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人蛊之三‧在山里(上)

楼主: murderhyde (海德)   2017-07-18 22:50:54
妳总觉得,在山里,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银色丰田在山路上奔驰,里头是妳和朋友安安。妳负责开车,安安坐在旁边
说话。
山路曲折蜿蜒,越走越窄,周遭景致越来越荒凉。
妳们迷路了。
然而安安浑然不觉,兀自高声谈笑。
握著方向盘,妳内心有几分焦虑,妳们迷路了,但妳不想跟安安说。
安安遇到一点小事就大呼小叫,不是商量事情的好对象。
“欸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妳男朋友,阿贤啊,不是以前读那个和岳高中吗?”
安安完全没感受到妳的焦虑,“我有个朋友,他的爸爸以前当过演员,在一些乡
土剧里面演配角,不过现在在开出租车……”
安安说话总是离题,妳一边找路,一边漫应着。
“他以前遇过一件很奇怪的事,有个年轻的男孩子,也是读和岳高中的,有
天不知道怎么了,听说他是演员,就打电话给他,叫他假扮成那个男孩子的爸爸,
去学校跟他们训导主任说要转学。”
“真的吗?怎么会有这种事?”
“真的呀。我朋友他爸爸本来想,这种事情不知道是不是犯法,原本不想答
应。结果那个男孩子说要给他很多钱—我猜是真的很多钱,多到我朋友都不愿意
讲—因为他爸爸工作不稳定,他又要上大学了,很需要钱,就答应了。”
“后来咧?”
“后来喔……后来也没怎样啊,他就真的去了,现场还有那个男孩子的‘妈
妈’,也不知道是真的还假的;那男孩子也没跟他说什么,训导主任问他一堆问
题他都答得支支吾吾,没办法,他跟那个男孩子根本不熟啊,结果后来还是顺利
过关,让他办转学了。”
“喔。”听起来很怪,但又很平淡。
妳继续开着车。
“欸好无聊喔,怎么还没到啊,都快睡着了,不然妳讲个鬼故事好了。”安安
说。
“什么鬼故事啊?”妳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鬼故事?”光找路都来不
及了,前路依然偏僻,似乎没有即将连接上主要干道的迹象,妳的胃隐隐抽紧。
“不管啦,什么都可以啊。”安安说。
“好啦好啦,妳还记得我们隔壁班美工科那个刘任全吗?”妳随口说。
“是以前头皮屑很多,然后常常穿拖鞋来上课的那个男生吗?”
“对,”刘任全学生时期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人,“妳知道他后来去做什么吗?
他开了一个个人工作室,只要做得到的,什么case都接,也帮人家做模型,他说
他会做人像……”
“刘任全喔?我才不相信咧,”安安插嘴,“人像很难做吧,人像欸,况且
我觉得那些蜡像什么的,看起来跟真人一模一样的东西真是恶心死了。”
其实妳最讨厌的东西只有刘任全吧。妳心里默想,刘任全曾经想追安安,但
被狠狠拒绝了。当然,他一拨头发,雪花纷飞的攻势会让最随和的女孩却步,这
不代表他是个坏人,但在安安眼里,刘任全就是头皮屑。
“有一次,刘任全接到一个case,是一个男人委托的,要他帮忙做一个女孩
子的全身像。那个男人没有让他看到真人,而是给了他很多女孩子的照片。刘任
全说那个女孩子很奇怪,她的表情总是很无神,眼睛空空的望着远方,身体总是
瘫在躺椅上,就好像一条死鱼似的。”
安安不合作地“噗哧”一笑,“刘任全知道什么是死鱼。”
妳忍不住跟着笑了。妳是真心喜欢安安这个朋友,喜欢她的坦率和百无禁忌。
阿贤就不是啦,他讨厌安安,讨厌她说的每一句话,所以妳总是瞒着他和安
安出来玩,他要是知道了,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不开心。
此时,妳看到前方出现一辆摩托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妳猜这是当地人。
“他一直跟那男的说很难做,但那男的不理他。总之,他还是花了很多心血,
把作品勉强做出来了。他开着车,去到客户家,亲自把东西交给对方。”
妳一面说著,一面不自觉地跟着前面那台摩托车走,很多人都这样,在山上
迷路的时候,就跟着前车走,往往可以找到出路。再不济顶多也是骑到别人家里,
再问路就好了。
“他进到客户家里,听说客户家很大、很漂亮,但是客户的气色很差。
他本来想交了货领钱就走,结果好死不死,他肚子痛,想上大号,只好跟客
户借了厕所。
客户跟他说了厕所在哪,叫他自己去,结果因为房子太大,居然迷路了,绕
来绕去,还是找到一间厕所。
上完厕所后,他突然注意到旁边的浴缸,浴帘是拉上的,浴缸里隐隐约约有
东西。他觉得好奇,就拉开浴帘。”
“他看到什么?”安安追问。
“那个女孩。”
前面摩托车转弯,妳也跟着转。
“什么啦!到底怎么回事?”安安骂。
“妳听我说完。他看到那个女孩,就是他做的那个蜡像,在实际生活中存在的
那个女孩子,她已经死了,埋在盐巴里,躺在浴缸中。”
“哎—哟—好恐怖喔,真的假的啊,刘任全有没有赶快报警?”
