲乏,也无暇思索自
己说些什么了。
“……活着还是比较好的,对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吉安。他几乎是从草皮上跳起来,发现他面前的河岸不知何时
坐了个人,他抱着双膝,安静地坐在斜坡上,仿佛在欣赏远方城市的灯火。
那人的身影有些淡泊,但吉安还是马上认出来了。
“颙衍!”
吉安用尖叫的声音喊著。颙衍松开抱膝的手,正要说些什么,但吉安整个人朝他扑了
过去,搂住他的脖颈,将他扑倒在草地上。
“颙衍……是你!是你!你还在……!啊啊啊!你没有消失!还在!”
他像抢超市特价商品般紧抓着颙衍。颙衍似乎也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给吓著,他望着
吉安脸上神情,半晌竟轻轻笑了声,吉安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看着自己的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真是个新鲜的体验。”
颙衍的嗓音有些微弱。吉安还不肯放开他,颙衍在草地上坐直起来,他就抓着他的后
颈,整个人骑在他身上,仿佛害怕一松手,眼前这个淡得出奇的身影就要化成轻烟不见了
。
“快,颙衍!你不是说上身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吗?现在时间早过了,你快点跟我换
回来,我要怎么做?要我主动亲你吗?”
吉安猴急地问道,他抓着颙衍的后脑,侧首就要吻上室友的唇。
颙衍却推开了他,凝视着他的眼睛。
“这样就好了吗……?”他问道。
吉安一脸不明所以,颙衍轻轻挣开他的拥抱,语气平静。
“换魂虽然很难超过一日,但我的身体十分特殊,体内有种可以储藏魂魄的东西,你
就把它当成道教的‘金丹’来理解就行了。”
“如果把我的魂魄藏到金丹里,你仍然可以拥有那个身体,我也不会因此消失,你可
以用我的身体在阳世存活下来。”
吉安愣住了,颙衍的提议,是他这个平凡人从未想过的事情。
他回想起今天一日的种种,让人吓破胆的云霄飞车、喧闹繁华的城市街头、女孩手心
柔软的汗水、烤肉窜进鼻腔里的香气、火锅汤液滑过咽喉的温暖、风抚过耳际的清凉感、
太阳的热力、花草的清香、河水的涛声……
这些全都得活着,才能够体验得到。
他不是不眷恋活人的滋味。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玩下来,吉安几乎就要不记得,活着是
什么样的感觉。但室友的体贴,让他重新理解到活着有多么美好。
他想要活着,他从来都不想死。
但是当他在殡仪馆前,赫然失了颙衍踪影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件事。
这是在他过去十九年人生中,也从未体验过、也从未领略过的心情。而这分心情超越
了他想活下去的欲望,超越了眼前即将到来、对于死亡的惧怕。
吉安摸摸自己还在发疼的心口,胸中忽然一片光风霁月。
“不。”
吉安摇了摇头,语气十分坚定。
“我想把身体还给你,衍。然后像常人一样死去。”
他回望着颙衍,就像当初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托,请帮助我结束我的生命,颙衍。”
颙衍深吸了口气,吉安觉得他的表情,像是早已有所悟,却又有几分出乎意料。
“……我明白了。”最终他说。
颙衍这次没有吻他。他伸出自己的手掌,另一手在掌心不知道虚写了什么。吉安看他
牵起了自己的手掌,与自己掌心相对。
吉安感觉到他的体温,和颙衍轻得几乎感受不到重量的掌心交叠,流淌进对方的体内
。吉安轻轻闭上眼睛,感觉白光从眼前掠过,身体像是沉进一片柔软的棉被中,有人将他
张臂纳入怀抱,又缓缓松开。
他睁开眼睛,看见颙衍苍白的身体躺在河岸青草地上。
他听见颙衍微微呻吟了声,扶著脑袋爬了起来。吉安看他第一时按住肚子。
“你还真是……吃了不少啊。”颙衍忍不住说,让吉安轻轻笑了起来。
“只有一天的时间,当然要充份利用了。对了,你明天应该会肌肉酸痛,谁叫你躲躲
著不让我找到,我这辈子还没跑得这么快过。”
吉安笑着说。他看颙衍回头凝望着他,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谢谢你。”吉安伸出手,看见自己的掌心略显淡泊,“颙衍。”
吉安听见身后传来狗叫声,他对狗有心里阴影,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尼诺。在上身期间
,他又回到了“另一边”,也因此看不见尼诺的存在,尼诺看来十分焦急的样子,跑上来
舔他的掌心。
“乖孩子,再等一下,再等一下我就过去陪你了。”吉安安抚著牠。
颙衍从河堤上站起身来,走近他和尼诺,伸手往西装外套内一摸。
“你的父母给了我这个东西,告别式的时候,他说要送给我。但既然你在这里,我想
还是还给你比较好。”
颙衍摊开掌心,吉安看见那个他从小到大,一直戴在身上的平安符。
他的尸体被挖出来时,吉安有看到它挂在自己脖子上,却没想到这个护符保佑了自己
这些年,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他知道父母对这个平安符相当在意,竟就这样送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天师,只因为他
自称是儿子的朋友。吉安不禁感叹人帅真好,颙衍就是他娘会喜欢的那个型。
“这个‘平安符’……相当特别。”
颙衍说道,“说是平安符,不如说是一种屏障,他把你保护在某个术场……某种类似
高墙之类的东西里,让那些来向你索命的妖异之物无法接近你。同时也改变你的机运,让
你能够平安活下来。”
吉安想起了那个梦,他忽然明白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了。那个天师,那个神秘
而漂亮的男人,虽然记忆已然模糊,吉安还是能够凭感觉辨认出来。
“是你吗……?”
