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半睡半醒间，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谁在讲话？”一个娇脆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我突然醒来。
花了一点时间，我才想起自己的悲惨情形，现在头颅旁还横七竖八地堆著自
己的尸块。
“妳听错了吧。”阿国说
“我打电话给你，你干嘛都不接？”那娇嫰的声音说。
“没有啊，就…就没接到。”他支支吾吾。
“那你干嘛不回？”
“那个…我…还没看到…”
女孩仍穷追不舍地逼问著，不知问到哪个点上，她突然醒悟了，问：“那天
我哥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阿国一开始还想否认，但那个女孩，小晴，我想是叫这名字，很快拆穿了他
蹩脚的谎言。
他只好一五一十地跟她坦承，包括跟小晴哥哥打赌，还借了机车的事。
“你不会真的做了吧？你真的听他话去抢别人的东西？”小晴很紧张。
“嗯…对啊。”他的声音很迟疑。
“那个袋子？”小晴大概是发现了，“怎么办？……不行，不能报警，不然
我们拿去丢掉吧，丢在没人会找到的地方…等一下，里面有什么，有钱吗？还是
有什么东西？”
“里面…没有钱。”
“没有钱那还好…可是，里面到底有什么？”
阿国沉默了一下，我听见朝这里走来的脚步声，拉链拉开，一阵光芒亮得我
睁不开眼，接着便是高分贝的尖叫。
她尖叫得太久了，逼得阿国不得不扑上去摀住她的嘴。
“妳听我说，妳听我说…她是活的，她是活的…妳不要叫了！”阿国急急地说，
小晴不但嘴被摀住，脸都被挤得变形了。
小晴害怕到极点，吓得流下眼泪。
“妳、姊姊、姊姊，妳说句话吧。”他慌慌张张地对我说。
其实我对于他的行为十分不满，我的事，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可是，
如果不开口，事情又难以收拾。
“没错，”我的声音可真够沙哑，“我还活着，妳现在知道了。”
她睁大了眼睛，害怕又惊讶地望着我。
“妳看，我就说，她还会讲话，是活人，她有法力，是仙女。”阿国在旁边
帮腔，把我编的那套故事一五一十跟她说了。
小晴渐渐冷静下来，只是看起来仍有些害怕。
我看见她狐疑的眼神。也对，这才是正常的反应，这鬼样子哪像什么仙女？
“没错，他说的都是对的！”不过，我还是附和著。
阿国努力地向她解释著，小晴只是一直瞪着他看。
小晴突然小声地跟阿国说了什么，我只听到：“…她很臭。”
阿国看到我的脸色阴沉下来，赶快随便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说明天要考试，
要赶快准备，想打发小晴走。
“妳千万别跟任何人说，知道吗？”离开前，阿国还再三叮嘱。
小晴看了我一眼，把阿国拉出去，咕咕哝哝说了些话，才离开。
“我对你的所做所为很不满，你知道吗？”他一进来，我便说。要是他对随
随便便的人都可以泄露我的行踪，那就危险了。
他的表情马上显得侷促不安。
“看着我，”我故意装出凶狠的声音，脸色想必也很狰狞，“你希望遭到惩
罚吗？”
他盯着地板，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对不起，”他嗫嚅著说，“下次不敢了。”
看着他受惊的脸，我忽然又有些过意不去。也许我对他太严厉，只是，假如
他不小心泄露了我的事，谁晓得人们会怎么对待我？
“算了，这次就饶了你，下次不许再对任何人说起我的事，知道吗？”他点
了点头，“对了，刚刚那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吧？”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不准骗我，”我说，“问你什么都要老实回答。”
阿国踌躇了一会儿。
“小晴…她哥哥不喜欢我，他说他要告诉他爸妈……”阿国低头，“他说，
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从单亲家庭出来的小孩，心理一定不正常，小晴的爸爸妈
妈一定不喜欢，不让我们交朋友……”
“什么不正常，太过份了吧？”想起刚刚对他那么严厉，这时我好声好气安
慰他，“你爸爸妈妈离婚，也不是你的错，干嘛说你不正常？”
阿国沉默著，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渐渐变得古怪，像是快哭了。
“你在想什么？老实跟我说。”我说。
“其实…其实…我一直觉得，妈妈会离开，是我的错……”他说，脸色胀得
通红，“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我不禁有点可怜他，也许他那时年纪很小，胡思乱