“好像没有。刘任全吓都吓死了,根本就忘记了,他马上冲出那幢屋子,跳上
车就跑了。后来他也没再回去看。”
“没用的男人,”安安抱怨,“这件事也太恐怖了,应该是骗人的吧,也只有
他这种人想得出来,太恶心了,就跟他的头皮屑一样。”
妳耸了耸肩。
前方摩托车又拐了个弯,妳不自觉跟着进了一条岔路。该不会对方也迷路了
吧?那可就糗了。
但妳还是硬著头皮,尾随前车。
“不然妳有什么好故事?”妳反问安安。
“让我想想……有有有,有一个,我以前不是去我叔叔的公司实习过吗?”
安安突然兴奋起来,“我有说过他公司里一个年轻主管失踪的事情吗?”
“没有。”
道路左弯右拐,看起来不太可能接回主要干道上。难道前面的摩托车真的是要
回家?运气真不好。
天色渐渐变晚了,黄昏的霞光已经浮现在天际,假如没有在天黑之前找到路,
妳们就得摸黑前进。
前方的摩托车突然停了下来,就在路中央。妳们也迫不得已跟着停了下来,
是因为发现妳们在跟着他,所以停下来吗?对方该不会觉得妳们是坏人吧?妳有
些惴惴不安。
天要黑了,此时发生什么状况,只会让事情更麻烦而已。
“小静,妳看!”安安瞥一眼周遭,突然惊叫起来。
刚刚妳只用眼角余光瞄过,大致知道这里是一处茂密的草丛。现在转头一
看,发现周围都是坟墓,密密匝匝地,环绕着妳们,在逐渐昏暗的日光下,生满
青苔的墓碑影子拉得长长的,散出一股沁冷透心的寒气。
而此时,刚刚背对着你们的机车骑士,也缓缓地转过身来。
李先生是个好人。直到现在,妳还是这么说,对阿贤这么说,而且妳也对自
己这么说。
阿贤的眼睛是因为他而好起来的,妳相信是的,虽然妳没跟其他人说过。
妳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到他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坐在宽敞整洁的客厅
里,妳们好奇地打量四周。
他就是之前妳们尾随的那个机车骑士。
“先喝点热茶吧,”他说,声音温和而低沉,很吸引人。
他站在妳面前,妳注意到他腰际,挂了一个小小的、鲜红色的蝴蝶吊饰。
不,不是蝴蝶,那是蛾。或那是什么,妳从来没个头绪。
妳抬起头打量他。刚刚在路上时没有注意,现在才突然发现这位李先生是个
极为英俊的高瘦男人,却略有病容,清癯脸庞流露出抑郁的气息。
他走到妳们对方的沙发上坐下,“妳们怎么会来这里,这里……”他迟疑了
一下,“很少人来。”
“是她要……”安安正要说话,妳用手肘顶了她一下。
“我们是出来玩的,谁知道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妳说。
“是吗?”男人笑了笑,妳知道他看出妳们有所隐瞒。但妳不在意,反正顶多
在这里待一晚,明天就走了。当然,如果今晚就能出去是更好。
“天色晚了,妳们现在要离开,这里路不好走,很危险,如果没有急事一定要
走的话,就留在这里吧。”李先生说。
“这个,不过我明天还要……”妳正要撒谎,看见安安在瞪妳,实际上妳们请
了三天的假,的确是要出来玩的,不过还得把该做的事做完才行。
“对啊,我觉得太危险了,”安安突然不合作地打断妳,“幸好我们有多请几
天的假出来玩,所以不急。如果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晚的话,那就太好了。”
妳瞪了安安一眼,她也回瞪。
“那好,”李先生装作没注意妳们两人之间的角力,“我去准备一下房间,好
久没有客人来了。”
客房里是一张干净舒适的双人床,妳和安安躺进柔软的被褥中,被单还散发
出太阳晒过的香味。
“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走。”妳对安安说。
“干嘛那么急啊?”安安说,“那个李先生啊,看起来人很好耶。”
“对啊,他人很好。”妳随口说。
“欸,而且啊,他很帅耶,妳不觉得吗?”安安说,妳翻了个白眼。
“还有,他一个人住在山里,还是住这么大又漂亮的房子,应该算有钱吧,”
