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人蛊之二‧夜游(上)

楼主: tobamovirus (病毒)   2017-07-17 18:45:18
已经几天没看到大呆了。
推开大呆的房门,里头静悄悄的,东西四处散落,衣服、袜子、手机、衣
架、书本……所有日用品在地上乱成一团。这就是大呆。
主机的电源灯闪烁著,于是他移动鼠标,打算从休眠中恢复后,再关闭电脑。
萤幕亮起,但跳出来的不是桌面,而是大呆的脸,枯槁恍惚的面孔不成比例
地盘据了整个萤幕。
“干!”吓了一跳,忍不住骂出声音。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创意了,用这招,想吓死谁?
大呆不但很有创意,而且出现在电脑上的是影片,不是静止的桌布。不知怎
么搞的,他点了鼠标左键,还按了好几次ESC,都没办法从全萤幕画面退出,只
好跟画面上的大呆大眼瞪小眼。
大呆脸色苍白、眼眶深陷,无神地望着他,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若非大呆录
这段影片时,身体轻轻地、神经质地晃动着,他几乎要觉得这只是一张照片。一
张异常古怪而阴郁的照片。
他又瞪了大呆那憔悴的脸庞几秒,突然大呆举起手,摸索著萤幕的边角。
严格说起来,大呆摸的应该是拍摄他的镜头,但不知为何,他的动作,让人
直觉地认为,他被困在萤幕后头的房间里,萤幕只是一个对外的窗户。
这个动作让他心里发毛,但说不上为什么,只好瞪着大呆的脸看。
大呆兀自摸索著萤幕的边缘,好像想从上面抠出一个缝来。
大呆拂过的手指在萤幕上形成一片黑影。
然后大呆用手指按住萤幕中央,他感觉得出那根手指加重了力道。
为什么他知道?
因为萤幕慢慢地,慢慢地鼓起来,就好像后头真的有根手指将它往外推一样。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他一掌按掉身边的闹钟。
每天睁开眼睛,迎接他的,都是不愉快的一天。
每一次睁开眼睛,他都从美梦中醒来,然后想起自己的现实人生:卑躬屈
膝、一事无成、牢骚满腹的小上班族,为了微薄的薪水,每天对着刻薄小气的
老板哈腰陪笑。
他又把眼睛闭上了,想沉回刚刚做的那个美梦里。
梦里,他工作才没几年,就受到赏识,跻身公司管理阶层之列。上司很看好
他,他有一个自己的小团队,值得信任的手下,所有成员合作良好,气氛融洽,
而且,就在他醒来的前一刻,上司才刚把他叫进办公室里,他有种预感,公司这
波人事调动,大概又要升迁了……
多好啊,他闭着眼睛叹了口气,那才叫人生啊。
闹铃又开始叫了,刺耳的声音逼得他不得不张开眼睛。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一天跟一百年,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他的生活。
他翻身看了看手机,里面有小兔子的line留言:“早安!”
他笑了笑,总算有点事情,让他觉得这并不是太糟糕的一天。
走过客厅的时候,看着放在地上的宝特瓶罐和空方便面盒,他才突然想到,大
呆已经两天没回来了。
当然,不是说大呆如果在的话,会把地上的垃圾清掉,而是他在的话,地上
堆积的空罐和垃圾不会只有这么一点点。
当了几年的室友,对大呆糟糕到极点的生活习惯,耐心几已告罄,他没有洁
癖,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啪嚓”一声,踩到什么不明物体,湿湿的、脆脆的、一脚下去已经四分五裂。
“啊干!”他妈的,竟然是一只大蟑螂。这是什么居住空间?连在房子里走个
路都可以踩到蟑螂?