想，觉得爸妈会离婚，都是自己的错。
“不，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他嗫嚅著说，眼眶泛
起泪水，“那时候，我年纪很小，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多么严重的事，我、我…
害死了别人…”
他做了什么？
我正想问，突然灵光乍现，想起来了。
没错，是那件纵火的事。
三年前，阿国受我的教唆，朝李城渊的后院放了一把火，那把火烧死了李城
渊和叶元祯…
总之，我并没有料想到结果会那么严重，阿国那时是个孩子，应该也没想到吧。
他的泪水突然涌出来，“我…我…把别人害死了。因为我、因为我做了那样
的事，后来我忍不住跟妈妈说，她对我…很失望，所以后来才会离开…”他哽咽
著，“是因为她不再爱我了，才会离开……”
其实，说的底，错比较多的还是在我。我不应该那样子误导他的，但一个妈
妈会因为这样就离开自己的孩子？也是挺离谱的吧？那可就不是我的错了。
阿国抽抽噎噎，拿了张面纸擦眼泪，越哭越厉害，也许这份愧疚的情感已经
盘据他内心很久了。
我看他可怜，不禁出口安慰他：“不全是你的错，没有人想到，火势会蔓延
得那么快，也不知道，他们会逃不出来。”
他仍然啜泣著，不一会儿，哭泣声却停了。
“为什么妳知道？”他问。
我愣了一下。
“为什么妳知道我放的那把火？”他又问。
不不，他不会发现的……
他突然异常仔细地看着我的脸，说：“姊姊，妳看起来很眼熟…”
阿国的表情突然阴沉了，他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的脸，看了很久，他突
然说：“姊姊，妳也知道那场火……妳知道吗，我之所以会那么做，是因为一个
姊姊跟我说，那个叔叔是坏人，他的老婆是被他关住的可怜女孩，所以我才做了
那样的事……
但是，我做了之后，就后悔了。
是我，我害死了那个人。
可是，如果不是那个姊姊跟我说这样的话，我也不会去做那些事，但是，当
我想去找那个姊姊，问问她，她说的是不是真的，结果她消失了，于是我知道，
她是在骗我、利用我……”
不不，我的样子跟那时差太多，他不应该…
“姊姊，妳为什么要骗我？”他突然问。
我没料到他看来脑子不大好使，却瞬间发现真相，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妳根本不是什么有法力的仙女，或者神明…”他盯着我看，眼神变得很锐
利，好像也不再畏惧了，“神明不会叫别人去做坏事的，对吧？”阿国说，脸色
越加阴沉。
“我…我当然是。”情势瞬间扭转，我的声音毫无说服力。
“而且我记得，妳还告诉我，妳是被那个叔叔陷害，才会变得手脚冰冷…其
实妳没有什么法力，对吧？不然，那时候，妳早就自己去杀他了。”
我明知他看穿了我，却还是只能硬著头皮，试着恫吓他，“你竟然敢这样质
疑我，你就不怕我会降下灾难在你身上吗？你会遭到天谴，走在路上都会…”
阿国不等我说完，伸手抓住了袋子一抖，世界瞬间飞起来，我的头滚出来，
眼睛鼻子在地上磕磕绊绊，狼狈地滚了好远才停住，只觉晕头转向。
“如果妳真的有能力的话，就靠自己的力量回到那个椅子上。”阿国说。
“你胆子真大！若不是我现在这样子，马上就让你受到惩罚…”我想吓吓他，
但发出的声音薄细尖锐，听起来充满了恐惧。
“所以说，妳现在这样子，就是拿我没办法了，对吧？”他走近我。
“你想干…”
还没问完，他扬起一脚，正好踢在我的嘴巴上，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的
头因为这脚的力道，一直滚、一直滚、一直滚到了桌子底下。
我待在阴影中，饱含恐惧，等著。
然而，阿国却不再理我，坐在床边。
只隐约看到他晃荡著双脚，还自在地哼著歌。
我在无尽的黑暗中害怕著，不知不觉却睡着了。
在梦里，我见到阿志。
那是在刘孝贤发生车祸之后的事。
真奇怪，不管是找到谁，好像都跟刘孝贤有些关系，阿志也是，正因为刘孝
贤恰巧成为了阿志的病人，我才找到他。
阿志上大学的那些年，我尝试与他联系，然而他避不见面，甚至跟他的同学
说，我有病，缠着他不放，他们都帮他躲我，甚至通知警卫驱赶我。
后来我便不敢再去学校找他，他又有意回避，因此断绝音讯好几年。
刘孝贤发生车祸不久，我终于在他上班的诊所附近与他碰上一面。这次，阿
志倒是很坦然地面对我，我们聊了很多。
在聊天的过程中，虽然阿志不曾明讲，但我看着阿志，感觉得出来，他跟我
一样，已经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怪物。
我们也讲到了当年叶元祯那件事。
提到这事时，我终于发现，阿志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他一直说他有多后悔，受到多少良心的折磨。
