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睿与蓉儿所经营的客栈“三生楼”，近来聘了一名浪迹天涯的说书人，此人早已闻名许
久，人称“谕世妙语翁”，而他自称谷伯。
谷伯须发苍苍，看来约有花甲之岁。平常虽看来神情恹恹，但只要一说起故事，便像是二
三十岁的青年，声音宏亮，情节精彩绝伦：沙场战事说来气势滂礡，男女情事说来细腻悠
长，且从来没说过一出重复的戏码，每次说毕，总有不绝的掌声。
阿睿与蓉儿一晚与谷伯坐下来饮酒聊谈，阿睿好奇地问谷伯：“您是如何想出这些引人入
胜的故事？”
谷伯喝了口酒，答道：“这些故事都不是我所想的，我只是听来的。我只是在替别人说他
们的故事。”
阿睿不明白谷伯的意思，而蓉儿倒是想了想后，问道：“您的意思是，您所说的本，并非
虚构，都是真人真事？”只见谷伯点了点头。
谷伯三日说一场书，半年来，原本就已客潮络绎的三生楼，更是吸引来了专门听大名鼎鼎
“谕世妙语翁”说书的客人。仿佛真是其人的语调、惟妙惟肖的表情动作，都让听者沈溺
其中。他所说的故事里，更多的是难猜的人心、难解的人性，还有多舛万化而不可相抗的
命运无奈。
后来城里传说谷伯以前在洪云镇说书时，曾遇一名万念俱灰的女子要自缢，谷伯就这么跟
她说了另一名女子自尽后的悔恨之言，再说了另一名寡妇如何化心中怨苦，反而成为造就
一番织染伟业的故事。传说那女子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天地。
谷伯居宿于三生楼内的伙计房，有其他店里的伙计向阿睿说，晚上会听见有人打开店门外
出的声音，后来一瞧才发现是谷伯，且次数并不少。阿睿和蓉儿提及这件事，决定跟踪谷
伯，看他究竟是去了哪儿。
两人在三生楼外等著，近了子时，阿睿都不小心打起盹了，蓉儿才看见三生楼的门果然打
开了，谷伯提着灯走了出来。蓉儿赶紧唤醒阿睿。夜晚的城里漆暗不明，谷伯却熟悉地穿
越街巷，一下子便不见他的灯火踪迹。
之后几日，虽然两人还是对此事疑猜，却也不晓得该不该问。阿睿说：“我觉得谷伯怎么
看都不是个坏人，这城里也没传出什么异事，不如就别探人隐私了吧？”蓉儿虽然心痒，
却还是赞同阿睿所说。
在谷伯一场一场说书所累积的高涨的名气底下，却是谷伯越来越差的精神与活力。原本闲
暇时谷伯会在三生楼里打点杂，顺便和客人聊得天南地北。但后来几次谷伯不小心摔了盘
子，引起蓉儿注意。经一阵观察，蓉儿发现谷伯的身体状况渐渐地衰弱著，有时连坐着起
身都显得吃力，即使谷伯有意想掩饰这事。
蓉儿和阿睿商讨，为谷伯找来他们所知的最好的医者。医者来为谷伯把了脉，竟摇头叹道
：“凡俗之药不能解此症。”
阿睿追问详细情形，医者答道：“此人身体大致无恙，神气却显不足。你们肯定不晓得，
从他的血气看来，此人最多不过三十余岁”
听闻此言，阿睿与蓉儿皆不可置信。眼前这面容老态，苍头白胡的老者模样之人，怎可能
才三十余岁？医者接着说道：“我想这人肯定做了些有违天道之事，阳气衰弱、阴疾缠身
。我仅可开些凝神药方，但仍不可根解此症。”医者问：“此人可有尽心投诚之事？”
阿睿答道：“谷伯......喔不，谷先生他竭力於戏台说书。”
医者答：“那我猜测这违天道之事，端倪便在说书。若要保命，我想他不得再说书。”
闭目于榻上的谷伯，却突然仿佛梦呓一般地高喊道：“说书是我命，要我不说书，除非我
没命。”
阿睿与蓉儿对望，便先送请医者离开房间。三人到门口时，医者对夫妇两人说道：“此事
并非我所能解，我想段先生更能知晓此事来龙去脉。”语毕，开了一方凝神药帖，医者便
离开了三生楼。
医者口中所说的段先生，便是两年前夫妇俩于三生楼所结识的道士。此人名唤段青，三年
前与师父出行除魔修炼，师父却离奇失踪，段青一人便独自云游天下寻找师父的踪迹。
蓉儿取来一枚青铜铃，系于写有咒文的烛灯之下，悬于三生楼门前。铜铃发著低响，过了
