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岳,你好好唸书。”
叶林岳一提到哥哥,想到的就是他抽菸的侧脸,还有这句话。
哥哥的年纪比叶林岳大很多,他几乎都是晚上在工作,天亮时才回家,满身酒气,沉重的
菸味,全身脏兮兮的倒头就睡,袜子臭的要命。
要是他二三天都没消没息,叶林岳就要赶快四处打电话,因为哥哥可能在警察局,或是躺
在医院。
叶林岳记得小的时候,讨债的会在他家门外泼漆,恐吓他们,所以他们没有固定的住所。
不负责任的老爸老妈落跑以后(好像是偷渡去福建了),哥哥就一手牵着他,一边用自己的
人生开始和世界对抗。
他国中都没唸完就去和人家混,叶林岳知道他哥那时没别的路可以走,据说他哥打架打起
来就像不要命一样,人家说要钱的怕不要钱的,不要钱的怕不要命的,他哥又是其中的翘
楚,一条疯狗,没隔多久,就没人敢提起他们家欠钱的事情。
他哥根本没过过正常的日子,没唸过书,也不会带小孩,他所深思之后得到最好的结论,
就是叫他最重要的弟弟好好唸书。
“阿岳,要是你很会修车,我就让你去学修车,你会打棒球,我就让你去打球。可是你就
是唸书比别人强,所以你就好好唸书,唸出头来,以后人家就会说你是个有出息的人。”
哥这么说,叶林岳没法反驳,他还真是会唸书,随便考考就气死学校那堆妈宝资优生。他
哥每天回家就是从口袋里捞几张钞票,扔桌上,叫他去买书看,他年纪小,听人家说他哥
是大坏蛋,觉得很忿忿不平,他从不觉得他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是个了不起的哥哥。
叶林岳学起他哥抽菸,偷开他的车,翘课,打架,学他哥的生活方式。他想证明他哥好得
很。日子越久,他也越来越搞不清楚什么事是错是对,最后叶林岳只得承认,他只是崇拜
他哥。盲目的崇拜。
那天叶林岳接到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说他哥的情况不妙,他在路上被人打了,伤的很重
,可能会死。叶林岳感觉头上的天顿时塌了下来。
医生真的很厉害,心脏都停掉了,还能把人救活,但那之后就一直昏迷,醒不过来。
他们说哥哥伤到脑,现在的医学就只能做到这样,接下来要听天由命。
他好像有哭吧,忘记了,一个人躲在墙角,怎么哭都停不下来。可是心底反倒有种尘埃落
定的平静。哥哥做了这么多不该做的事,终于够了,可以停了,他也受到报应了。
“没关系,换我来照顾你。”
当时叶林岳的心里,自然而然的就只有这个念头。
仁杰推开门,拿手电筒往下照,往下的楼梯间是满满的病患,穿着睡衣,目光呆滞的挤成
一团。在他们准备往上追的时候,仁杰以最快的速度闪回门内,垫后的叶林岳把门关上。
沉重的门关上,后头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撞击声没响多久,就又趋于安静,那些病患们又回到了四楼。
“你差点被抓到。我都看到他们的手了。”
“是吗。”
“这里也不行。”
“没了,这最后一个楼梯。”叶林岳拿出自己画的楼层平面图,在楼梯间的位置打上叉。
仁杰从窗户往下看,医院一楼完全是正常的在运作,行人来来去去,他对楼下挥手,朝楼
下扔东西,但下面完全没有反应。仁杰想到今早在学校时,校外的人对于学校内的暴动也
没有任何反应。
下不去也无法和外界联络,他们被困住了。
仁杰在护理站找到饮料和矿泉水,抱了几瓶回去分给叶林岳。
“拿去。”
“谢了。”叶林岳拿起绿茶猛灌。
叶林岳盘腿坐在地上,把楼层平面图摆在前方,图的右侧画了一个红色的长方型,他的目
光一直盯着那一块看。
那是他哥的病房位置。
他哥逃不掉,也不可能刚好不在四楼。
叶林岳的哥哥重伤昏迷,已经在医院住了快一年。
今天对叶林岳来讲,是超现实的一天,早上打开电视,看见学校炸掉了,去顶楼抽个菸,
又遇到学校里鼎鼎大名的邢仁杰先生。
像坐云霄飞车,一启动就停不下来,九十度往下冲刺,转二个圈,紧接着就是现在的状况
,穿着睡衣、踩着破布鞋的邢仁杰,用平板到不行的语调和他说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还和他讨论要怎么对付“鬼”。
邢仁杰是他平常不会相信的那种类型,一张没表情的脸,寡言沉默,他肯定在想些什么,
但从不让人知道。这种人最不值得信任。
可是看见了眼前所见,叶林岳不得不信。
叶林岳大概了解了,稚儿,老人,和壮年。
把学校炸掉的……不,叶林岳一定要说,其实炸掉学校的根本是何晴吧?原来她是个这么
恐怖的女人……总之“稚儿”的攻击把学校毁了。
和只会哭的“稚儿”形成强烈的对比,老人的手法极度的富有心机。
仁杰和叶林岳花了几乎一个小时察看所有往下的出入口,都过不了四楼。
“老人”在四楼制造了一个自己的主场。
不管是要去救叶林岳他哥,或是要下楼逃跑,四楼都已经被人海战术给堵死。就算仁杰他
们真的想到办法逃出医院,叶林岳他哥也还在他们手上。
时钟的秒针发出喀嚓的规律声响。
对方在逼迫他们自投罗网。
“老人”是个有思考能力的鬼吗?
