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002 夜行梦魇 (1)
梦境与真实,有时就如逢魔时刻,界线不清。
阴与阳,如同大宅外头笼罩的那片乌云,那场夜雨,雨水落在地上一分为二,却因黑暗没
个清楚的分界。
小姐死了。
桑门一身缟素,端坐在大宅的前厅中,神色肃穆。
本家的人终于来了。四色的服袍,青、黑、赤,还有他的白。
人们进进出出,在大宅前的林子砍去不少,整出一个圆型空地,地上以石灰沿着圆画出一
道道白线,然后他们在白线圈内堆起干柴。
小姐被抬了出来。
她的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亚麻布,麻上以朱砂绘满甲骨文,红绳紧紧綑着她。连她的脸
面都裹覆亚麻,写满了难懂的甲骨文,静静地躺在樟木板上。阳与殷躲在暗影中瞟了桑门
一眼,又望着小姐的尸身低声啜泣。
他们都被禁止接近小姐。
本家每个人都带着以朱砂描绘甲骨文的明黄色丝质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小姐平放在柴堆上
。桑门低眸,没有看是谁点的火。直到屋外篝火的热气蔓延至他的脸上,他才抬头。
火烧得很旺,在黑暗里映出人面赤红,眼神冰凉。没有人交谈,静悄悄的丧礼,死寂的夜
。
就像是烧废弃稻秆般,朱砂、红绳、亚麻裹尸布一一被烧毁,一切就将要结束。本家的人
像是心里压着沉重的大石即将翻落,眼神逐渐缓和,甚至有人偷偷松了口气…桑门见了这
情景,神色越发冷峻,恨意丝丝缕缕由心底铺展而开。
忽然间,小姐烧得焦黑的手抬了起来!
本家的人见状皆是满脸惊恐,纷纷往后后退!
桑门由主厅往大门外望,见着这一幕,瞠大眼站起身!只见全身着火的小姐缓缓坐起身,
由左而右转着已面目全非的脸孔,眼球早已烧没了,两个窟窿黝黑,却让在场所有人恐惧
地发抖。
送走那么多人,那么多小姐,没有人死而复生!人死不能复生!尸起而立,只有妖,只有
魔,只有不知名的诅咒与真切的恨!
不知是谁大吼:‘退至禁圈外,拾起地上红绳,围成一圈!’
众人连滚带爬退到石灰画成的圆外,脸色苍白堪比小姐死时那刻的脸孔。但小姐却什么都
不怕,在红绳绕出的圈里四处走动,浑身是火,像是要将所有在场的人的面貌记个清楚,
拖着焦肉徐行,在每个本家人面前站定。她的唇瓣已被烧得精光,合不拢嘴,咧著诡异的
弯。红绳圈不停地随着小姐移动而变换形状,本家的人恐惧地转开头不敢看,往后退了一
步又一步。
小姐的血肉在火中开始萎缩,蒸腾的热气中有着百草的香味,伴随着恶臭,滴落地面的油
膏渗入土里,散出了一朵朵漆黑的花。随着时间过去,一块块的焦肉纷纷离体,小姐的动
作越发缓慢,骨骼没有血肉支撑,跪在地面上…
桑门看着,心如刀割,握紧双拳,双颊有液体滑落。
快走吧,不要留恋,往更好的地方去吧。他细声呢喃著,于心不忍。
倏地间,小姐仰头尖鸣!
‘咿呀!’
如猫叫般尖锐凄凉的嗓音,响彻夜中,惊起了满山鸟兽,哗啦作响!
阳与殷闻声,双双急奔,冲向已要瘫软在地的小姐尸身!
‘别!’
桑门大吼!但已来不及!
一线朝阳在密林树梢穿过,散为金扇,平铺遍洒,抖落晨光如沙,凡金光所及全数灰飞烟
灭!
“殷!阳!”
桑门骤地惊醒,周遭静无人声,仅有榻上少女轻浅的呼吸。
山里霜冷雾重,回廊阶下染上淡白,庭园中清冷犹浮着水雾,假山流水潺潺,灰瓦白墙,
长夜已尽。桑门这才松懈跪姿,猫了腰,轻吁了口气,抬手擦去了满脸的冰凉咸涩。
守住了。
一如既往。
梦境与现实,他终究回到现实,并且,悄悄地庆幸,这次梦魇未能如同那次般,刹那成真
。
每月初一,弯月如钩,隐没在浓云重雾之后,便是如此撩乱的夜,沉闷的苦,分不清虚实
的梦魇。
他侧首望着床榻上的少女,犹记得多年前初次见面。如果早知结局,又何必让她如此受苦
?叹了口气。
犹记得那天是冬至,山上已积雪。马车停在宅邸前,史司徒那时还是郎中,牵着一头墨发
的小女孩下了车辇,敲响椒图门环。他应门,便见到一身白狐夹袄的小女孩红着眼眶怯生
生地躲在史司徒身后,几乎要隐在霭霭白雪里。
‘小姐,别怕。’史郎中轻拍少女的背,温和说道:‘来,见过桑门。日后便由他服侍你
。’
桑门冷冷地看着史郎中与她。
心想,又是一个倒楣鬼。
本家三不五时送来新小姐,却没一个长命的,而这个年纪最小,又能挨多久。
‘我不要…’察觉桑门的冷漠,小女孩头摇得如波浪鼓,怎么都不肯,眼眶泪珠迸了出来
。‘我想回家…’
‘小姐,以后这里便是你家。快,去桑门那儿。’史郎中推推小女孩的背,却看她更往后
缩,最后,甚至无赖地趴在雪中,瑟缩像是一坨雪堆成的小狗。
‘倒是个聪明的。’桑门嗓音清冷,嘲讽一笑:‘趋吉避凶才活得长。’
‘桑门!不许放肆!’史郎中脸色转阴。‘你可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啊…她啊,进了这门,就是个短命鬼。’桑门微微一笑,抬眸睨著史郎中,客气
问道:‘天寒地冻,郎中脸色不好,怕是病了,要不要进门喝杯茶?’