半日已届亥时，三生楼刚阖门不久，便又传来敲门声。夫妇俩想是道士段青来到，开门相
迎，确实是这名穿着灰袍的青年。
阿睿正打算开口招呼，然而段青一进门便气吁吁地，手好像拎着东西，看起来却是空无一
物。他嘴里叨念著就往三生楼后院的房间走去。夫妇二人赶紧跟了上去，发现段青竟走到
了谷伯的房里。
夫妇跟在后头，进门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段青气著说：“刚刚赶来的途中，在城门见
到这生者游魂，魂魄离体可是大事，我赶紧提着它要它回到肉身，这老头竟对我又骂又踢
又打。”
夫妇看着段青像是将某种虚无之物塞进了床上动也不动的谷伯身上，接着谷伯竟然急喘了
一口气后咳了起来。醒来之后，竟拿起床边的折扇敲著段青的头，怒道：“你这臭道士，
我还赶着去听说书，你做什么把我给架回来？”
“你这老顽固阳气都快散尽了，凭著游魂是还要去听谁说书？听鬼说书？”段青怒斥道。
然而蓉儿和阿睿听了这话，顿时默然相觑。他们想起谷伯曾经对他们说的，他的故事都是
别人的真事。加上谷伯夜半的诡异行踪，想来还真是被段青给说对了？
段青看了看夫妇俩的脸色有异，顿时也懂了，叹了口气，用手指在谷伯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谷伯便闭目躺去。阿睿在一旁看傻了眼，段青说著没事儿没事，便赶着阿睿及蓉儿到了
前厅喝酒说话去。
“这老头竟为了以说书闻名而做出这种事情？”段青喝着酒，砰著杯子愤愤说道：“人与
鬼近，甚至要强通灵耳、耳闻其声，都是会损耗阳气元神的。损自身之气、窃妖鬼故事，
为这......谕世妙语翁是吧？为这虚名，值吗？”
蓉儿与阿睿，向段青敬了杯酒让他解解气。阿睿说道：“谷先生应该并不是为了挣得盛名
才这么做的。”
蓉儿接着说下去：“是啊段先生，谷伯虽然享著名气，但也从未做过什么张扬之事。反而
每日藉著说书笑着度日，他也说了，说书这事便是他的命，或许要他不听鬼之事、与人说
书，反而比要了他的命还苦？”
段青听了啧声叹气，想了想，无奈地说道：“这老头执念太深，容易出魂。这几晚我就在
他身边为他念念安神咒吧。”于是蓉儿便赶紧为段青整了一间房，让他方便为谷伯守着魂
体。
谷伯在三生楼休养了近半月，期间有许多远道而来专门想听谕世妙语翁说书，却败兴而归
。然而段青却未见谷伯的情形有所好转，反而更加恶化。
“难不成不让你说书，真会要了你的命？”段青实在想不透怎会有人如此执著。于是他拿
起了司命算盘，闭着眼，拨著珠子算了算谷伯的命盘。拨算完毕，段青睁眼一看，这结果
却是出乎段青之意料，他不禁在房里来回跺著步，又时不时地叹着声：“行啊行，果真命
就是命。”
蓉儿喂谷伯喝汤药，谷伯终于勉强有精神可以说话。蓉儿问起谷伯是否听鬼说书一事，谷
伯才娓娓道来。
谷伯生于富贵世族，养尊处优，也就有了狂傲不羁的性格，整日与其他富家公子游乐。白
天四处郊游，累了就上馆子闲嗑牙听说书，晚上自然缺不得上酒楼。
某日谷公子与其他公子结伴驾车出游，兴致高昂，每个人都喝得烂醉，回程晚了，竟迷了
方向，一行人竟然到了墓地去。四面阴暗，冷风吹入骨，这群猖狂公子有酒强著胆，眼里
不见鬼、心里不信神，在墓地喧哗饮酒，仿佛筵席。
众公子纷纷醉睡而去，谷公子觉得不够尽兴，随意取酒往地上洒去。恍惚之间，却仿佛听
见有人在他耳边低语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说着她在战乱时抱着孩子躲在枯井下十余天的事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他在酒楼遇到的琴女故事。
谷公子听得畅快尽兴，那些故事所述说的真实人生，竟比他在馆子里听的说书桥段都更多
舛勾心。那天过后，当晚所听见的耳畔之语在他的心里萦绕不止，在馆子喝酒饮茶无聊之