安安自顾自地说著,“说真的,妳觉得他是不是在注意我?刚刚他就一直看着我
耶。”
“想太多妳。花痴。”妳泼了她冷水。
“别这样嘛,我随便说说的,妳干嘛这样,”安安讪讪地说,“不过真的要我
住在这种大房子里,我也不干,就算跟超级帅哥在一起也一样,嘿嘿。”
“少幻想了,”妳敲了安安一下,她也不甘示弱拿个枕头丢妳。两个人打闹一
阵之后,就躺在各自的位置入睡。
安安很快沈入梦乡,发出规律的打呼声。
妳听着她的鼾声,却迟迟无法入睡。跟会打呼的人睡在一起就是这样,你先
睡着,就一觉到天亮,相反的话,你便注定整晚不得安宁。这个想法让妳有点恼
怒,忍不住用手肘偷偷顶了安安一下,存心不让她好过。
安安却只是翻了个身,又继续打呼。
妳想起阿贤。阿贤就不会这样,他对妳不但很好,而且睡觉时也不会有一堆
怪声音和怪动作。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上天真不公平。
躲在被窝里,妳偷偷地流着眼泪,因为突然想念起他,也因为他所生的怪病,
不知有没有痊愈的一天。
长夜漫漫,妳的思绪起伏不定,不知为何,想的净是些令人难过的事情。妳
想起了一段关系,伴随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那是妳还非常年轻时候的事情,非
常年轻。妳从来不敢跟阿贤提起这段往事,虽然妳跟阿贤在一起之前,也跟几个
男人交往过,在他面前从不讳言,唯独这段,妳从来不提。
安安在妳旁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妳羡慕她,在陌生的环境里也如此自
在。而妳始终无法成眠。
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传来,使妳突然警醒。
声音好像是从门后面传来的,也许是老鼠,妳有点害怕,希望牠自己赶快离
开。天不从人愿,那个鬼鬼祟祟的东西在门后徘徊不去。
精神越来越紧绷,终于,妳再也无法忍受,爬下床,走到门口,用力拉开门。
妳希望门外空无一物,一切都是妳的幻想。
显然并非如此。
地上有一坨东西,覆蓋著零乱稀疏的毛发,毛发下面是充满皱折的肉色肌
肤。它蠕蠕而动,慢慢越来越高。
妳应该关上门,或至少大声尖叫,但恐惧令妳动弹不得。
那东西越来越高,直到妳腰际。
它抬起头,那模样像人,又不像人。五官位置扭曲,与其说是五官,不如说
是一堆肮脏扭曲的孔洞,一堆妳分不出来是眼睛、嘴巴、或是鼻孔的孔洞,从其
中淌下了透明黏稠的液体。
它发出了尖锐的嚎声,那声音如此刺耳,像斧头划过玻璃,像粉笔的锐角刮
过黑板。
妳捂住耳朵,一阵晕眩和恶心。
猛然从床上坐起,浑身大汗。
做恶梦了,好可怕的梦。
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妳一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窗外天空半明半暗,分不清楚时间,妳一看手表,五点。
早上五点还晚上五点?
妳坐在床上,好一阵子才找回昨天的记忆。想起昨天迷了路,在陌生英俊男
人家里借住一宿的事情。
身边安安睡得倒安稳,妳一向嫉妒她这点。
妳已没心情继续睡,只好下了床,走出房间,想上个厕所。
上完厕所,经过客厅时,发现灯竟然开着。李先生已经醒了吗?
李先生坐在客厅里,脸色苍白。
妳忍不住惊呼一声。
他的左手臂有一处很深的伤口,向外汩汩地淌著血。血沿着他的手臂蜿蜒成
许多分支的小河流,最后汇集到指尖,在地上溅出一朵朵怵目惊心的红花。
他抬眼看妳,然后又低下头来,吃力地用右手拿棉花压住伤口,再用纱布一
圈圈环绕。
妳走上前去帮忙,他默不作声地任由妳接手。
包扎的过程中,妳发现他的手臂上,原本就有许多新旧伤口,有些深,有些
浅,昨天因为他穿长袖衣服,所以没看到。
他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谁会伤害他呢?还是他自残?