上班快迟到,来不及整理了。拿张卫生纸随便抹了抹脚底,整整衣服和领
带,捞起公事包,套上皮鞋,他慌慌张张地出门。
进到办公室时,差点就迟到了,他匆匆忙忙地打卡,来不及梳理凌乱的头
发,狼狈地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
“你每天上班都迟到喔,看看你,头发都乱了。”坐在他旁边的小刘见缝插
针地酸了一句。
哪有每天都迟到?头发哪有多乱?况且也没迟到,是准时到。小刘一句话,
就让人闷到了极点,但他心知最好不要顶撞小刘,毕竟是早来几年的同事,虽然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但是大嘴巴、爱说闲话,他还是菜鸟,这种人他惹不起。
不过越是忍让,小刘就越是来劲,“之前的那个主任,后来调到板桥总公司
去的那个,他怎么说你知道?他说,上班前五分钟到,就是迟到,我们以前都至
少提前十分钟以前到……”
他实在没心情听小刘倚老卖老,混了这么多年,还不就这点能耐,但人在屋
簷下,不得不低头。忍着气听完,还要汇整昨天开完会搜集的资料,然后帮一个
上礼拜新来的助理处理影印的问题。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教她好几次怎么双面影
印和多份分开影印的技巧了,怎么教都教不会,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又印坏
了一堆,要不是看她长得漂亮,真想直接灌两拳在她肚子上。
一天开始感觉特别漫长,但矛盾的是,随便处理什么事情,时间一下就过了,
瞎忙整天,被呼东喝西的,真要讲,又说不出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一天就这
样过去了。
快下班的时候,一通电话打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没见过的手机号码;
若不是推销银行贷款的电话,就是诈骗集团,再不然更糟,是芬芬。无论是何者,
他都不想听到。于是他直接转静音,丢进公事包里。
下班后,回到租屋处,大呆依旧不见人影。两天了,已经两天了,这家伙跑
去哪了?
他拨了手机号码,没接。大呆的公司电话?没有。老家的电话?前一阵子听
说换了,他没再问过大呆。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大呆的了解,其实贫乏得可怜;这么多年的朋友,还在
同一个屋簷下生活,但大呆不见了,竟然不知从何找起。
推开了大呆的房门,电脑没关,电源灯还一闪一闪。
他突然想到昨晚的怪梦,于是他移动鼠标,唤醒休眠。
大呆的脸跃然跳进萤幕,斗大的、阴沉的面庞直视着他。
就跟昨晚梦到的一模一样。
那张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然后,大呆慢慢地、慢慢地,朝他伸出一只手。
就在那只手碰上镜头的前一刻,他及时把萤幕关掉了。
“妳相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不可思议的事情?”晚上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丢了讯息给小兔子。
“例如什么?”小兔子很快回。
“例如说……我也说不清楚,”他沉吟一下,“例如,妳有没有看过‘电线杆
有鬼’这部片?”
那是一部老港片。他看过的电影,往往看完就忘,唯有这部,记得特别清楚。
电影里,流离人间的灵魂,只要太靠近电线杆,就会被吸入一个诡异的空间。
在那里,所有的事物都流动而扭曲,人们必须缓慢移动,假如移动太快,或是做
了太激烈的动作,身体就会爆炸,散成片片。
“听起来很好笑。”小兔子毫不留情的打击他。
“很恐怖好吗,”虽然是抗议,他的唇角却不自觉浮现一抹微笑,“妳胆子
又有多大?”
“至少比你大,而且,我还很喜欢鬼片和鬼故事呢。”小兔子回答。
“那说一个来听听。”
那头静默了一会儿。
“想不到啦,一时想不出来。”她回。
“哈哈,别骗了,其实妳胆子很小的吧。”虽然他从来没见过小兔子,但从
她的暱称还有平常的言行,他很难想像她会是一个胆大的女孩。
“哼,那你胆子有多大?”小兔子不甘心地回。
“可能比妳大一点点吧。”
“你不曾遇过什么让你觉得恐怖的事吗?”
他想了一下。大学时跟朋友上山夜冲?去台东坐热气球?玩高空弹跳?仔细
想想,好像都算不上什么恐怖,顶多是有点刺激而已。
对了,那件事……
许久未曾想起的“那件事”,突然跃入他脑海。
其实,好一阵子没想起“那件事”,还挺让他惊讶的;事实上,“那件事”
就像不散的阴魂一样纠缠他多年,而且,一旦想起来,就盘据脑海,再也无法思
考其它事情。
多年来,那晚的情景始终历历在目,如此清晰,但又那么不真实,像一场恶梦。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站在高处往下望,那么近,他知道自己只要轻轻一跨,
就能越过边界,生与死的边界。一阵强风刮过,像一只手推着他的背,让他几乎
重心不稳,差点跌下去。那晚明明是个月光皎洁的平静夜晚,却突然来了这么一
阵怪风。
平地上有个人仰望着他,他非常惊讶,这个时候不该有人在这种地方。
一片云飘过,遮蔽了月光,但他仍努力地想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他不应该这
么做的。
云朵飘开,光芒照在那人的脸上,即使距离这么远,他还是看到了。
扭曲歪斜的脸庞、稀疏的毛发还有畸型肿胀的身躯,从窄小的眼缝中射出了
无比恶毒的光芒,狠狠瞪视着他。从来没看过这么丑陋的生物,而且他感觉得出
从那人身上散发出的邪恶。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人。
现在想起来,他还是很不舒服。
“怎么啦?”小兔子突然从那头丢讯息过来,“太恐怖了,不敢说?”