可是在他讲这件事的时候，却不提他怎么扭曲我原本的语意，硬要跟我一起
去，在大呆跟顺子出现的时候，带着他们找到叶元祯，最后害死她。他把所有的
责任都推到我头上，好像我才是那时主导一切的人。
你这是说都是我的错吗？我忍不住问他，你要想清楚，还记得那时的情形吗？
我不是推她下去的那个人。
对，他说，可是如果不是妳，我们也不会那样对她。
我一时语塞。
对啊，我酸酸地说，那就是为什么，你跟顺子—你们这两个推她下去的人—
对我不闻不问，只有大呆还有一点同情我。
妳觉得自己值得同情吗？阿志问。
我没有求你同情。我冷冷回答。
妳后悔吗？他又问。
后悔有什么用？我说。
其实我嘴硬。难以言说的悔恨，日日夜夜啃噬着我，只有自己心底知道。
接下来我们又聊了一些其它的事。
出乎意料之外地，他竟然跟那个叶宜芳在一起，她是叶元祯的妹妹。
一开始是出于愧疚，他解释著。
那么，你爱她吗？我忍不住问。
他想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但阿志毕竟还是说了。
他说，他是爱着她的，只是，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本来我很瞧不起阿志，但是，在说这番话时，我却被他诚恳的神情打动了，
不可否认，心里有些微酸，如果不是我愚蠢地迷恋着李城渊，干下种种不可挽回
的蠢事，也许今天阿志这番话的主角会是我。
我又想起了叶元祯，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一定要好好地珍惜她，我说，以前做了那样的错事，也许这是你唯一能弥
补的机会了。
阿志沉默著，并未回答。
就这样，我以为我们把话说开了，和解了。
其实我错了。
阿志从头到尾都没有把我们当朋友，大呆、顺子、还有我，都只是他利用的
对象而已。
而我，直到来不及的时候，才明白这一点。
眼睛睁开时，第一个看到的是地板。
我的头搁在地上，阿国和那个小晴正观察着我。
“额，她把眼睛睁开了耶…”她娇嗔一声，躲到他背后。
“不怕，我保护妳。”阿国说。
要不是状况悽惨，我一定翻个超级大白眼。
“我好怕，她会不会过来？”她又娇嗔著。
“不会的。”阿国回答，“她过不来的，她根本什么都不能做。”
“我不相信，上次我回家，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怪怪的…”她欲言又止，“…
而且，而且她越来越……”
“恐怖是吧。”我冷冷地说。
没料到我突然开口，她尖叫一声，扑进阿国怀中。
“妳不要怕。”阿国搂着她，走到我面前。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阿国突然伸手推我的头，我一下失去平衡，鼻子和牙齿碰撞到地板。
真奇怪，都变成这副样子了，却还是觉得痛。
阿国还不停手，他捉住我的头发，把我提起来，一手拨着我的脸转圈，转好
几圈后突然停手，我的头开始往回转，转到我都晕了。
“停……停下来……”我晕头转向，一直转到底，又往回转，来来回回转了
好几次，才终于止住。
晕眩盘据我的脑袋，但更多的是愤怒，被如此对待的愤怒。
“你们不觉得这样很过份吗！？”我气愤地说。
他们两个只是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
我突然有些害怕。
阿国起身离开，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捆胶带。
“你想干嘛！？”我努力装出凶狠的模样，但他还是用胶带封住我的嘴。
“我就说吧，我说她根本不能做什么。”
小晴瞪着我，看了很久，“你觉得你刚才推她撞地板，她会痛吗？”她说。
“我不知道。”他说。
“我看她不会痛，”这小贱货说，“她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不然我拔掉她的头发，如果她有痛觉，应该会叫吧。”阿国说。
那怎么行，我还不够惨吗？
我在胶带底下呜呜地叫着，抗议著，他们充耳不闻。
阿国扯下我一束头发，连着一小块头皮，我尖叫起来，声音被摀住了，在胶
带底下变成沉闷的声响。
“好恶心喔。”那个小贱人摀住嘴，却也没有要制止的意思。
“妳看，她还会叫，应该会痛。”他说。
“我看没有，”小晴说，“她刚刚就在叫了，那时你又还没拔她头发。”
两个人一阵争执，没得到什么结论。
“不然这样好了，”阿国又走开，每次他走开，回来就没好事。
回来时，他手上多了打火机。
“我们烧烧看，烧烧看就知道了。”他说。
这两个小浑球，看我不能抵抗，什么都敢做。
摇曳的火花凑近我的脸，我极力闪躲，却躲不开。
焦臭的气味传入鼻端。他们烧了我的眉毛。
他们很专心地盯着我看，好像五岁小孩玩弄断脚缺翅的昆虫。
“欸，你说，”小晴突然说，“我们这样对她，会不会…犯法什么的？我是
说，她本来也是个人啊，这样不是…伤害罪？”