妳不禁心生一丝怜悯。
包扎完毕,他很客气地向妳道谢,但对于为何受伤,却只字不提。
妳也不好意思问,换作安安,大概会叽哩哇啦一阵。
妳这么早起来,不累吗?男人柔声询问。
妳本想回答不累,睡不着。
谁知一阵困意马上袭来。
累了吧,妳们昨天开了这么久的车,一定累了,累了吧就继续回床上睡,不
急,还很早呢。
他说。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本来不累的,现在眼皮却沉重有如灌铅,几乎睁不开。
李先生送妳回到房间,妳头一沾枕,马上沉入了没有梦境的黑暗当中。
再次睁开眼睛,窗外艳阳高照,不知道已经几点了。
妳走下楼,安安已经和李先生坐在餐桌旁吃早餐了。
一反平常聒噪的模样,此刻安安异常沉默,气氛有点古怪。
餐桌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桌边还坐着第三个人,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孩。
“早。”妳说,一边偷偷打量那女孩。
“这是我妹妹。”李先生简短地介绍。
妳和安安交换了个眼色。妳突然发现,其实李先生没说他一个人住,只是妳
和安安都想当然尔地认为他独居。
妹妹的肤色白皙,就跟李先生一样,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秀气的鼻梁下面
是抿紧的小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是清秀的女孩,只是病恹恹的,毫无
生气。
妳又转头看了看李先生,大热天的,他还是穿着薄长衬衫,行动自如,看不
出受伤的样子。他注意到妳的视线,转过头来,盯着妳微微一笑,妳下意识转开
视线。
“妳们急着走吗?如果不急……”李先生说。
“我们还有事,”妳打断他,“而且在这里打扰你太久了,很不好意思。”
“这样吗?”他沉吟著,走到窗边,窗帘是拉下的,看不到外面的状况,“不
过现在外面正在下雨,路况也很不好。”
妳心里嘀咕,刚刚天气正好,大太阳还照到床上呢。
正当妳这么想的时候,李先生拉开了窗帘。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话语的影
响,妳感觉天色好像真的暗了下来,不久,更飘起了毛毛细雨。
“真的呢,”安安说,“外面好暗,可能就要下大雨,这种天气开车的话,
应该也很容易出事吧。”
闪电划过天际,“轰”的一声,落雷引起巨响,旋即滂沱大雨落下,雨滴打
湿玻璃,窗外景物顿时模糊不清。
“看来,妳们一时半刻是走不了了。”李先生说,“反正闲著也是闲著,要不
要来我的玻璃温室参观?”
“你有玻璃温室?”安安惊讶道,旋即和妳互看一眼。能在这种地方盖个玻璃
温室,看来这个李先生是真的很有钱哪。
穿过狭隘的屋廊,屋后别有洞天。
李先生的温室还真不是普通的大。一进去就是一整排色彩缤纷的绣球花,从
粉蓝到桃红,每朵花球都有碗公大小。
“哇,好漂亮!”安安忍不住赞叹。
紧接着后面是一排排的百合、玫瑰、郁金香,温室的墙上则爬满了一整片的
紫藤,淡雅的浅紫色花朵舖成一条柔软的挂毯。
安安高兴起来了,她挽著李先生的手,身体半贴在他身上,不停说话,指东
指西的,兴高采烈地要他介绍温室里的植物让她知道。
妳落在后面,但并不介意,安安总是这样,虽然她一向都不是认真的,但她
可不要在这时候当电灯泡,以免自讨没趣。
前方两个人越走越远,不知怎地,一转眼突然就看不到人了。
妳左顾右盼,隐约还听得到讲话的声音,只是看不见身影,妳也不急,只是
慢慢地走。
越过一整丛比人高的大花曼陀罗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株巨大的洋玉兰矗立
眼前,雅致的白色花朵幽幽吐露芬芳。
洋玉兰……妳伸手捡拾掉落的花朵,这么纤弱而干净,妳不忍看它沾一点尘土。
这是妳母亲最喜欢的花,生前她最喜欢这种花朵,街上有时会卖,她总是会
买一小袋,取下一朵簪在鬓边。
妳下意识地嗅了嗅花朵。
“妳喜欢洋玉兰?”妳吓了一跳,是李先生,不知何时出现的。
“不是我,是我妈喜欢。”妳回答。
“妳要不要摘一些回去带给妳妈?”
