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杰想了想,他记得何晴说过,大人只要一喝酒就会吵架,简直蠢毙了。
叶林岳的经历显而易懂,火对他而言,是火葬,是死亡。
仁杰很讨厌枪。
仁杰每天都在用刀,杀鱼切肉,他用得很俐落。他曾经切到手,流血流到去急诊,但那只
是让他了解到刀的可怕,他并不讨厌刀。
但枪就不一样,他看到电视里有枪的镜头会撇开视线,也不觉得漫画里拿枪的角色很帅。
仔细想想他会这么讨厌枪,最初是因为他那个白目的表弟,舅舅的儿子脾气很坏,又几乎
是憎恨般的讨厌他这个表哥,在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对仁杰破口大骂:你爸会被枪毙!
仁杰承认自己被吓到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些话是舅舅讲的,被他儿子学去。舅妈则是帮腔
,一边和儿子说不可以这样说话,一转头又小小声说:要是那个被枪毙,我们就可以把房
子卖掉,就有钱了。
有次仁杰上楼梯,表弟突然从门边冲出来,双手一撑把他推下去,推完以后他爆出一串笑
声跑掉了,仁杰摔得全身都痛,他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到一楼楼下蹲著。
路过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他这个哭得满脸的小孩。只有隔壁养的老狗小黑走过来,
舔了舔他的脸。
大家都说是他爸爸的错。以前隔壁的阿姨都会亲切的叫他来吃点心,现在只剩小黑是他的
朋友。
仁杰紧紧的抱住牠,一直哭,哭到太阳都下了山。
如果有个很恐怖很强大的鬼跑出来,他手里肯定拿着一把巨大的猎枪,这是仁杰心里所描
绘出来的景象。
那个巨大的黑影有张模糊的脸,逐渐的浮现出来。
小陈简单的教了他要怎么用枪。
枪的用法比想像中更简单。不求神准,不求会修,随便一个小孩子拿起枪都会用。
仁杰一下子就学会了。他给了仁杰枪袋,让他把枪系在身上,他们下楼去地下停车场,准
备开车去三元宫和其他人会合。
“我们可以不要去三元宫吗?”仁杰这么问。
“你想自己去找?”
仁杰点头。他知道叶林岳伤得不轻,他更不想拖累何晴。
他们二人没必要陪自己打最后一场。壮年很强,更何况仁杰打从听到小陈他们的故事后就
一直隐约有种预感,感觉自己不会赢。
“你决定的事我没意见,不过他们在会比较好,至少多二双眼睛。”
“没关系。”
也许是经历了一天的震撼,已经麻木了。仁杰也搞不懂自己究竟为什么能这么平静。
电梯到了地下三楼,停车场。门发出叮的声音后打开。小陈低头在看手机,他要打给李仔
和他们说不去了,但电话播不通,有点奇怪。
小陈很确定地下停车场是可以通话的,他抬起头,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后头叫了他一声:“
陈历行。”
他猛然转头,看见后头的电梯灯暗掉,他赶忙远离电梯,看着门缓缓关上。
所有的灯全部灭了。
“小陈哥?”
仁杰瞬间起了警觉心,小陈在踏出电梯之后,就站在那儿不动,他拿着手机,但没有在看
画面,他好像被什么吓著了,整个人钉在那边。
“小陈哥!”他又提高音量喊了一遍。小陈这才冒着冷汗醒了过来。
“什么?”
“你刚刚呆住了。”
“我有吗?”
他好像没听懂仁杰的意思,一脸没事的翻找钥匙,“我们去三元宫吧。”
不,不对。仁杰感到不对劲,他们刚才才说不要去三元宫了,下一秒小陈就突然变卦:“
你不是要打给李仔叔?”