阿国放下打火机，“怎么会？妳看，她根本就不是个活人啊。”他犹豫了一
下，“既然都已经变这样了，也没有人在找她，根本就没有人关心她啊，不管我
们做什么，都不会被惩罚的。”
他说得对。
我忽然想起来，自从变成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后，我一直想尽办法，小心翼
翼地瞒着爸妈，而这几年虽然偶尔还有回家，但跟家里的人联络也越来越少。或
许爸妈知道我不对劲，但他们选择不闻不问，只要我别把问题带回家，他们不知
道，不知道就可以不处理。
如今我失踪了，他们大概要好一阵子才会发现。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会怎么
做呢？或许是如释重负，继续过日子，也不一定。
我突然感到一阵彻骨寒冷。
没有任何人保护我，或是等着我。我已经彻底被世界遗弃了，被世界遗弃的
人，不管被如何对待，都只能忍受。不会有人来伸张正义的。
“你看，”小晴扯扯阿国的袖子，“她在哭欸，你看你看。”
“真的欸。”阿国说。
我顾不上他们了，无法自抑地抽泣著，眼泪一颗颗掉下来，顺着脸颊，眼泪
流到颈部的断口，然后流到地上，在地上汪成小小的一摊。
他们睁大眼睛看着我哭。
哭着哭着，觉得眼睛有些不对劲。
奇怪，我的左眼闭不上了，光线像是直接穿透了眼球。怎么回事？
花了好一阵时间，才终于理解，我的眼皮掉了。
对，它掉下来了，连着睫毛，薄薄的一片肉，没有完全脱离，还由一小片皮
肉连着，垂在眼尾，当眼角因哭泣而抽动时，它轻轻地悬在那里，晃动着。
从此我便再也闭不上左眼了。
面对这情况，那两个小鬼眼睁睁地看着，就只是看着，也不讲话。
过了很久，小晴突然动了一下，转头看着阿国。
“她真的好臭。”她摀住鼻子，抱怨起来，“好像烂掉的肉的味道…”
“葛郁芬。”
“小芬。”
“芬芬儿。”
那是阿志的声音。只有他会这样叫我。
如果没有爱上李城渊，也许我最后会跟阿志在一起也不一定，那样轻松多了。
像一对对高中情侣一样，热烈地爱过，然后在大学时迅速退烧，分道扬镳，过各
自的人生，谁也没对不起谁。
“不要叫我…”我说，周围好冷，我好累。
“快起来，妳忘了妳要做什么吗？妳要去把宜芳叫起来，妳要跟宜芳说李城
渊的事情，妳要跟宜芳说李城渊是个怎么样的人，以免他找上她…”阿志讲话的
语气快而急促，在我耳边窸窸窣窣。
“没有用的，失败了…”我咕哝，“你记得吗，你死了，我们失败了…”
事情又回到那一年，刘孝贤出了车祸，我也终于得以遇到阿志的那一年。
早先说过了，阿志与我聊天，那时我知道了他跟叶宜芳在一起的事。阿志解
释，遇上叶宜芳是巧合，我隐约觉得古怪，却提不出什么来反驳他。
接下来几年，我们断断续续有联络，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然后，突然之间，大呆失踪了。发现异样的我想找顺子，却发现他也诡异地
消失了。
关于顺子，我多方打听，知道了他失踪当天的情形。据顺子一个高中同学讲，
顺子参加了同学会，跟着大家一起上山夜游，然后失踪了。
他们提起了顺子那天赴约的情形，他的后座坐着一个假人，而且顺子神情恍
惚，不断自言自语，同学们虽然觉得毛骨悚然，但顺子一向爱搞怪，他们心里咕
哝，嘴上却不好说什么。
我听到这些事，直觉那跟李城渊有关。
思前想后，怎么样也只能找阿志商量。
结果，这一联络，发现阿志已人去楼空。
至此，我明白了，阿志骗我。
阿志是故意的，他隐瞒自己的行踪，想来策划已久。可是，只要他还活着一
天，我就找得到他。
中间的过程就不赘述了，皇天不负苦心人，最后，我还是找到了他。
我跟踪他，观察他的生活习惯，记录他上、下班的时间，看着他小心翼翼东
张西望的模样。
我知道，他有上顶楼抽菸的习惯。
每当他心情不好，就在那上面待很久，那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我想，他不会知道，我有可能偷偷潜到那里，等着他上来。
谋杀过程大致顺利。阿志那天想必很烦躁，完全没注意我躲在门后。
我用一根强韧的尼龙绳勒住了他的颈子，用尽吃奶力气。
阿志挣扎了很久，我心知他可能是不死的人，跟我一样，所以用尽全力。
我恨透他。恨透他的虚伪、他的背叛。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死，但至少，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所以，在杀死他之后，我拿出了工具，一把锋利的锯子，肢解了他的身体。
正如我所预料，阿志的身体几乎没有流出太多鲜血，血都干涸了。
我切下了阿志的头，把它搁在一边，再肢解剩下的部份。
当做这些事时，我不断想到自己。如果阿志真的因此而死了，我有没有可能
以相同的方式死去呢？
这么多年，我都在假装，用尽力气假装自己是正常人，已经精疲力尽。