“不用了。我妈妈……她过世了。”
“喔,抱歉。”李先生也从地上捡起花朵,“她人一定很好,妳应该很想她。”
“对啊,她……她对我很好。”不知为何,妳的语调有些结巴,“我从小是单
亲家庭,靠妈妈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
“真是辛苦,妳妈妈真是了不起,”李先生应和著,“这很不容易。”
每个人都说不容易,每个人都说了不起。所以妳也只能说,是啊,不容易,
真伟大。
一股莫名涌上的泪水突然刺痛了妳的眼睛,但妳眨了眨眼,把它收回去,妳
已经过了轻易掉泪的年纪了。
对妳妈妈来说,一切是不容易,比起其它抛弃孩子的女人而言,她已经是很
好了。
妳还记得,妈妈在生前的最后那段日子,总是不断地对妳说,她是如何地爱
妳,人生是多么不易,她知道自己做得并不好,但一切终究是为了妳,为了妳们
两人拥有的唯一的家……
提到了生病的人,妳又想到阿贤。
妳知道他是这世界上对妳最好的人。他对妳说,我的眼睛是好不了了,妳没
有必要陪在我身边,妳的一生还很长,如果想离开,就离开吧,我一个人也可以
好好地过下去。
“妳怎么了?”李先生说,“从刚遇见妳,我就觉得妳心事重重,是不是在
烦恼什么?”
温室外风大雨狂,天边一道闪电忽然照亮了妳们两个人的脸。然而妳在这里
是安全的,妳凝视著李先生的脸庞,年轻、温柔,充满了忧愁,他是多么好的一
个人。
“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医生之类的人。”妳还是忍不住向他和
盘托出了,即使妳担心他会将妳视为傻瓜或疯子。
“医生?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医生呢?”他好奇地问。
“不,也不算医生…”妳有些为难,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妳一向是不信的,
“我来这里,是想找一位…有人传说是半仙的人,要拜托他救救我的男朋友。”
李先生很温和而沉默地看着妳,妳有些难为情,他大概不知如何搭腔吧。
“我在这里,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人。”他慢慢地说。
“有的,”妳说,声音很软弱,“只要阿贤相信就好了。”
“阿贤是妳男朋友的名字?他怎么了吗?”
“嗯,他的眼睛快看不见了,但是他一直不肯看医生,”不过在妳出来的这几
天,阿贤答应要去一趟眼科,“他总是说,这是诅咒,不断的说,直到我反驳他,
叫他别再迷信。他后来就不说了,只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认为那是诅咒造成的。”
“是吗,”李先生说,一面转身整理一丛淡黄色的扶桑花,“如果找到了他,
妳打算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妳叹了口气,“既然他住在这种鸟……”鸟不生蛋的地方,
“住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应该很难请得动他去看阿贤。但是,就算跟他讨个护身
符,或是几句指示什么的,都好。”哪怕只能稍稍安慰一下阿贤。妳也实在是没
办法了,看着他状况不断恶化,成天讲些丧气话,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要能为
他做一些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让妳感到一丝安慰。
“是吗?”李先生漫应了一句。
安安突然从树丛的另一端出现,她的双眼亮晶晶,脸颊跟她手上抱的那束玫
瑰一样地绯红柔嫩。
“你去哪里了?我才一转身,你就不见了。”她对李先生说。
“这温室很大,妳在前面走,我才想叫,妳就不见了。”李先生柔声对她说,
用手轻轻将安安额前一绺掉下来的发丝挽到耳后,顺手接过了那束花,“交给我
吧,我们回去找个瓶子插起来。”
“妳怎么会有这么大一束花?”妳悄声问安安。
“李先生刚刚亲手采给我的。”安安娇羞地笑。
一下子采那么多,动作得很快才行。哪里怪怪的。
妳抬眼看温室外天色,毫无转晴的迹象,内心不禁烦躁了起来。
一天不知不觉过去了,吃完了晚饭,妳数次提起离开的事,李先生却一再说
服妳安全至上,说这里山路容易发生坍方,至少等雨停再离开,安安也忙不迭地
附和,才经过一天,她的眼睛就离不开李先生,充满了仰慕。
没办法,只好再待一个晚上。
妳拨了几通电话给阿贤,没接,也许是在生妳的气,也许就只是漏接,他这
人有时候很粗心,妳不知道。
就算天气转好,妳也不想离开吧。躺在床上,妳略带讥嘲地对身边的安安说。
嘿嘿。她也心照不宣地笑着,妳看不出他有多优吗,如果他跟我求婚的话,
明天我就嫁给他啦,这么好的男人,谁不喜欢呀。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以前妳觉得安安坦率得可爱,现在只觉得她可憎又自私,完全忘了妳们此行