吉安抓紧颙衍递给他的平安符。
“当初在庙里的那个人,难不成是你吗,颙衍?呃……可是这样也不对啊,我十九岁
、你应该也是十九岁,但是那个人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看起来二十几岁了,唔,难不成
……”
“……那个人不是我。”
颙衍一句否定吉安的猜测。他看着吉安手上的平安符,语调带着某种伤感。
“但那是个与我颇有渊缘之人,我当时看见你戴着它,就知道是那个人让你活下来的
。可惜他只护得你这十年,没能再让你多延些性命,天意难测。”
吉安既意外,又有种莫名的伤感。当初在淋浴间,颙衍看见那护符的表情,吉安终于
能够理解一二。
也或许是因为知道他是受故人所保护,颙衍才会任由自己这个鬼接近他、近而提供许
多协助吧?
而吉安也觉得感慨,没想到他父母用尽心机,才让他多活了区区十年,最终还是敌不
过他的天命。或许他在世人眼里,只是太衰才遇上两个学长的情感纠葛,死于误杀。但或
许冥冥之中,早已万事注定。
“……我真的,命中该死吗?”吉安忍不住问。
吉安看颙衍松开平安符,往后退了两步。吉安感觉到平安符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的手
竟握不住那个小小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不单是他的手,他的双足,他飘在风中的发丝,竟不知何时淡的几乎无
法目视。他甚至可以透过他的掌心,看见曾经令他绝命于此的青草河堤。
吉安顿时心里有数,他抬起头,与颙衍视线相对。
“命中该死的人,是我才对。”
颙衍语出惊人,他抿了下唇,伸手似乎想触碰吉安的身体,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吉
安见他微微苦笑起来。
“然而我却活到了现在……所谓天意,又有谁能够摸得透呢?”
吉安觉得手里的平安符越来越沉,颙衍的眼眶涨红,始终克制自己停在原地。身后传
来尼诺关心的吠声,吉安主动踏前一步,尽管他已感受不到地面的实感。
“我很感谢他……!”
吉安叫道,他得用尽力气,才能发出声音。
“如果你有天见到他,请帮我跟他说!虽然只有十年,但这十年我过得很愉快。多亏
他,我才能体会到重要的事……也才能遇见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颙衍怔了怔,吉安捏紧手里的平安符,但平安符重得不受他控制。他贴上颙衍的身体
,却早已感受不到室友属于的温度。
“还有,我得告诉你,颙衍。如果你以后遇见了喜欢的人,有什么人是你想跟他永远
在一起的,一定要记住一件事……”
颙衍没能把吉安的话听完。
吉安的身躯停在颙衍面前,他的唇就靠在颙衍的鼻前一吋,却永远无法再往前一步了
。
三十六、尾声
颙衍感受到河岸的清风抚过,仿佛将室友残存的气息也跟着带走。
啪答一声,颙衍低头一看,平安符落在地上,干净的像是不曾有人配戴过他一样。
颙衍站在夜幕低垂河岸上,沉默良久。他俯下身,拾起那个平安符,望着河岸那头出
了一会儿神,直到听见身后草地的碎裂声。
“你来做什么……?”