死亡是解脱。也许我这么做，对阿志反而是仁慈呢，那岂不便宜了他？
就在这时，我听到阿志讲话的声音。
“芬芬。”
阿志睁开了眼睛，即使只剩下一颗头颅。
“你真的死不了，”我说，涌上心头的竟然是强烈的失望。
“不，我跟妳不一样，我会死。他已经答应了我。”他说。
“看看你现在这样子，你死得了吗？”我说。
“妳恨我吗？芬芬。”阿志问。
“对，这还需要问吗？”我指指地上那些待肢解的躯体，“你陷害大呆和顺
子，就是你做的，对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想死，和妳一样。那个男的，多年前找上了我，把我弄成这个样子。
可是，我跟妳不一样，他答应了我。”
“他答应你什么？”
“他答应我，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去死，是真正的死，不是像现在这样，半
死不活…经过了这么多年，现在的我只想死，想要永远的平静。”阿志说。
“你得到了吗？”我说，“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跟叶元祯的妹妹在一起？”
“是‘那个男的’叫我做的，一切都是他指使我的，”阿志向我和盘托出一
切，“他要求我定期向他报告宜芳的行踪，后来还要我带些宜芳用过的东西给他。
他说，那些东西可以让宜芳的姊姊暂时‘平静’下来，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
思。”他突然停顿，我投去一瞥，他的眼神呆滞一下，才继续说，“叶元祯早就
死了，死了好多年。”
“你说你爱她，那些也是假的吗？”我问。
阿志垂下了眼皮。
“我要离开她。”停顿好久，他才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行不通的，总
有一天她会发现我是什么样的人；其实，我本来打算自杀，我打算离开她，去一
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结束我的生命…不过，我留了日记、日记…”
阿志说话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眼皮低垂。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李城渊对阿志的承诺是真的。
那么，阿志很快就会离去了。
于是我下定了决心。
“我们要告诉她真相，”我说，“叶元祯的妹妹要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告诉她真相，有…有什么差？”他的眼神渐渐涣散。
“李城渊害惨了我，也害惨你，我们不能任他继续操纵下去。”其实讲这话
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差？只是，直觉告诉我，不能让一切都照着
李城渊的计画走。
于是，我走到楼下，敲了叶宜芳的门。
她打开了门，可是，我这才突然想到，我该怎么讲？说我害死妳姊姊，而且
妳男朋友被我剁成一块块，在楼上等我们上去，一起说明事情的真相？她肯定把
我当疯子。
其实有很多办法骗她上楼。只是，在慌张之下，我编了个蹩脚的借口，想起
刚刚在顶楼看到一台洗衣机，于是我说我准备洗衣服，要她去顶楼把自己的衣服
收下来。
我以为，只要纠缠不休，叶宜芳就会上去，没想到，她拒绝我，然后关上门。
吃了闭门羹，我无计可施，只好回到楼上，跟阿志说。
“别…别跟她讲了，”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努力想张开，却连说话都吃力，
“只要我死了…我死了，李城渊就没办法再掌控她，她跟这些事会断绝一切关系
的。”
“你太天真，”我说，“李城渊如果这么轻易放过别人，我们怎么会这么惨？”
突然想到，如果我就这样带着阿志的头下去向她说明，叶宜芳会相信吧？
“别傻了…”阿志说，“正常人只会把门关上，然后报警…妳就完了。”
他闭上了嘴，脸上的神情安详，好像即将陷入沉睡。
徬徨之下，我又回到楼下，敲了宜芳的门，谈话内容跟先前没什么不同，还
是坚持要她上去。
这次叶宜芳仍然不理我，甩上门。
我真的一筹莫展了。
再次上楼，这时，阿志已神智不清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著话。他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挣扎，遮遮掩掩，怀抱着
随时会被大家发现的恐惧，辛苦度日。
我知道，也许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痛苦的人。
他还提起了什么隐藏日记，我听不太懂，他说他留下了日记的线索给宜芳，