的目的,只顾自己好。
即使如此,妳还是不会对她生气的,妳不会对任何人生气,妳希望他们爱
妳,不要有一丝怨怼。
对啊,李先生他人真的很好。妳附和著。
欸,如果我跟他在一起,一定会常常招待妳来玩的。安安天真的说。
安安背对妳,很快睡着了,妳翻个身,看着搁在床边的花瓶,里头插满了玫
瑰、桔梗、百合,散发著腥甜腐败的香气,阵阵传入鼻端。
不知为何,你想起了李先生挂在腰际的那个暗红色蝴蝶吊饰。
很久很久之前,男人也曾经有这样的一个吊饰,那是他迷信的元配太太给他
求来的护身符,坚信这样可以斩桃花护平安。她那愚昧又痴心的妄想没有获得任
何回报,妳躺在男人的怀抱里,看他如何无情地嘲弄自己的妻子。对任何女人来
说,婚姻触礁,被丈夫看不起,毫无愧疚感,应该都是一件不幸的事吧。
但是妳的命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元配找上妳,男人又去找他的元配算
帐,争执中,他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失去他的援助,家中经济因此陷入了困境。
想到以前的事,想到母亲,妳忍不住躲在被窝里,偷偷哭起来。有些事情,
只是过去了而已,不代表忘记。
来到这个地方后,妳好像变得易感了,常常想哭。
事实上,妳破坏了他的家庭,并未让妳得到一丝快乐,相反地,妳觉得自己
肮脏、下贱,一文不值。
男人的儿子跟妳差不多大小,妳曾经几次在路上跟他打过照面,只是他认不
得妳。
有一次,妳打电话到男人家里,是他儿子接的电话,这样做很不理智,但妳
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这个年轻男孩,想必一定深深痛恨着妳吧。
“喂?”他说,妳察觉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
“喂?是谁?”他问。
妳不敢答话,只是呆呆地拿着话筒。
“神经病。”男孩把电话挂了。
那男孩便是阿贤。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妳不禁竖起耳朵倾听,似乎听到了女孩尖叫,还有
挣扎和踢倒家俱的碰撞声。
经过了昨晚的事,妳知道李先生有些秘密,躲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想必
他也有他的困难。虽然那不关妳的事,但妳还是忍不住爬起身来,悄悄地往楼下
走去。
客厅一片狼藉,桌上和橱柜上那些优雅别致的装置和瓶罐都摔在地上,砸了
个粉碎。在这片混乱中,李先生正和一个人扭打着。妳定睛一看,这不是白天时
李先生跟妳们介绍的妹妹吗?
李先生试着捉着她,但她挣扎不休,又踹又咬,就像一个翻脸不认人的疯婆
子,他抓着她,艰困地移动前往一道门,勉强腾出手拉开门把,把妹妹关进去。
他一转头,视线正好与妳对上。他的脸色苍白,额上汗珠聚结,伤口经过刚
刚一番剧烈活动,又从白色衬衫里渗出血来。
李先生不说话,默默拿出医药箱,妳则默默地帮他包扎。
不知为何,妳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亲近之感,他的秘密接二连三地暴露在妳
眼前。原来,看似如此完美的人,其实也有许多不得不承担的沉重负担。
包扎完之后,你们两人坐在沙发上互瞪,一阵尴尬无语。
“睡不着?”他问,妳点点头。
他到厨房帮妳泡了一杯热牛奶,妳接过杯子,缓缓啜饮。
窗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著,妳对他的事充满好奇,却又不好探人隐私。
妳知道秘密的难堪与沉重,也知道多么难以启齿。
“我妹妹,从很小的时候,就被人发现有些不对劲。”李先生突然开口了。
“一开始,他们认为她有自闭症,不过带去给很多医生看过,意见却各不相
同,我爸妈也不知如何是好。
慢慢地,她长大了,情况却没有任何改善。她会像现在这样,有时候很安
静,好像不太关心外界发生什么事情。有时候却好像发狂了一样,像现在这样,
见人就抓就咬。她没办法好好上学、生活、和人相处。我爸妈死得很早,到死
前,都还在担心她的将来。她的亲人只有我一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就没有人
可以帮助她了。”
妳突然想起,妳妈妈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她说的是,小静,这世界上
除了妳之外,就没有人可以帮助妈妈了,妈妈这么辛苦照顾妳,妳一定要听话,
要帮妈妈。
妳感到一股淡淡的心酸,李先生虽然过得辛苦,起码他曾经有爱他的家人;
而他的妹妹就更幸运了,有这样的哥哥照顾她。
“幸好我早年做生意有赚一些钱,”李先生说,“至少现在我们住在这里,
没有人会对我们指指点点。”