际，便忍不住说出来给友人听听。听过这些故事的人，皆为故事动容不已。
三五友人哄着他上戏台说事，谷公子也觉得有趣，付了银子把原本在台上说书的人赶了下
去，还买下了他的折扇，生动地开场说起了书。说毕，馆子里欢声雷动，众人皆拍手叫好
。
那竟是谷公子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日后，谷公子发现自己若不说书，便会满脑子心思都想着这些故事情节。于是，谷公子不
顾家人反对，被赶出家门。他孤身一人拜师学习说书之艺，并且游历大洲南北，在墓地听
死人说事，在馆子或街上向活人说书。
到坟地后，点上三根短烛，摆上纸卷与笔墨，祭洒三杯美酒，阖眼凝神，便能听见细细低
喃，他提笔记下一个人生又一个人生中的悲欢。然而谷公子却也发觉到了自己的容貌身态
就此衰败，青葱年华的谷公子也就逐渐成了苍发白须的谷伯。
谷伯向蓉儿道：“一个人死了并不算死了，直到没有人再提及他们的故事，那才是真正的
消亡。”
谷伯从不恋栈名利，身为名号最为响亮的说书人，他却是在一篇又一篇的故事中，看穿了
生命的无常，体会了世道的险恶，尝尽了人情的冷暖。于是他将大部分打赏金都去助人济
世，只留下够他去听下一个故事，说下一次书的钱。
那晚，依旧是段青守在谷伯的房里。谷伯对着段青说：“你应该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段青点点头。谷伯接着道：“那我今晚，可该得去听完那个还没听完的故事了？”段青叹
了口气，说道：“让我陪你走一回吧。”
段青驾着三生楼备着的马车，载着谷伯往城外墓地去。
隔日下午，蓉儿和阿睿忙着接待店里的宾客，却见谷伯神情爽朗，身着文绿长袍，手持墨
字折扇，向夫妇两人询问道傍晚时可否再说一出书？两人应允，此消息立刻传遍城里，不
到一个时辰，三生楼内便坐无虚席，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围绕着天井下的戏台
，期盼著谷伯述说著另一个人的精彩故事。
澄黄的夕日耀在戏台上，段青和夫妇两人从二楼看着谷伯持折扇走上台，面色看来精神奕
奕，完全不见前些日子的病容。
一贯地开场，这回他所说的故事主角，并非别人，便是“谷伯”自己。一个世家少爷，是
如何荒淫无度，又是如何因缘际会下，听见鬼魂向他诉说生前之事，而他又如何走遍大洲
南北向人们道出这些故事。
听谷伯说了这些积叠他谕世妙语翁的名气的，竟然是听自妖鬼的真实故事。众人不可置信
地相互交头接耳讨论著。
“一个人的一生故事，随着身躯葬入墓中，不见天日，逐渐腐烂崩解。无论生前多么惨烈
，无论多少英雄事蹟，终将被世人遗忘。那就是谷伯为何执著于说书的原因。他想要这些
故事重新被听见，让已死之人，重新活在人们心中。”蓉儿听谷伯说着他自己的人生，彷
彿告别。
说书到了末段，谷伯说到自己的阳气衰减之事，再难以久留于世。语音一落，折扇一阖，
谷伯的身子便唰地倒了下去。众人大惊，蓉儿赶紧下楼，上前查看谷伯情况，阿睿则和其
他伙计疏散客人。
仅有段青依旧坐在二楼面著戏台的廊栏上，看着两名白衣人抬着轿，将黑发盛容的谷公子
请上轿。入轿之前，谷公子抬头看向段青，轻声说道：“谢谢你，段先生。也替我向他们
二位道谢。”
段青喊道：“我知道这不是诀别的。日后多加珍重！”谷公子笑了笑，上轿启程。
蓉儿听见段青喊声，也大概知晓。叹了叹倒在地上的谷伯，已无呼吸。
阿睿夫妇两人替谷伯料理了后事，并请人查探了谷伯的家乡，将坛子派人送了过去。
之后每周，三生楼开张前都会在门槛前捡到一本本的说书话本。话本里头的口气，读来与
谷伯并无二异，阿睿及蓉儿都仿佛可以读著读著就好像又听见谷伯说书一样。两人寻段青
来问，段青也只是笑而未答。
之后夫妇俩聘了另一名说书人，将谕世妙语翁所听来的故事，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