只是时间匆忙，他又不想让她知道他对叶元祯做的事，所以破绽百出…而且，他
也怕李城渊会发现，毕竟那人无孔不入。
我听不太懂他的话，只知道，他的声音慢慢微弱了。
直到最后，他说，假如当年没做过那件事就好了，假如当年没有欺负叶元祯
就好了，假如没有害死叶元祯就好了。没有害死她的话，会不会就没事了？
然后，阿志说，他想睡了。
这是最后一句话。
他闭上眼睛，永远地离开了。
我哭了，抱着阿志的头，哭了很久。
我哭阿志离开我，我哭阿志解脱了，但我的苦难没有尽头。
没有尽头。
我流下一滴眼泪，泪珠却冻结在颊边。
为什么冻结在颊边？
想伸手去摸，却意识到，我没有手。
突然醒了，周围一片黑暗，黑暗深处透出阵阵寒气，伴随嗡嗡的噪音。
门打开了，孩子的脸从光亮中浮现。
“我跟小晴说不要这样做，但是她说，妳很臭，而且一直发出烂掉的味道，
所以，我只好把妳放进冰箱里。”他说。“不过爸爸快回来了，不能让他看见妳。”
我没有答话，因为嘴上还封著胶带。
可是刘孝贤…刘孝贤。
我的内心乍然浮现一丝希望。
这小鬼恶搞，但是刘孝贤，刘孝贤肯定不会这样对我…如果他看到的话。
反正我的处境不能再糟了，也许刘孝贤发现了我，还会对我好一点。
阿国拿出我的头，正要放进袋中时，大门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
“糟了！”阿国说，匆匆将我的头和尸块丢进袋子里，将袋子推到桌下。
“小国，功课有没有写完？”门锁打开，刘孝贤走进来。
“写完啦，”他若无其事，伸脚把我推到桌底深处，“你今天比较早回来？
提早下班？”
刘孝贤支支吾吾地敷衍著，我听到冰箱被打开的声音，还有刘孝贤翻找塑胶
袋察看的声音。
“怎么了？”阿国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大概以为漏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唔……上次冷冻的水饺吃完了，下次要再买……”刘孝贤说。
然后一阵沉默降临。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让刘孝贤发现我的一次绝佳机会。
于是我在胶布底下呜呜地发出声音，吃力地扭头撞桌脚，发出的声音不大，
但刘孝贤还是察觉了。
“那什么声音？”他狐疑地问。
“没啦，我踢到椅子脚发出的声音。”阿国说。
突然一阵力量，把我的头推出去，撞上墙壁，只觉得眼冒金星。
“不不，我刚真的听到有人的声音。”刘孝贤说
“我在哼歌啊。”孩子说，假意哼唱了起来。
刘孝贤应该不怎么相信，但他只坐一会儿，然后说，他累了，想去休息。
刘孝贤走了之后，阿国把我从桌子下拖出来。
我在袋子中，感觉不断往上，我们在爬楼梯。
袋子被拉开了，我们在三楼，阿国把我的头拿出来，放在叶元祯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撕下胶带，还是带下了一块嘴唇肉。我看着那块肉，舔了舔嘴
唇，缺了一块，但我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对她道歉，”他说，“跟仙女姊姊道歉。”
“为什么？”我问。
“因为妳害她的家被烧掉。”他说。
但他跟我都很清楚，明明那幢房子就是被他自己烧掉的。
“我没有烧掉她家。”我说，“我为什么要道歉。”
“反正妳就是要道歉，妳要承认都是妳的错。”阿国说。
这时候他家里的电话响起，他只好下楼接电话。
我抬起眼，正好与叶元祯的眼神对视。
她微笑着，笑容完美而僵硬。
“妳满意了吗？”我突然饱含怨气，对她说。
她仍然是那样视而不见地微笑着。
“说话啊妳！为什么不说话？这不就是妳想看到的吗？”我开始狂乱地叫骂
著，有如疯子，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著。
或许我真的已经疯了，我不应该疯吗？
而她，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也对，她都得到最后的胜利了，还需要说什么话？
从前，我曾对李城渊说，叶元祯死了，我还活着。如今，我虽然活着，却比
死去悽惨百倍。
“妳高兴了吧，看到我的样子，妳觉得妳赢了吧？”我嘶声叫着，“妳不是
什么仙女姊姊吗？那妳要不要救救我，让我解脱？妳什么都做不到！妳本来就是
一个没用的笨蛋！”
我哑声叫着，吐出一串连自己都分不清的字句。
在怨毒中我抬眼瞪着她，却突然呆住了。
叶元祯在看我。
这个不会动的叶元祯看着我。绝非幻觉，不是刚刚那种透过一切，望向虚空
的眼神，而是凝视我，定焦在我身上，脸上那虚假的笑容也消失了。
楼梯间的脚步声响起，阿国回来了。
“妳有没有跟她道歉？”他问。
我沉默著，不讲话。刚刚，我突然下定决心，不愿意再说一句话了。
“讲话啊！”阿国说，他抓住我头发，拎起我的头，上下摇晃着，以为这样