“没关系,路上再打。”
小陈往车子走,当他经过仁杰身旁的瞬间,仁杰终于确定了不对,那股光是坐在他旁边都
会闻到的呛鼻菸味消失了。
他的身上完全没有任何味道。
“仁杰?”小陈坐进了驾驶座,他在等仁杰过来。
仁杰站定在原地,往左又往右看,逼自己冷静。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身后是电梯,可
是电梯要刷卡才能用。安全门的绿色标志在远处发著微光,不行,那太远,而且楼梯通上
去是什么地方他也不确定。
“仁杰。”
小陈再次呼唤他,不,那已经不是小陈的声音。那是仁杰不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坐在车子
里的人看起来也已经不是小陈,那声音有些干枯,有些焦躁,男人在叫着他。
“仁杰,快来这里。”
那是仁杰爸爸的声音。
仁杰拔腿往离他最近的车道方向跑。
车道旁有行人用的楼梯,很陡,他一鼓作气的往上冲,说是地下三楼,但也不是三层绕三
圈,大概就是一段很长的斜坡,头顶的灯光很亮,仁杰朝着上方的白灯一直跑,车道的出
口只有一个。
出了停车场就是大马路,右转二个街区就是三元宫。
长得和邢志先一模一样的男人望着仁杰往上跑的背影,嘴角往二旁拉开,用一种呆滞的表
情笑了。
他关上车门,不急不徐的发动引擎,踩油门。
仁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出停车场门口,入口的管理员探出头,心想怎有个面生的小孩子
跑出来。他正想挡下仁杰问是怎么回事,车道下轮胎抓地的尖锐摩擦声却让他立即忽略仁
杰。
一辆黑色的车随着仁杰高速冲撞上来,管理室旁的电动栅栏发出清脆的折断声响,被整个
撞到飞出去。
碎掉的栅栏碎片弹到对面马路上碎得满地,路人发出了尖叫。
管理员吓到牙齿打颤,他看车尾都认得出那辆硬皮鲨,那是楼上陈警官的车。硬皮鲨急停
在马路中央,拖出一道发热的煞车痕。旁边一辆机车差点煞车不及撞上,骑士脱下安全帽
,一边叫骂一边往车子那边走,但当骑士看向车内时,却立即安静无语。
骑士不能理解眼前所见。驾驶座是空的,没有人。
“郎哩?”骑士高声的喊道,深怕驾驶是飞出车外,驾驶座的方向盘却转了九十度,引擎
再次发动。
骑士吓得直接往后跑,硬皮鲨以反方向加速冲往人行道,少年听见身后的引擎声,头也不
回的继续往前冲,前方是骑楼,他几乎拼死的张开双手,跨大步往前跳,黑色硬皮鲨直直
的往他的身后撞去,一整排机车飞著滚出马路,车头轰的一声撞进人行道。
离车最近的店家玻璃全碎,是一辆被撞飞的机车弹进店里,那是一间门口全是落地窗的小
吃店。
硬皮鲨的车头咬到骑楼的柱子,没真的撞进去。车子发出狼一般的低吼,水泥碎块哗啦啦
的落了满地,没有人的驾驶座方向盘缓缓转动,硬皮鲨没有熄火,它在倒车。
小吃店正要打烊,汤锅翻了一地,仁杰没有被撞到,但他被撞车的声音吓傻了,直到小吃
店老板的咆哮将他唤起,硬皮鲨再次加足马力冲撞过去。
“快走啊!”本来在门口洗锅子的老板大吼。
硬皮鲨再次撞了过来,中间隔着一堆停在骑楼的机车,仁杰的脚被其中一辆的轮胎扫到,
他整个人往后跌倒,摔到眼冒金星,他撑着手想爬起来,但没想到根本爬不起身,整个世
界好像在旋转,连用爬的都做不到。
仁杰说不出话来,小吃店的老板冲过去把他拖到一旁,一直大声吼他:“你有没有怎样!
你有没有撞到!”
“呕……”
仁杰只想吐。
天旋地转中,警车的声音从远到近,车道那边很吵很吵,是巡警前来查看的样子,他们一
边喊叫一边举枪向前,那辆硬皮鲨不动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周遭的人才敢陆续探出头来。小吃店老板急匆匆的往警察那边跑:“这
边有人受伤了,帮帮忙!”
小吃店老板的大嗓门总算消失了,仁杰颤抖的爬了起来,他的手指无力的撑在地板上,抓
了一手的水泥碎石。
得站起来,他必须离开这里,可是他看不见了。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光影剧烈的晃动,周遭变得越来越亮,浸染在纯白色的光芒中。
仁杰以为自己要昏倒,直到空中啼来几声拉得老长的鸟鸣。
他愣住了,哪来的鸟鸣?
