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志刚与小智总算让黑茜清楚一切经过。
路易虽中文程度很高,但文化上的差异仍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所以很多常理难以解释的事情,他不能完全明白个中奥妙;
尤其是在短时间内占据吴常肺部,使其窒息而死的蝨蛊。
蛊术是中国云南与泰缅寮三国北部一带流传千年的邪术之一。
根据近代医学研究,蛊的种类、来源、畜养方式虽多而繁杂,
但归根究柢,真正发挥作用的都不是蛊本身,而是其带有的寄生虫、细菌和真菌。
二次大战期间,日本七三一部队也曾对蛊术加以研究,
并培植出毁灭性的细菌,发起细菌战歼灭目标地区的全境人畜。
由于寄生虫或细菌一类难以彻底根绝,黑茜命令军医立刻从吴常体内取出蝨蛊样本,
送去黑维埃公司在泰国北部设立的热带疾病与医学研究中心,以能尽快分析、研究出根治方法。
在志刚的帮忙下,两台维生舱皆先暂时搁置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由管理员一并看管。
黑茜一行人带着吴常与洁弟的战斗装备,回金沙渡假村休息。
小智还得先搭出租车去老梅村,将自己的车给开回来。至于志刚那台千疮百孔的车,多半是报销了。
他想:反正也想不到办法能把它拖吊出来。就先暂时让它待在里头歇会吧。
志刚不知道小智搭上出租车的时候,是在开心什么。
仿佛一旦塞进维生舱里,吴常和洁弟就铁定会醒来似的。
维生舱的确是可以隔绝外界污染与细菌侵入,维生原理则是利用不间断的电流及远红外线使人体被动维持在睡眠状态;
各器官机能持续发挥最低限度的功能,血液也能持续流动。
然而,路易却也明白说了,依据过去的实验与应用数据,维生舱维持生命的时间平均只有两到三天,
七天的案例仅仅有过一次。即便如此,两到三天也足够在实际应用时,将伤兵从战场送回大医院救治了。
可是洁弟和吴常这次去的不是战场啊。是没有活人可以去的地方。志刚心想。
虽然刚才是他自己说服黑茜将两人放进舱里,可其实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他认为两人早就死了,
只是心里还有一小部份固执地不愿放弃、不愿承认、不愿面对。
志刚疲惫万分地从医院地下街的便利商店走出来,手中握著一杯热腾腾的美式咖啡,却感到无比的寒凉。
他轻啜一口咖啡,味道却远不如心里苦涩:为什么死的都是不该死的,该死的却怎么都死不了!
“汪、汪!”忽然一阵响亮的狗叫声在志刚身边爆起,在凌晨寂寥的医院地下街中,显得特别突兀而惊心。
他的反应与便利商店店员、走廊上的住院医生和两、三位家属一样,
立即警觉地顾盼左右,搜寻着狗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几秒之后,他才发现,声音来自于裤子口袋。是洁弟的手机。
由于音量实在太大,他急忙将之取出,想赶紧将手机关机。却发现这一连串狗吠竟是来电铃声。
此时萤幕上的来电显示是“毒舌妈咪”。
仅管名称满有趣的,但志刚却只感到一股心酸:要接吗?接了我到底该怎么跟她说?
“Hi,我是你女儿的朋友。跟你说个坏消息,你女儿死了。”这样吗?
“汪、汪!”狗叫声仍在持续,像是在催促着志刚下决定。
他抬头,周遭射来的视线已经从好奇、错愕转为不耐烦与厌恶。
志刚深吸了一口气,接起电话:“喂。”
“喂,我看你房间里有行李箱耶!是不是买新的啦?这个没在用就借我几天吧!
你小阿姨这次约我—”洁弟的妈妈忽然停下来,愣了足足两秒,才又说:“呃…呃,你是谁啊?”
“我是洁弟朋友。”志刚说道。“她手机留在车上,忘了拿下去。”
“这样啊。”洁弟的妈妈不疑有他。“
那你是司机吧?帮我跟她说一声,我借她的行李箱几天。
等我从韩国回来,就帮她准备她最爱的糖醋鱼和醉鸡,等她回来…”
志刚越听越觉得鼻酸,他抿起嘴、抬起头,眼睛慌乱地看向四处,想转移此刻感伤的情绪。
“我女儿啊,脑子迷糊、讲话又白目,可是绝对是个好女孩!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啊!”
“不会!没有这种事,她很优秀!”志刚勉强镇定地回说。
“唉,不好意思让你听我说那么多。”洁弟的妈妈不好意思地说:
“你也知道,我们爸妈,讲起孩子就没完没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女儿就麻烦你多多照顾啦!就这样啦!掰掰!”