妳默然。李先生看起来像是个含蓄内歛的人,却肯对妳说这么私人的事情,
妳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该作何反应好。
牛奶有点冷了,妳啜了一口,凝固表面的薄膜沾在妳的嘴唇上,一股冷牛奶
的腥气冲入妳鼻端。
妳突然感觉一阵强烈的恶心。
捂住嘴,冲到厨房里,妳趴在水槽边,把晚餐连同刚刚的热牛奶吐了出来。
李先生走过来关心。妳倚在水槽边,有气无力地向他道歉。
妳不需要为了身体不舒服向我道歉。李先生说。
他倒了杯白开水给妳,你们走回客厅坐着。
妳的视线不自觉地又落在他腰间的蝴蝶吊饰上,李先生注意到了。
“想看看吗?之前看妳好像一直在注意这个。”他把吊饰解下递给妳。
妳有点怕,蝴蝶的颜色好像又变深了,那比例异常肥大的绒毛腹部此刻显得
更加鼓胀,好像还活着。
即使如此,妳还是伸手接过了它。
不知是否错觉,那肥软的躯体似乎在妳掌心蠕动了几下,一股电流伴随着鸡
皮疙瘩窜过皮肤,那瞬间妳几乎没办法忍住恶心的感受,想把它远远地丢出去,
就像妳狠狠抛弃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一样。
妳故作镇定,把吊饰放在桌上。
一股伤心而委屈的感觉突然从心底涌现,妳开始哭了起来。
不是以前,也不是未来,而是现在。妳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股情绪突
如其来地涌上来。
“怎么了吗?”李先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妳摇摇头,继续哭泣著。
他仍然继续追问著,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妳只好抽抽噎噎地对他说,妳是多么地忧心阿贤的病情,而他又是一个多么
好的人。
事实上,妳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哭泣的。
妈妈说,小静,这世界上除了妳之外,就没有人可以帮助妈妈了,妈妈这么
辛苦照顾妳,妳一定要听话,要帮妈妈。
很久之前,妈妈在酒店上班,认识了男人。严格说起来,男人不是客人中最
有钱的,但他们却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关系,他对她向来很大方,直到因为
喜新厌旧而离开了为止。
这次久别重逢,男人又关注起了她的近况。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目光,不在
年华老去的女人,而是转移到了妳身上。
他是妈妈的朋友,他人真的很好,乖乖听他的话,他会对妳很好。他是一个
很好很好的人。妈妈说。
朋友。妳想起来就恶心。往事是一堆呕吐物,在妳胃里沉甸甸地待着。
但是形势比人强。这段过往令妳感到极端羞耻,但在发生当下,一切好像再
自然不过。妳向男人奉上妳的一切,包括身体—其实他贪图的也不过是妳年轻的
肉体,他则保证妳们的生活无虞,妈妈常常对妳说,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这么
好的人,如果让他生气了,那一定是妳的错。乖乖听他的话。
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多么好的人。妳恨这一切。但妳最恨的是自己,因为
妳假装自己爱他,假装这段关系有意义。
直到妳知道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因为妳。妳突然惊醒,意识到自己是如此
地污秽、罪孽深重。
那段时间,报纸上各式传闻沸沸扬扬,讲述这男人用如何残忍的手段杀害结
发妻子,妈妈和妳只能想尽办法把自己藏起来,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想和男人有
任何瓜葛。
后来终于吊车尾考上了离家遥远的一所私立大学,妳从此离开了妈妈,对她
几乎再也不闻不问,靠自己的能力,半工半读地完成了大学学业。
再次见到妈妈,她已经卧病在床。即使如此,她还是有办法对妳造成伤害。
她对那些来探望的亲戚朋友说,妳很少关心她,工作之后,也没有给过她生
活费。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责怪过妳,毕竟妳有妳的人生,她不好拖累妳。
妳妈妈是多好的一个人,所有人都对妳这么说。虽然她的出身不好,却也没
有亏待过妳,亲自把妳拉拔长大,妳不可以因此嫌弃她。
这些一点都不了解事实的人,在妳成长的过程中彻底缺席,在妳需要帮助的
时候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跳出来,指责妳忘恩负义。
而妈妈的病势迅速变得沉重,她那温驯的昏睡变成了最强烈的指控,在妳无