“怎么可能?”他强迫自己把思绪丢到脑后,“是胆子太大,想不出来有什
么恐怖的事情。”
他把话题扯开,跟小兔子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淡。
“最近工作忙?”小兔子问,“看你好像比较少上线了。”
说到工作,抱怨好像就没完没了,特别是遇到小兔子的时候。
小兔子家境似乎还不错,听她自己讲,是在家里开的公司上班,基本上只是
个挂名的小助理,没什么压力。也因此,她对他悲苦的上班生活充满了好奇心,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他能娶这么一个家里开公司的老婆,应该能少奋斗十年吧?
就跟大部份的上班族一样,他被老板瞧扁又挑剔,常常要做一些吃力不讨好、
狗屁倒灶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意义何在,每月领微薄的薪水,老板却对你
颐指气使,好像你一个月领十万,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你老板真的很糟糕耶!要是我的话,应该会被气哭!”小兔子的发言总是
如此天真,让他想像到在萤幕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娇弱、温驯、不解人事的女孩。
她跟芬芬那种工于心计的女孩完全是不同的两样人。也许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女孩,
虽然他也不确定,他的手机里始终留着芬芬的电话号码,然而他不想再见到她。
今天他向小兔子抱怨的主题则是坐在旁边的小刘。
小刘从他进公司以来,就跟他不对盘,总是想尽办法刁难他、说他坏话。
他向小兔子讲小刘今天又在找他麻烦的事。
“我觉得,你应该要给那个小刘一点教训。”小兔子在他抱怨时,冷不防蹦
出了这么一句。
“教训他?”他觉得很新鲜,性格温和的小兔子,也会说要教训谁这种话?
“对啊。这种人最坏了,我听别人说过,他们就是怕坏人,如果你给他一个
好看,给他下马威,让他知道厉害,以后他就不敢找你麻烦了。”
听小兔子说这种话,他觉得挺有趣的。
小兔子就是天真。她被家里的人保护得好好的,哪里知道职场上的险恶?最
好他敢给前辈下什么马威,没被整死就偷笑了。
他只是一笑置之。
躺在床上,他用手机浏览著小兔子和他之间的对话,等待入睡。
仔细想想,现在的他,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阿宅;在网络上结识了一个长得
是圆是扁都不知道的女孩,每晚看着两个人的对话,傻笑入睡。要是告诉高中那
时候的他,现在的他会是这样的,谁相信?
高中时,他和大呆、阿志三个人同进同出,虽然唸的是县市的第一志愿,但
跷课、飙车、打架样样来,年少轻狂,意气风发,自以为无所不能,也做了许多
荒唐事,但因为反应够快够机伶,总能在惹出麻烦时及时溜走,所以一直没有闯
出什么大祸。
当然,那是认识芬芬之前。
他们是在麦当劳遇到她的,芬芬长得非常漂亮,是让人无法把视线由她脸上
移开的那种,大呆、阿志和他推来攘去的,最后还是他鼓起了勇气,向她搭讪。
一切就像电影上演得那样顺利而理所当然,芬芬给了他电话,有说有笑的,
态度落落大方,和他们很快混熟了。
现在想起来,所有的苦涩和不堪中还是带着一丝甜蜜,芬芬是他的初恋,也
许是他唯一一次认真的恋情。一切是那么美好,直到他发现,芬芬不只跟他好,
也跟阿志好。
他没有就此醒悟,而是为了芬芬,和阿志闹得不愉快,甚至一度想和阿志断
绝所有往来。
现在想起来,真是愚蠢到了极点。
后来,他总算是看清了芬芬的为人。只是,一切为时已晚,错误都已经犯下
了,再也无法弥补。
阿志大学时考到医科,上台北唸书,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络过。
上了大学之后,他也曾经和几个女孩子有过暧昧或是短暂的交往,但都无法
长久,他总觉得是因为芬芬的缘故;他无法不把她们拿来跟芬芬比较,倒不是因
为芬芬有多好,而是因为他在芬芬身上见识到,一个女孩狡猾和恶毒的极限,只
要在其它女孩身上窥见一丝芬芬的影子,他便就此对她们感到意兴阑珊。久而久
之,他再也无法跟谁建立起长久的亲密关系。
但是小兔子不一样,至少他这么觉得。从她的言谈中,他认为她和芬芬是完
全不同的人,有点天真、有点傻、不通人情世故。也许她长得很平淡,或是更糟,
他得把自己当作屠龙勇者,才能和她交往下去。谁知道呢?其实他也不在乎。
网络的世界,没有人能预料萤幕的那一端,什么在等待着你。
但至少,他预料得到,她绝对不会像芬芬一样,唆使别人霸凌其它无辜的人。
入睡前,他又浏览了一下脸书。
有个活动邀请了他,他点进去,是高中同学会,主办人是以前的班长,邀请
大家回味“年轻时光”,一起骑摩托车上山夜冲。真是青春洋溢,谁现在还有这
个兴致在危险得要命的山路上,冒着摔车的危险,上山看星星?