“嗯,掰掰。”志刚立刻挂电话。他没办法再面对洁弟的家人,哪怕是一秒都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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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不公平的,除了死亡。
人的一生中,不论拥有何种出身、境遇,终会殊途同归,迈向生命的终点,踏进阴间。
亡者在见过三生石,知晓自己前世因果业报、今生功过是非之后,
得以先在忘川河畔、悬崖边缘的望乡台见远在天边的家人最后一眼,
再饮下孟婆汤,忘却一切爱恨情仇,走上奈何桥、重头来过。
祂在世时品性纯良,阎罗王原欲赏赐祂任赏善司的一位小吏。
但祂婉拒了。
祂只求做望乡台上维持秩序的小差。
职位虽比赏善司官来的低微许多,但却是祂唯一渴望的工作。
阎罗王虽当下直叫可惜,但也知其心中所念;既难舍故人又想当阴差庇荫子孙。思量半会,遂准了祂的请求。
祂当差这些日子以来,望乡台上总是人山人海,络绎不绝。山下还有绵延千里的亡者排队等著上山。
缕缕亡魂皆伸长脖子、睁大双眼看向阳间,只求在有限的时间里多看一眼自己魂牵梦萦的故土、故人。
台上纷乱嘈杂,充斥着哭喊与咒骂。而当阴差催促著亡者前进,祂们便会苦苦哀求,请阴差再通融个一时半刻。
但是祂知道不管通融多久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些亡者永远都看不够、永远都舍不得走。
哪怕只是看那么一眼,大多亡者都会舍不得眼前人事,就此裹足不前。
祂自己也是如此。
这里鲜少有人知道祂在世时的身份,也没什么人喊祂本名。
但是祂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名字,更没有一刻放下阳间的家人。
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差多久了,祂只知道打从当差的第一天开始,祂便时时刻刻望向阳间,寻找那抹牵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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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日出的温柔光芒,志刚一个人提着一只塑胶袋,在山间小径中踽踽独行。背影看起来既颓废又孤独。
志刚的爸爸安葬之后,他从来没去上香祭拜过。
隔了好几年,他差点找不到坟冢的位置、迷失在满山遍野的墓碑之中。
坟前草木已高,坟丘上只有零星从他处飘来的纸钱与垃圾,
若不是墓碑上还有着长满青苔的墓主名勉强可辨,这坟看起来与无主墓并无分别。
志刚草草在坟前清出一块空地,捏了撮土在碑前,将香插上点燃。
见那白烟袅袅直上云霄,他又点起香菸,轻吸一口,将菸插在啤酒罐的易拉环上,充当是供品。
他大剌剌地坐在空地上,从塑胶袋中拿出另外一罐酒,边喝边将这些年没说的话,缓缓吐出。
“好久不见,死老头。”志刚叹了一口气,像是不知该如何打开话匣子,又像是在与不习惯的人说话那般的尴尬。
“你知道吗?我已经养成习惯了,每天晚上睡前,我都会打开皮夹,确认里头有没有证件,桌上是不是摆好遗书。”
志刚轻声说道:“因为我怕,我怕那些我拼了命送入牢里的垃圾,假释出狱后会第一个来找我算帐。
我怕邻居闻到尸臭味的时候,接获报案的警察会不知道我是谁。”
他停下来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
“然后每天早上,闹钟一响,我醒来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
我还活着!又赚到一天了耶!”他的言语充满讽刺,口气却很苦涩。
微醺的醉意刺激着志刚的大脑,他的话像打开剧烈摇晃的啤酒泡沫一样,源源不绝,声音也越来越大声。
“你知道我有多苦吗?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告诉我当警察很苦?为什么我一次都没听你说过?”
墓碑依然静静耸立,未曾发出声响,只是聆听志刚满腔的不满与怨怼。
“一走了之,很潇洒是不是!喝了孟婆汤,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志刚站起身,铝罐里的啤酒也跟着摇晃洒了出来。
“你知道我有多努力想帮你和爷爷报仇吗?
你知道有两个非亲非故的人想找出当年真相、帮你和爷爷翻案吗!”
志刚对着墓碑大吼:“他们现在都—死—了!”
“哈哈,是不是很蠢?够智障吧!”志刚苦笑道:
“真相?正义?这年头谁还相信这种东西啊!我都不信了!为什么要拚命追求不存在的东西!”
志刚直指墓碑上的名字,大声责问道:“那你咧?你又在哪里?说话啊!”
他又气又心痛地猛地将铝罐砸向墓碑,碑上的青苔霎时被啤酒泼溅出盈盈水珠,宛如四月的老梅绿石槽。
“怎样,死老头?瞧不起人是不是?后悔拿命来换我了是不是?”志刚声音转趋高昂、尖锐。
“你是不是以我为耻,害你在祖先面前抬不起头!回答啊!我是不是让你很丢脸!”
两行热泪潸然落下,志刚激动得吼道:“说啊!为什么头七那晚没有回来!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来看过我!一次也没有!”
志刚倚著墓碑跪了下来,双拳猛力槌向地面,一次又一次。
“为什么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他泣不成声地说。
站在阴间望乡台上的一位小差,跟着志刚无声哭泣。
与数千万望见阳间亲人的亡者一样,悲恸的久久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