这是一个可怕的结论,如果从李仔的故事来看,他当初遇到的“稚儿”的确拥有自己的个
性。
何晴遇到的是婴儿,还太小,可能什么都不懂,这完全是运气好,这么说来……
就算打倒了眼前的老人,下一个遇到的“壮年”,也可能是个狡诈又冷酷的恶鬼。仁杰必
须做最糟糕的预想。
“不能再拖下去了。”仁杰道。
“同意。”叶林岳附议。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叶林岳担心他哥,心焦如焚。仁杰倒不担心其他人,叶林岳的哥哥─
─如果老人真的这么阴险,要把他当人质,他哥现在肯定还活着。
看现在这状况,没人能上得了楼,但除了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就是同样见得到鬼的何晴。
算算时间,何晴可能快回来了。要是何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和老人正面碰上……
仁杰竭尽全力也要阻止这个可能性发生。
“有办法搞个声东击西吗?”叶林岳研究道。他看了仁杰一眼,打量着他当诱饵的可用性
,仁杰老实答复:“万一他们都不理我,只追你呢?”
“干。”底下这么多人,一下就死了。
“楼下的人还是把我们当空气吗?”
“嗯。”
“逃不了也打不赢,马的。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
叶林岳骂道,他可不笨,但线索如此之少,鬼这种东西又无法以物理化学来常识推论。他
下意识的摸了根菸出来。
“等等……”叶林岳好像想到了什么。他重复了自己的话: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不在顶楼上把我们二个干掉?明明他那么强,随便都能把我们打死,干麻要用
人海战术堵我们?”
的确是这样没错,照他们在顶楼遇到的状况,老人强得要命。用轮椅把他们二个碾死就好
,干麻站在门口看,还搞这么多花招。
老人甚至还给了仁杰机会把门关上。
仁杰低头盯着白色地板,使尽全力的想着为什么。
“啊!”
仁杰指著叶林岳嘴里咬著的菸。
“那时候你在抽菸。”
“我在抽菸,嗯,又怎了?”
“小陈说他以前对付老人,是用火。说不定那家伙怕火。”
“火?就这一点火?”
叶林岳把菸凑到眼前看,也就是一个指尖大的火而已,冒出的烟都还比较呛人。
“怕到搞一堆人来挡?”
“……这也是有可能的。”仁杰想通了,答案没有想像中的难,甚至更加简单。小陈他们
说过的,和壮年比起来,稚儿和老人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
“因为他是‘老人’。”
二人面面相觑。
“不试试看也不晓得。”仁杰道。
叶林岳看着仁杰,倒是没说出口,他感受得到,眼前这个一脸沉默的家伙,比表面上来得
有胆,甚至还有点疯。
“越有人性,越多顾忌是吧。”
叶林岳站了起来,郁闷一扫而空。他拿起病房里的点滴架,把底座拆掉,调整长度,就变
成一根比人还高的铁杆。
他试着把铁杆当作长枪一样挥动,挺重的,但还算应用自如。他冷笑的望向铁杆的尖端:
“来啊,打死你们这些妖魔鬼怪。”
家伙准备好了。
医院不止是老人的主场,也是叶林岳的主场。想要什么东西,他都有办法从医院翻出来。
这么说来,他们倒也没有多弱势。
他们选定离叶大哥的病房最近的楼梯间往下走。
“真的要这样搞吗?”