尖锐与让他强烈不适的声音消失了,车声与人声静了。
狂乱的心跳声消失了,耳边鼓动着安静的风。
他仿佛能听见那鸣啼的鸟在拍翅膀。
小吃店消失了,马路不见了,在白光的包围下,景色越来越清楚,仁杰重新恢复了清晰的
视力。他张开手,手心有黏糊的触感,他看见掌心里捉著的不是水泥碎石,而是温暖的黑
色湿泥,泥里混著一株带了根的青色稻苗。
仁杰发觉自己跪在一块水田里。
仰头看,天空清而透蓝,远山黛绿,明明是如此优美的景色,只有空气不搭调的令人作呕
,像是灌满了沼气,又像是烧焦的味道,仁杰没办法顺畅的呼吸。
在很远很远的田梗上,站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人的影子,但那不是人,他有头但没有五官,
全身都是模糊的白色。
他静静的往一个方向看,仁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几乎同距离的地方有一间普通的农舍
,砖瓦砌成的,有一些村民在农舍附近忙碌,看来一幅如画的和谐风景,却有三个不合宜
的影子渗杂其中。
那是仁杰见过的影子,三个黑影,老中幼,他们站在农舍之前,与那个白色的人影互相遥
望。
他们没有五官,没有声音,但仁杰听见他们在对谈。
白色的人跨不过田梗,祂进不了这块地,只能沉默且悲伤的在外看着。黑色的人拒绝祂进
来。
白色的人道,有人呼唤我,我才过来,这里的人们需要我。
黑色的人沉默。
仁杰看着那些村民,那是一幅奇异的景象,耕地的村民们转瞬便从青年变成衰老,放牛的
小孩每走一步就长大一岁,女人们生下孩子,孩子又长大,又生下孩子,这些人的人生一
幕幕浮现在仁杰眼前,包含他们的七情六欲,生老病死,他们努力生活,手里掌握著奋斗
而来的幸福,但相对的也有无可奈何的悲哀。
人们为了不义之事而心怀怨恨,为了不公之事而哭泣,却没人能替他们声张,无论如何控
诉都是徒劳。
苦难紧紧围绕着他们,空气炽热如火,灵魂在太阳底下灼烧,皮肉散出黏腻的焦味。
他们祈祷著,渴望着。
这块地上却没有守护他们的神明。
白色的人问:那要怎样你们才肯离开?
黑色的人答:我们永远不会离开。
白色的人问:那给予你们祭品,祭祀你们。
黑色的人回答:我等非神非灵。我等不接受供奉。
白色的人道:那我就驱逐你们,把你们赶到山的尽头,海的尽头。
黑色的人答道:我们从土里生出来,身体是风,血是水脉。
你驱赶我们,杀死我们,我们还会再生出来。
双方没有共识,决裂了。
黑色的人站到屋脊上头,化为农民身后的阴影。白色的人则坐了下来,变成田梗上的一块
石头。
时间继续的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石头边都长了草,被埋没在野花之中,稻穗枯萎了,一个赤脚的小孩跑过
田梗,把石头抱起来,带着祂往前跑、往前跑。
孩子怀里的石头发出白色的光,那孩子跑过仁杰身边,仁杰望着那道光,一路往上,他的
手脚也动了起来,追随着那道光往前走。那道光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点星光
的大小,镶进了远处黑暗的夜空边缘。
仁杰懂了,他看见了。
那道光不是变成星星,而是落在了黑夜里的山头,那就是“材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是神明在呼唤,要他快点去拿来。
小陈的话在仁杰耳边响起:仁杰,神明会选你,绝对不是没有意义。
不是,这肯定是不对的。你们选错了人,不是我,仁杰几近崩溃的大声反驳,他流着满脸
的眼泪,脚上的伤淌著鲜血,我没有求过神明,也不是个正直的人。
水田的景象开始消失了,白色的光芒被黑暗稀释,熟悉的人车声又回到了耳边,黄的车灯
和白的车灯不断呼啸而过,仁杰踉跄的走在路肩上,眼里追随着那道微弱的白光,他往前
走,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周围是他完全不认识的街道,路边有间小超商,他进去拿了瓶
水。
超商有店员,有客人,没人注意到他满身的伤,仁杰从口袋捞出一个铜板放在柜台,看店
的老婆婆抬起头来,她的一双眼睛连眼白都是浊黑色,她一言不发的望着仁杰。仁杰转头
,看见在冰柜旁的客人也是同样的眼睛,他们停下了手边的采买,动也不动的看着他。
仁杰已经虚弱到连紧张的情绪都没了,他空虚的回望过他们,扭开水瓶,一边灌水一边离
开店内。
店外停著一辆没锁的脚踏车,应该是进去买东西的顾客暂停的,仁杰骑上脚踏车,继续往
光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