史郎中脸色立时刷白,桑门瞅着他,轻蔑笑道:‘哎呀,我忘了你们个个都是贪生怕死的
家伙,哪里敢进屋唷!’
不待史郎中发作,桑门又说了:‘你放心,平常人入了这屋,就算快死的也会变成活的,
保证踏出门槛后像条活跳跳的锦鲤,长命百岁都能成精了!还怕短命嘛!’与他清秀的外
表大相迳庭,嘴里吐出来的话寒冷如冰涧,字句带刺,非要激的人恨他不可。
‘桑门!你活得不耐烦了吗?’史郎中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道:‘你再这态度,我让本
家找人替了你!届时看谁更短命!’
桑门依旧笑着,往前踏了一步,淡道:‘你可以试试…是我短命,还是你…’
一身白衣的桑门站在大宅前,小小身量不足为惧,但在史郎中眼里他的眼神邪恶可怖,像
是长了黑暗的长尾,迫人胸口的威压感与大宅无异。瞬间史郎中仿佛见到一头黑尾狐妖张
牙舞爪向他倾来。
浑身鸡皮疙瘩窜了起来,史郎中顾不得辩解,踉跄登上马车,回头吼道:‘我绝对、绝对
要跟本家说!’话音尚未落下,马车已绝尘而去。
桑门冷哼:‘几岁的人了,还经不起吓唬?抓耙子,告状鬼!’背着手便要进屋。
但史郎中刻意遗忘一样东西。地上的毛茸茸的狗娃娃睁着眼望着他。桑门皱眉瞪了她一眼
,狗娃娃便是一怔一怵,看来要哭了,却又倔强地咬住唇,不哭。
‘你几岁?’桑门挑眉,漫不经心问道。
狗娃娃抿著唇不肯说。
‘你家住哪里?哪边的人?’
狗娃娃还是不说,桑门朝她前进一步,她便往后缩了缩,整个人团成一球,真让他想踢一
脚,让她沿着山径一路滚下山,滚成大雪球,一头撞烂史郎中的马车。日后便没有新的小
姐来了。或许对这小女孩也是好事?
这念头一浮起,桑门噗哧一笑。
小女孩被他吓著,咿呀叫了一声,叫声像只奶猫。
‘喔,原来不是只狗啊。差点就要叫你狗娃儿了。那麽,就叫猫崽子吧。’桑门在她身前
蹲下,细细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她白嫩圆润的脸蛋。
‘我不是猫崽子!’小女孩吃痛惨叫,睁著圆滚滚的大眼睛,倔强地说道:‘我叫向希疆
!’
向希疆!
桑门脸色一变,小女孩说出自个儿名字的瞬间,四野八荒的寒风凌乱吹袭而来,扫起地面
上细雪,扑扑腾腾像是爪般刮过树梢,林间仿佛有人呼应着,唰唰有声地往外头传去。
向希疆──向希疆──向希疆──
回声飘渺由山巅那处传了回来,伴随着不甚真切的轻笑声──
‘住嘴!’
桑门松了手,站起身提气大喝!
所有回音呼喊在他厉声之下凝定,山林间倏地归于寂静。
他的个头矮小,在雪地上拉长的身影却如猛兽炸了毛,分明不是人!
小女孩吓得跌在地上,不敢说话。
桑门回头看了向希疆一眼,恼怒骂道:‘谁管你叫什么。以后就管你叫猫崽子!’
语毕,随即转过身,往门口走:‘进门!’
名唤向希疆的小女孩迟疑不肯跟上,但桑门已站在垂花门下。
‘你来是不来?’桑门见她那样,皱眉威胁道:‘山中天色暗得快,你又笨得跟猪没两样
,在山里说了自个儿的真名,要不想进屋,那今晚山中精怪可要饱餐一顿了…到时四肢被
扯碎时,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桑门阴恻恻的嗓音听起来怪恐怖的。向希疆还来不及考虑,便听林间传来窸窣声响,她吓
得起身奔向桑门,捉住他的广袖,抱着他的手臂微微发抖。
桑门一震,半响后,反手握住她的手,举步踏入大宅。
‘…我三岁。’软腻爱娇的嗓音讨好也似地说道。
桑门脚步突然顿了顿,低眸瞧了向希疆一眼。她正抬头看他,露出浅浅微笑。圆圆的狗眼
睛笑成了弯弯的月,讨喜可爱。
‘嗯。’
‘我不叫猫崽子,我叫…’向希疆见他不再冷淡,胆子大了些,奶声奶气地再度开口强调
,还没说完,便被桑门戳了额头。
‘还说!想被精魅啃光骨头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