“嗯。”
“被发现会被退学。会坐牢。”
“或者是死掉。”仁杰没有什么反应的答道。叶林岳在他背后啧了一声。
“对不起。”
“你白痴喔!”想到要和个刚认识的男人一起死,叶林岳就一肚子的窝囊。他狠狠的把沉
重的安全门推到底,四楼的楼梯间,满是仰头望向他的人群。
“吃这招啦!”
叶林岳把医院的衣服捆成球,淋酒精,点火扔出去。
橙色的火光在楼梯间划过一道弧,那是完全不同于香菸的强烈火光,火球无声的落在人群
之前,那些没有意识的僵尸们,慌乱的往后退开了。
成功了。
“干,他们真的有怕。”
是人都会下意识的恐惧火。但仁杰和叶林岳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暗暗肯定他们的推论正确
。
这些被“老人”控制的病患们,见到火的反应比普通人更加剧烈。
他们不愿意退开,但也完全不敢靠近火,以火为中心空出了一个二公尺的空间。
“走!”
仁杰把下面有滑轮的那种办公椅从楼梯上推下去,办公椅滚了几滚,摔在四楼的楼梯间,
叶林岳拿点滴杆打那些人,硬是清开一条路。
仁杰拣起椅子,把点了火的医师袍扔在椅垫上,淋了酒精的衣服轰的一声烧成火团,火舌
卷得要碰到天花板。
那些挡路的人像海水一样从二边退开,十分壮观,要是现在从上方俯视,肯定是精彩的画
面,仁杰疯狂的推著椅背,朝着人群中心冲,叶林岳垫后,拿点滴杆痛揍那些从后面或旁
边追上来的,他可没时间拿捏力道,只能祈祷对方没给他打死。
“干!”
叶林岳紧紧贴在仁杰身边跑,他们说好绝对不能离开彼此超过二步──在这种人海战术里
,一但被冲散,二个人就再也碰不到面。
被冲散就是死。
仁杰的手肯定有被火烧到,但他吭都没吭,取而代之的是用尽全力往前推挤的力道。
椅垫上的火烧得太快,才几十秒的时间就明显减弱。但没有办法。周围的人可不是妖魔鬼
怪,他们只是无辜的民众,火只是用来威吓的盾牌,他们没办法再做更多的攻击。
二旁包围着他们的群众发出痛苦的嚎叫。那声音听得叶林岳很熟悉,像歌一样的悲鸣,那
是每个深夜,住院病房里会听到的此起彼落的呼喊。
很痛。或是绝望的叹息。怒骂声,争吵,口齿不清模糊的呕吐声。
把那样的声音放大一百倍,一千倍,就是现在所听见的。
有些人被挤得朝天花板伸出手,有人对着他们露出野兽的嘴脸,火势一减弱,他们就无意
识的朝着叶林岳伸手抓去,叶林岳一棍子打掉一只要朝他的脸上抓的手,咬紧牙关,不让
自己慌乱的喊出声来。
老人在哪里?
叶林岳期望着能在人群中发现那个宽肩的黑影。
可惜未能如愿。
“到了!”他吼道。
眼前是叶林岳哥哥的病房。
他看见仁杰冲进去的背影。
‘阿岳。’
叶林岳的耳边响起了哥哥的声音。
一切好像静止了,动作停止了,声音消失了,在顶楼抽菸的时候,越过邢仁杰的身后,叶
林岳看见那个肩膀很宽的黑影,他第一眼就觉得眼熟,又觉得不像,那垮肩的样子像他哥
在抽菸时驼背的背影,但那个影子的四肢又太细瘦,像是皮包骨。
阿岳。他又听见了。他转头,四处张望,眼眶里一下积满泪水。
哥哥在床上躺了快一年了。
第一次帮他在病床上换衣服,要把哥哥扛起来,叶林岳发现自己扛不动,哥哥看起来也不
重,原来自己竟然这么弱。
二个小时要翻一次身,要给他灌食,要帮他按摩,不然他的手脚没有动,会萎缩掉。他有
认识也是亲人昏迷的家属,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好辛苦,好悲伤。
哥哥看起来还很好,因为他年轻又壮,有本钱可以消耗,而且他其实还不算躺很久,现在
只是越来越瘦,叶林岳去照顾植物人那边帮过忙,看过那种真的躺了很久很久的,他闻过
有那种家人很不想照顾的,身上有很恐怖的味道,明明是活着的人,翻起来肉都烂了。
他会不会一直就这样躺下去?