本来想直接按下拒绝的,但他突然发现,活动邀请的成员里有阿志。
阿志用了他不知道的英文名字,而且大头照放的还是猫咪的照片,但他还是
从职业、居住地还有其它蛛丝马迹看出来,这是阿志的帐号。
他按下加入好友的邀请按钮,并暗自期待阿志会有所回复。
不知道阿志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当了医生,想必日子过得不错吧。
说到阿志,他又想到大呆,已经快三天没看到人了。他本想去警察局报失踪,
但前思后想,大呆这么大一个人了,说不见就不见,谁知道是真的出了意外,还
是突然哪根筋不对,不通知一声,就自己跑出去旅行或乱晃了?
警察要是真问起来,他也难交代,况且还没联络到他家人,因此这件事也就
耽搁下来了。
不知不觉地,他又站起身来,走向大呆的房间。
电脑灯依然闪烁著,他按下萤幕电源。
大呆无精打采的脸浮现眼前,身体不断轻微地前后摇晃着,好像不知如何排
遣心底的焦虑。
干,看到那张脸,他就忍不住诅咒一声。这个死大呆,到底为什么要玩这种
一点也不好玩的把戏?
或许在以前,他会觉得这种恶作剧有点好玩,但是现在他只觉得一切教人烦
闷;大呆跟他一样,在高中以前是那种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玩的人,但是现在,
大呆比他还要孬,一下班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或是坐在电视机前,连续好几个
小时,动都不动一下。
他想他和阿志发生的那些事,不只影响了他们两个,或许也影响了大呆。当
他们骑着摩托车,把一塑胶袋新鲜的热尿抛在那个叫叶元祯的可怜女孩的身上时,
也许就该感到后悔了。但是为了芬芬,他假装那样子很好玩,一切都只是为了好
玩。他们不是故意的。
现在他真的后悔了。
拿着手机,他拨电话给大呆。
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
拨号声从手机声里传出来。
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
他突然发现,拨号声不只从他的手机传出来。
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
这声音到底是从哪传出来的?大呆把他的手机丢在房间里吗?
在哪里?在地上?桌上?
还是在萤幕里?
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
他发现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满屋子乱找著,却不知道来源为何。
大呆在耍他吗?