颙衍的嗓音瞬间低沉,带着方才残留的沙哑。
河岸那头的黑夜仿佛被撕裂般,有个巨大的身影接近颙衍身后。他的双目赤红,浑身
长满黑色的长毛,乍看之下像是只大狗,却比一般流浪狗体型大得多。正是吉安在商店街
时目击的那只地狱黑犬。
“我教过你这么多,应该有告诫过你,不能随便把自己的灵元让出去,无论对方是你
多信任的人。”
大狗竟然开口说了人话,牠缓步走到路灯照射的范围内,身形更加清晰,只见狗的黑
毛虬结,质感如钢钉般锐利,两只眼像是蘸了血一样,光瞪视就令人浑身战栗。
但颙衍却一点恐惧的感觉也没有,他掩饰些微的心绪动摇,把头别开。
“我要怎么对待我的朋友,是我的事。我应该也告诉过你,不需要你来干涉我的大学
生活。”
“那是在你能保证你自己平安无事的前题下。”
大狗喷了下鼻息,口气像是长辈在教训小孩。
“居然让一个枉死的鬼上你的身?你在想些什么,小衍?好在我给你下过护心咒,你
的魂魄一移转我就知道了,我本来还以为你被恶鬼附身,赶忙从山上下来,结果看到一个
不认识的人类浑小子,用你的身体在跟雌性卿卿我我,一次还两个。”
大狗像是相当不以为然似的,鼻尖吐著黑气。
“你用的方法跟献祭无异,连把自己的魂魄藏在精守里监视他也没有。如果他不还给
你怎么办?如果他蓄意夺你的舍,你打算怎么办!?”
颙衍没有答话,只是捏紧手上的平安符。大狗张大眼睛瞪着他:
“……还是这是你故意的?即使他夺舍也没关系?你想把自己的身体让给那个枉死鬼
?”
“我的身体不重要。”
颙衍淡淡地开口。
“就算没有了肉体,只要那个‘东西’存在,你就可以随时把他拿回去。除此之外我
要怎么用我的身体,那是我的自由,想必你也不在乎。”
“我当然在乎!”
大狗似乎被激起了怒意,他一跃而起,将颙衍压倒在草地上,用尖锐的爪子扒开他胸
口的衬衫釦子,露出那个碗口大小的伤疤来。
“你自己想想,你这条命花了多少心血救活的,你现在这里的心脏是谁的?你是承受
多少人的期望,才好好活在这个世上的,啊,小衍?”
颙衍脸色微显苍白,在大狗提及“心脏是谁的”的时候。他伸手推开大狗,大狗也没
有再逼迫他的意思,只是远远瞪视着他,颙衍双手抱着胸,缩紧了身体。
“我知道他……我知道吉安不会这么做,他是爸爸当年愿意出手拯救的人。如果今天
在这里的是父亲……我想我爸他,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颙衍的话让大狗气息一窒,特别在提到某个人的时候。
“而且他……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能力,原来也可以帮助别人,以前我在
山里的时候,我只觉得我爸遗留给我的东西没什么用,只会带给人不幸。但是吉安让我知
道,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只有那些能力才能够救得了的人。”
颙衍握紧手里的平安符。
“伸手救眼前的人——这是吉安教会我的道理,上天既然给了我那些能力,我就不想
它白白浪费掉,可能还有很多像吉安一样的人,他们需要我。”
只见大狗双目发红,似乎被颙衍的话挑起某种情绪。颙衍看他瞪视著自己良久,眼中
流转过许多类似回忆的事物。
“……随便你。”
半晌大狗像是放弃一切似的,连黑毛也冗垂下来。
“不管是你和那个人,都令人无法理解。”
大狗又说了一句,转身往河岸那头走去。颙衍一瞬间像是想要追上去,但又缓下脚步
。巨大的身影没有停下脚步,转瞬消融在黑暗里。
“我会照顾好自己!”
颙衍深吸了口气,掩饰语气中的沙哑。
“你不必担心我,安心回去吧……尚融。”
颙衍望着大狗消失的那一头出神良久。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平安符,将它挂在自己脖
子上,让平安符叠在伤痕累累的心口上。
颙衍就这样戴着平安符,转过身,往大狗相反的方向离开。
河岸那头泛起微光,竟已曙光初露了。
—夜间教育 全文完—
谢谢大家收看和推文。
我是吐维,如果对颙衍自己的故事或我其他故事有兴趣,欢迎到我部落格或粉专。
http://wenjuchou.pixnet.net/blog
https://www.facebook.com/TOWEIMY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