哥哥有存一点钱,保险赔了一点,还有健保。可是还是不够用,今年还够,明年呢?
就算是小时候,一个人待在家时他也没怕过。现在他日正当中的时候都会怕,不抽根菸他
静不下来,怕哥哥他就这样腐烂了,死了。
“因为他是老人。”当仁杰这样说的时候,其他人可能不懂,因为他们没经历过,可是叶
林岳一听就懂了。
老人可能很强。
但他的本质绝对是不堪一击的。
“滚!”叶林岳以刮破嗓子的力道咆哮:“──离我哥远点!”
冲进病房里的仁杰跌倒了,烧着火的椅子也撞上了墙壁。聚集在病房里的不是一般住院病
患,他们全是叶林岳认识的熟面孔,喊得出名字的护理师们,把他当弟弟一样照顾的年轻
医生,还有在医院认识的其他家属。
那些人毫无意识的去捉仁杰,仁杰拼了命的挣扎,还是被他们压制在地上。
火烧了起来。火光照在叶林岳哥哥的病床上,透出了一个漆黑干瘦的影子,叶林岳从幻听
中回过神,仁杰在高声呼喊他,要他清醒。
病床整个在空中翻覆飞起,冲到叶林岳的眼前,他被病床冲撞到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二
滚。
“混帐……”
如果不是仁杰早先就告诉过他,何晴在遇上“稚儿”时也听到了幻听,叶林岳知道自己肯
定要错乱。
床角撞上他手上拿的铁杆,又撞到他的大腿。简直是痛得要死,但腿没断,还能走,铁杆
飞到不知道哪去了,他心中暗暗感谢自己的好运气,但下一秒叶林岳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额上冒出冷汗。
哥哥──应该不会睁开眼睛,不会动的哥哥,站在病房的门口看着他。
“哥……”
哥哥的身上挂著没扯断的管线,他的身后照映着红黑色的火光,浮出一块纯黑色的影子,
像是摆弄着人偶一般的影子,在哥哥的背后蠢动着。
那是“老人”。哥哥赤着脚,缓慢的走了过来,捡起落在地上的铁杆。
后头有无数的手捉住叶林岳,让他跪在地上,被老人附身的哥哥,面无表情的举起铁杆,
朝着叶林岳的胸口刺去。
一瞬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简单的话语。
我还不能死。
没有跑马灯,没有光,叶林岳大骂了一声:“干拎娘!”他没事,他疯狂的挣扎,袖子都
扯烂了,老人的第一下没击中他,划破了他的手臂,很痛,血一下子就滴得满地都是,他
使出浑身的蛮力捉住朝他袭来的铁杆。
右手捉住铁杆往后扯,左手一个勾拳,狠揍在黑影的脸上。
鲜红的血喷得到处都是,叶林岳不敢置信──他仿佛真的击中了什么,黑影散了开来。
身后捉住他的无数的手松开了。
邢仁杰挣脱人群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正在燃烧的被单还是什么的东西,他毫无任何犹
豫的将那团火盖在那个已变得模糊的黑影上头。
被单落在地上,燃烧着,发出了薪柴燃烧时的微弱爆炸声。
黑影颤抖著,化成一缕白烟。
二个人都喘个不停,双手发软,却都站了起来,叶林岳看见邢仁杰转过头,望向窗户的位
置,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睁大了眼在看着外头。他到底看见了什么?风吹了进来,焦浊的空
气被吹散了,叶林岳明明一直都大口的在喘着气,但不知为何──
一直到此时他才有一种自己终于呼吸到空气的感觉。
“……光。”
仁杰看见了。叶林岳的眉心出现了一道温和的光。
他们赢了。虽然还没来得及讲出这句话,叶林岳正在一团混乱中扛起他哥,寻找著某个可
能清醒过来的医生。而周围的人们也逐渐的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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