通话转入语音信箱,他走进了大呆的房间里。
“大呆?你在哪里?给我出来!”他突然神经质地高声叫起来,感觉大呆就
在这屋里,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转头看向萤幕,他忍不住惊叫一声。
大呆的脸挤在萤幕上,就好像一个人把脸挤在玻璃上,把脸都挤到变形了一
样,嘴唇、鼻子、脸颊……全都成了扁平一片。
这情景理应很滑稽,要是平常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笑出来。但现在他笑不
出来。
大呆的眼睛睁得极大,把脸一下一下,砸在萤幕上,然后用力地挤著、挤著,
不断挤著,永无止尽地努力着。
他注意到萤幕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响,就好像调整萤幕时会听到的声音。
但他根本没有伸手去动萤幕。
他伸出一只手,想把萤幕关掉,连按了好几下,但却都徒劳无功。
大呆的脸用力地往前顶着,脸肉挤在萤幕上,整个脸庞都变形了,徒劳无功
地试着突破萤幕。
他突然崩溃了,伸手用力把萤幕往前扳倒。
萤幕倒在键盘上,发出訇然巨响,接着,他狠狠地拔掉了插头。
这下子,大呆就没办法出来了。这疯狂而荒谬的想法从他心中冒出来。
那个晚上,他又做了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见了阿志。
他终于跟阿志联络上了,两个人约在一间咖啡厅里,聊天叙旧。
出乎意料地,阿志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脸色蜡黄,嘴唇却发黑,也许是因
为医生工作辛苦的缘故,他暗忖。
在聊天中,他告诉阿志,大呆失踪了,阿志却心不在焉。
大呆向来就是个疯狂的人,你说他突然不告而别,然后跑去环岛,我也不意
外。他对阿志说。不过如果到时合租公寓退租日期到了,就麻烦了,我想搬去和
小芸住,我们再半年就要结婚了。
即使在梦中,他也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说话的自己。
连论及婚嫁的女友都有了,还真像那么回事呢。
你相信报应吗?阿志突然这么问他。
什么报应?他勉强挤出笑容,马上就意识到阿志说的是什么。他没有一天忘
记,只是也不愿意提起。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阿志说。
都这么久了,还提他做什么。他悻悻然地说。
为什么无辜的人,就这样死了,而那些有罪的人,却过著光鲜亮丽的舒服生
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的活下去?阿志问。
你不能因为我们活着,就觉得我们好像其实该死一样。他有点不高兴。我知
道你被那件事影响得很深,但我们难道不是?
是吗?阿志淡淡的回答。我看不出来你有什么受到影响的。
那你呢?他反唇相讥。你除了在这里质问我之外,你的生活过得也挺好的啊,
那时候你还考上了医科呢。
我过得一点也不好。阿志突然挤出一声呜咽,讲话的话调扭曲而尖细。
他惊讶地看了阿志一眼。
阿志摸索著自己衬衫的扣子,一个个把它们解开。
你在干嘛?他问。别这样。但他实在搞不清楚阿志要干嘛。
阿志没回答,扣子全解开了,他拉开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
胸口一片血肉模糊,上面遍布著密密麻麻蠕蠕钻动的蛆虫,满满的,整片胸
膛都是。
你看看我!阿志几乎是带着哭音地对他低喊。
你看看我!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满头大汗。天已经亮了。
第一次觉得醒来是这么美好的事情,之前做的可都是美梦,让他连眼睛都舍
不得睁开。这么说起来恶梦有助于早上起床,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他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从床上爬起来,走进盥洗室。
明明睡了一晚上,神智依然困盹,好像整晚没睡一样。
赶到办公室时,比以往早了半个小时,同事都还没来上班。
他花了些时间,把这几天累积的琐事都做完了,同事才陆续进入办公室。
早晨以这种方式开始,其实还不赖。他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这份好心情一直延续到小刘就位为止。
小刘在他身旁坐下时,他忍不住瞄了一眼时钟,已经超过九点了。小刘今天
迟到了,昨天才拿着他“差点”迟到的事情来说嘴,今天自己就越线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明显,小刘注意到他瞥时钟的动作。
他突然想到小兔子说的话。这种人就是怕坏人,如果你给他好看,以后他就
不敢惹你了。
其实小兔子说的也没错,他突然有股冲动,想酸小刘几句,但还是忍住了。
这时候,小刘却抢先发难了。
“很早来公司嘛,难得看你这么早到,”小刘说,“是不是怕自己快被炒鱿
鱼了,今天才这么早来?”还自己哈哈笑了两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讲的是笑话。
“这句话不是先应该问问你自己吗?”话不经大脑就这么冲出来了。平时都
只会在心里想想而已。
小刘脸色马上就变了。
他心知说错了话,盯着电脑,假装专心办公,没注意小刘在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小刘离开座位去倒水,他稍稍松了口气,希望这家伙待会儿有
事忙,别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着,他专心地打一份今天中午前要交出去的文件,
没注意到背后的动静。
所以,等他发现小刘靠得离他极近时,被吓了一跳,一转头,一杯滚烫的咖
啡倾倒在他身上,强烈的刺痛使他大叫出声。
脑海中突然清晰浮现小兔子的话语,如果你好好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
厉害,以后他就不敢惹你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咖啡泼到的地方刺痛著,他感觉自己的情绪淹过头顶,
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他站起身来,面对小刘,这张愚蠢的脸错愕地看着他,张大了嘴巴。他毫不
犹豫地挥出一拳,重击在小刘脸上,动作之流畅,好像已经在心中模拟了千百回。
小刘倒在地上,他对准了小刘的腰侧,狠狠地补上一脚。
这时候,引起的骚动已经吸引了全办公室的注意,几个人往这里跑过来,他
抓紧机会又踹了小刘一下,然后,几个人及时赶到,架住了他。
坐在主管办公室外,看着办公室里几个人嘴巴开开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但是内心非常畅快,长久以来的情绪终于得到抒发。
只是,不知道等在他面前的下一步是什么。
会不会被解雇?