能逼我就范，“妳有没有跟她道歉？承认事情都是妳做的，房子也是妳烧的？”
但我已下定决心，就是不再说一句话。
“算了。”他只好放弃，将我的头装入袋中，带到楼下。
我听到打开房门的声音。
“你把她带下来了？”是那个小贱人小晴的声音，“她很臭欸，很臭。你干
嘛把她带下来啦！”
“嘘，妳小声一点，别给我爸听到。”阿国小声说，“我都把她放到冰箱里
了，还是很臭，我没办法啊，总不能一直冰著，我爸会发现。”
他打开袋子时，小晴兀自嘟囔抱怨著。
如果不是这种状况，我会有一百种方法，把她整到不敢说话……
可惜我不行。
“就跟你说很臭咩，你还打开。”小晴拉高了音调。
“啊妳刚才不是问说她怎么了？我就带来给妳看看啊。”阿国手足无措。
“我又没叫你带她过来！”小晴还在发著脾气。
“好啦，别生气嘛，”阿国安抚著，“妳看看她，跟妳上次看到的又不太一
样了对不对？”
虽然一直抱怨我臭，她还是好奇地凑近看。
“矮额~好恶心喔，”她拉高了分贝，“你看她啦，为什么她嘴巴会少一块？”
“谁知道啊，”他明明知道是他扯掉胶带，害我变这样，“欸，对了，妳觉
得她会不会流血？”
小晴又盯着我看，我有不祥的预感。
“应该不会吧，”她说，“她的血应该都从脖子那边流光了。”
阿国掏出了一把小刀，我明白了他们要干嘛。
当阿国把第一刀划入我的脸颊时，我没有叫。
我说过，我已经下定决心。
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放过我的。而且，越是抵抗或挣扎，只会让他们
的兴致越浓厚。
刀子在我脸上四处切划，他们讨论著我脸上哪里柔软，哪里还渗得出血，哪
里则切起来像块死肉，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我不言不动，麻木著一张脸。虽则，内心还是饱怀恐惧，强迫自己不去想我
的脸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玩了一阵子，他们也有些厌倦了，毕竟，我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让他们也难
以继续下去。
小晴率先走开，阿国在她背后叫，“妳要干嘛？去哪里啊？”
她在后面翻找著，我想，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转开了吧。
可是，她又走回来。
一面镜子摆在我眼前。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起。当我意识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是我的声音。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这些畜牲，竟然这样对我。
我努力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镜子里那张可怕的脸。
我的脸啊，我引以为傲的脸，那些曾经爱慕过我的人，他们看到这张脸，心
里会想什么？
一定是我叫得太厉害，阿国迅速地扑过来，拿个枕头用力盖住了我的脸。
眼前渐渐地暗下来，黑暗笼罩了我。
失去意识前，我隐约听到小晴的声音。
她用那娇嫩又邪恶的声音，对阿国说：“你觉得她会不会怕热水烫？说不定，
烫过就比较不臭了……”
如果…如果能死就好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
看到这里，也许你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些折磨，还有无止尽的痛苦，什么
时候才能结束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保证，这些讲述，已经快到尾声了。
这时候，黑暗已经变成一团云，一团雾，悬在我的头上，好像伸出手就能碰到。
伸出手才发现，我的手回来了，我的身体也好端端地接在脖子下面。
我看不到自己，但是感觉得到自己在黑暗中缓缓迈开脚步，一直走，一直走，
前面有一点光亮，于是我继续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块空地上。
空地旁边矗立一幢未完工的大楼，好眼熟好眼熟。
大楼的铁皮围墙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孩，穿着高中制服。
我看看自己，也穿着高中制服，背著书包，只是这次没有大呆，没有顺子，
还有阿志。
叶元祯转过身来，她还是十八岁的模样，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十八岁。