法做出任何辩解时,就这样趁势死了,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抱歉。
也许是因为妳不值得。
妳不断哭泣,仿佛累积了一辈子的眼泪,都在此时爆发出来。
李先生坐在妳身旁,非常沉默,似乎也不打算探询。妳对他暗暗感激,他真
的是个很好的人。
后来,妳已经忘记怎么上床睡着的了,只知道隔天醒来时,眼睛肿得跟核桃
一样大,喉咙干得要命,声音也很沙哑。
真糟糕,给安安看到,她又要追问不停了。
所幸安安早就不在床上了,妳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中午了,没想到自己睡了
这么久。
看了看天色,窗外绵绵阴雨,没有一点放晴的迹象,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走
才是。这么想的时候,觉得雨好像小了些,妳走进浴室里,稍微整理了一下,觉
得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之后,才走下楼去。
还没走到二楼楼梯口,就已经听到安安和李先生在楼下嬉闹;听声音安安似
乎在厨房要帮忙做早餐。
妳不禁微笑,安安厨艺之糟糕,妳有很深的领悟。上次把平底锅整个燻黑就
算了,还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切下来。
幸好从他们谈话的内容,妳知道李先生没打算把水果刀交到她手上。谢天谢地。
妳从楼上走下来之后,一路进到厨房,恰好看到李先生拿着水果刀,安安说
了句什么好笑的话,他摇摇头,有点拿她没办法似地笑了笑。
不知道是不是妳眼花了,妳看见李先生拿着刀,在安安的背后,朝着她的颈
侧比划了一下。
李先生转过头来,对妳露出亲切的微笑:“早安!”
妳相信自己眼花了。
流理台上已经摆了一盘丰盛的水果拼盘,妳帮忙把东西拿到餐桌上,回头看
见安安拿了一颗葡萄喂李先生,他也自然而然地就着她的手把葡萄吃掉。
妳不自觉地别开视线,感到一丝尴尬,好像妳在这里是多余的。
才不过一、两天的时间,他们两人已经趁妳不注意的时候陷入了热恋。
安安的异性缘一向不错,但妳从不曾看过她这么快就和一个人好成这样。奇
怪的是,安安虽然精神亢奋,妳却觉得她的面容有些憔悴,有些苍白。
妳有些不安,同时也感觉恼怒,觉得自己被安安背叛了,任性的家伙,完全
不记得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帮妳。
妳坐在桌边,看着安安跟李先生两个打情骂俏,一点点小事就可以笑上半
天,只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连陪笑也懒,坐在一边,注意力慢慢游离。
不知道为何,妳突然想到,李先生不是有个疯子妹妹,怎么家里好像很少女
性用品?
妳用叉子弄著盘子里的煎蛋和火腿,油腻的气味冲进鼻端,妳的胃部一阵痉
挛,忍不住捂住嘴巴,跑进厕所里。李先生在妳背后说了些什么,好像有些着急,
但妳没注意听。
这两天老是这样,妳紧抱着马桶,吐了又吐,掏心掏肺地,眼泪都飙出来。
好不容易,这股凶猛的冲动终于平息了,妳奄奄一息地跌坐在马桶旁边。
在马桶旁坐了一会儿,妳才敦促自己爬起身来,洗把脸,振作一下。
身边的浴帘是拉上的,妳突然注意到。
拉上的浴帘给了妳一些不好的联想,妳又想到了阿贤,想起阿贤曾在一次夜
深人静睡不着时,跟妳讲起他母亲的事情。阿贤对于妳那段往事毫不知情,也许
他有察觉些蛛丝马迹,但顶多也是知道妳的过去不太光彩,如此而已。
总之,那是一个难得的时刻,一个在夜深时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吐露生命
秘密的时刻。
他说,当他母亲死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隔着薄薄的一道浴帘,以为母亲
正在冲澡,其实不然。
他的语气平静淡然,妳却察觉得到他话语里隐藏的深沉伤痛。
帘子后面总是藏着秘密,尤其是这种不应该被拉上的帘子。但是往往,帘子
都不过是因为使用人的疏忽而被拉起来的,说到底,好奇心大部份时候都杀不死
猫,于是妳拉开帘子。
李先生妹妹赤身露体地躺在里头。
“对不起。”妳说,旋即发现这句话是多余的。
李先生的妹妹早就死了。她仰躺在浴缸里,纤瘦的四肢抹上一层盐巴,皮肤
湿漉漉;眼珠上一层薄薄的眼翳,嘴巴大张,暴露出里头踡缩萎缩的舌头。
“喀!”的一声脆响,尸体的头部突然转过来,混浊的眼珠盯住妳。
待续
作者: Maryyyy (瑪莉歪)   2017-07-18 23:27:00
作者: chiauboo (chiau)   2017-07-18 23:5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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