轮到他进去了,主管坐在皮椅上,肥胖的肚腩抵住办公桌,西装绷得紧紧的,
声音很冷漠:“请坐。关于你跟小刘的冲突,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虽然主管表现客气,但他知道情况不妙。顿时侷促不安有如小学生,嗫嚅著
说:“是小刘先把咖啡泼在我身上的。”
“我知道。但小刘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反应过度?”主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是故意的。”他说。
“不要跟我争辩这个。其它人都看到了,也跟我说了,他只是站在你背后,
是你转身的动作让他打翻咖啡。”主管的声音流露一丝不耐,“你这人真是……
不会好好跟人相处,做事也做不好,连带个资料也不会……”
听到这句话,他原已熄灭的怒火忽又窜起。上次明明是小刘说好要带的资料,
到了会场才说没带。只是因为小刘早他一步抵达,在主管面前把责任全部推到他
身上,事情就变成他的错,后来,无论他如何澄清,都被主管视为狡辩、推卸责任。
“那件事根本不是我的错!”他突然大声说,握紧了拳头,连自己都吓一跳。
主管愣愣地看着他。那迟钝受惊的表情让他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意。
“你们自己没做好的事,自己无能,只会把责任全都推给我!”一句话就不
经思考地脱口而出。
自己是怎么了?他明知道不该讲,以往都会忍耐,今天却不知怎么了,好像
管不住自己。
“够了!”主管终于回过神来,“你在鬼扯些什么?你这什么态度?今天这
件事是你的错,根本没得狡辩!你还有脸大呼小叫,现在就给我出去,以后你都
别回来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他大骂,握紧了拳头,转身便走,大力地甩上门。
门发出巨响,震得整间办公室的人都吓了一跳。那瞬间他只觉得无比的爽快,
但随即一阵巨大的恐慌袭上他。
他到底做了什么?平常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但是做了也做了,总不可能马上卑躬屈膝地回去向主管道歉。
他硬著头皮回到位置上,胡乱收拾一下,就提起了公事包,离开办公室。
站在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上,忽然一阵徬徨。不如,现在就回头,向主管道歉
吧?越快越好,至少气头过了之后,还有可能原谅他。
如果就这样被解雇了,之后的生活怎么办?大呆又不在,他那一点点微薄的
存款,租金缴几次就没了,还要吃喝呢,这份工作,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
在街头茫然踱步,他只觉得马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上紧发条似地各自忙碌著,
只有他像一颗松脱的螺丝,六神无主地晃来晃去。
“叮咚!”手机提醒音响起,他打开一看,line群组里的对话。群组是以前
高中班级,对话内容班代在调查同学会夜冲的参加人数。
仔细一看,居然也有十来个人加入了。
对此,他实在兴趣缺缺,同学会这种东西,是给那些过得很成功,或至少混
得不错的人参加的,至于他?即将失业,还要去那种场合强颜欢笑,就不必了吧。
“叮咚!”一声,又有讯息传进来。明知道没差,他还是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是阿志。居然是阿志,将近十年没见到人的阿志,居然参加这次的同学会。
他盯着萤幕,忍不住踌躇起来。
本来不想参加,只不过,这可是见到阿志的大好机会啊,到底要不要去呢?
思绪胡乱飘着,他突然又想起大呆。
以前的大呆跟他一样,是最喜欢热闹和交际的人,如果他在这里,或是在任
何一个地方,得知了同学会的消息,必定会想去吧。
大呆,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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