“妳终于还是来了，等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等到妳。”她说，神情很平静。
“妳想要怎么样？”我问。
“我们和好吧，芬芬，妳是我最好的朋友，”叶元祯说，“对不起，我跟李
城渊在一起，我知道妳因为这样讨厌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她顿
了一顿，“其实，我想，我只是嫉妒你们，因为，我喜欢李城渊，可是我更喜欢
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不起。”她说。
我的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愧疚的感觉突然涌上来。
“我也…很对不起，”我说，之前对她的恨意，瞬间消失无踪，“…其实我
才应该对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做了那么多恶劣的事，我不应该那么对妳。”
真没想到，说出来竟然这么简单。
一旦说出来，那些恨意竟也随之烟消云散。
也许，我只是想要知道，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而已。
“没关系的，我也有错，”她说，“我真的很在乎妳，不要讲以前的那些了，
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泪水突然涌上我的眼眶，但没有掉出来。
“好。”我只是点点头，然后说。
叶元祯突然伸出双臂，抱了我一下，然后说：“我会帮妳的，我永远都会帮
妳。”
她在说什么啊？
我抬眼望了一眼天空，今晚月亮好圆，好明亮…
这样的月光让我隐约想起什么，好像，我曾经在这样的夜晚里，遇到什么很
恐怖，或者是不愉快，甚至是做了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
好像……
算了，我忘了，不重要。
我们在月光下散步，一边走一边聊著，今晚的月光真是明亮啊，把地面映得
一片银白。
我的心情也很轻松，越走心情就越轻松，好像除了这样并肩走路，其他的事
都不再重要。
叶元祯勾着我的手，我们一面走一面聊，讲到好笑的事情，两个人拉着对方，
一起笑得东倒西歪。
就在讲得正开心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头部好像被股力量推了一下，同时，从
背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人呼唤的声音。
我正想回头，叶元祯拉了我一下：“别理他们，”她轻轻柔柔地说，“那不
是在叫妳，不要管他们。”
行经一块空地时，我正跟叶元祯讲到刚认识的庆园高中学生，一个叫阿志的
男生，却突然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同时有股热气扑面而来。
我循着声音转过头，看到一只大铁锅架在路边空地上，离这里有点远，但我
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我盯着铁锅，不由自主地脸皮发烫。有股声音呼唤我，叫我往那里去。
“别看了，”叶元祯勾着我的手臂，“没什么好看的，我们继续走吧。”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可是她拽着我，硬是将我拉走。
“小祯，我觉得怪怪的，”我说，“总觉得脸烫烫的…”
“不要管那些了，”她却说，“那些都不重要了，不要去看，不要去听，就
没事了。”
“但是，”我忍不住舔舔发烫的嘴唇，“我真的觉得好热啊。”
她回头看着我，脸上有一丝怜悯，还有看不出是什么的阴暗表情。
“那好，我们去凉一点的地方坐坐吧，”她轻轻说，“妳应该去的地方。”
她拉着我，往某个方向走去。
说也奇怪，我们越是走着，四周的空气越是沁凉，但也越来越暗，我仿佛觉
得脸上没有那么热了。
“这样可以吗？”她问。
“有，我现在觉得比较凉了，也许这里比较适合我吧。”我说。
她牵着我，一同继续往前走。
不管这是不是最后的结局，我也已经走到了尽头，这就是故事的尾声了。
前面的路越来越暗，也越来越阴凉，丝丝寒气渗进肌肤，但不知为何，走在
路上时，我却觉得心里很平静，好像终于找到了该去的方向。
而且，叶元祯陪着我，她曾经是我的好朋友，现在也还是。
我们永远都会是好朋友。
于是，我让她牵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们不停地走着，我觉得自己仿佛迷失了，又仿佛从来没这么笃定过。
于是我们一直走。
一直走。
一直走。
一直走。
直到走进那没有光的所在。
人蛊‧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