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诸神崩殂之夜》九,正义

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6-02 08: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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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醒:本篇有暴力言语和场面,如果在观看过程感到身心不适,请左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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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正义
二零一五年,台湾新北
首席法官身着蓝领黑袍,灰白蜷曲的乱发遮住整片额头,黑框逆光眼镜则掩去其后喜怒难
辨的目光。风干桔皮般的双颊和满布皱褶的香肠唇,构成一张充满智慧和权威的容颜。
叩!
法官大人的法槌不仅敲打在桌面上,也重重地击入我心坎。
“全员肃静,起立!”年轻的男法警扬声一呼,我跟着周遭众人一块站起。
首席法官推了推黑框眼镜,字正腔圆地读出终审判决:
“被告叶骧于执行公务期间,对被害人四肢连续射击,导致被害人因大动脉严重出血送医
不治身亡。其行为已严重违反比例原则,爰此,本庭依业务过失致死罪判处有期徒刑六个
月。
复考量被告平时表现优异,枪击被害人致死乃冲锋求荣之不当举措。审其情节,得易科罚
金五十万元。全案定谳,不得复行上诉。”
可恶!更一审犹然维持原审判决,真不知这些狗娘养的家伙脑袋在想些什么。
律师团一个个惨绿著脸,朝我那可怜的叶骧好友微微颔首致歉。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叶骧没有回话,他累了,长达一年半的诉讼早已使他心力劳瘁。妻女没有弃他而去,每每
在开庭期日出席相挺,对他已是最大的安慰。
号称市警局聘雇的最强律师团,竟被检座和专家证人死压着打,什么已经尽力,都是狗屁
!这话只有医生够格讲,学法律的凭什么抢人台词!
律师们的眼里只认得钱,反正钱在囊中,没让判决结果更差已是仁至义尽。这三人从辩护
人席起身,背对着叶骧从侧门离开时,又是另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
真该下地狱去!
叶骧跟着那年轻法警朝另一侧出口离开,我无法走被告专属的路线,只能默默目送他走远

凄楚的身姿,落寞的背影,这就是热血悍警的下场。
约莫一年半前,叶骧骑乘警用机车追随一部由本案被害人所驾驶的自小货赃车。被害人罗
明昌绝非善类,光是枪砲、毒品、强盗、诈欺等前科纪录摘要表印了三十页纸还印不完,
当时身上还揹著强盗和窃盗两条通缉。他那张扭曲干瘪的脸孔,只消看一眼就再也忘不了
。那天,叶骧一个人担服金融线巡逻勤务时,在回收场附近看到他,别说赃车本身了,车
上一大堆压缩机和电视、冰箱,全是要拿到回收场销赃的赃物。
罗明昌一见警察,二话不说立刻火速倒车,据安装在警用机车上的行车纪录器画面来看,
时速少说也有六七十。若他一心逃逸,只要打D档高速向前行驶就行,何必倒退冲撞只身
骑乘机车的叶骧。
我好友枪法精湛,第一枪击中胎壁,罗明昌开始车行不稳,不出三公里路便搁浅在产业道
路边。
罗明昌早在怀里和裤管中暗藏口径不一的短枪与掌心雷,但一发也来不及击出。叶骧赶在
他下车后、右手摸入怀中之际,先赏他右大腿一个痛快。
罗明昌吃痛,单膝跪地的同时,仍不放弃与叶骧正面交锋的机会。在他的左手扣入长裤口
袋之时,左大腿与右掌又分别中了两枪。
叶骧绕到他身后,抽出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用手铐牢牢拴紧。当然,不忘呼叫勤务指挥中
心派遣救护人员到达现场施救。
若叶骧没有先行出击的话,生死应该会交换才对,我实在不懂那些高坐在法律殿堂之上的
家伙们在盘算什么。天平的另一端,是不是有人早一步偷放了颗砝码上去,导致它倾斜不
公了?
真该死,不管是放上砝码的人,还是姑息他人放砝码的人,以及……冷然面对这一切的官
员和群众。
一位暗绿色装束、看不清年岁的蒙脸男人,正坐在法庭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对叶骧投以著
轻蔑鄙视的笑意。
虽看不见他面罩下的表情,但我就是直觉他正在笑着,每次都这样。每次他都来,每次都
是同样的衣容和神情,每次都在不幸的场合现身,每次都在有人罹难或遭殃前后,用埋在
黄绿色肌肤下两洞窟窿里的浊绿色眼珠死盯着我。
不好,方才那些咒骂人去死或下地狱之类的话都得尽数收回来才行,要是成真就糟糕了。
男子转头瞪我,仿佛在告诉我“这样的结果,都是因你的心愿招致的。”但我从来没想要
这样子过。我只是希望能发生件让叶骧稍微收敛锋芒的小事,不要总是瞻前不顾后的鲁莽
行动而已。
身边所有人的不幸,反应的都不是我真正的期盼。
“有一种命格叫做‘万死一生’,比九死一生凶险。”老家的算命先生用手梳了梳腮边密
密麻麻的大胡子。“拥有这种命格的人并不代表会历经一万次劫难或凶险,而是每次遭逢
到死劫时,别人都会死去,而你是万中选一的生者。司命的生死簿,不知为何总是独漏你
的名字。”
算命嘴如是说道。
很小的时候,爷爷抱我到庙里参加一年一度的盛事。庙门才开一小缝,大批信众鱼贯奔入
,把手中的线香往炉内猛插。据说第一个将线香插入炉中的人,一整年都会安泰好运。
爷爷右手抱我,左手拿香,跟在一群争先恐后的年轻人后头,也想去那抢头香。在我们之
前有人先持得点,有人则以香做箭,用投掷的方式扔入炉中。爷爷见他人得手,放慢脚步
想缓缓把手上线香插入炉内时,后方的大婶们急涌而上,不经意地推了咱祖孙一把,我的
额头被炉中烧得正旺的三炷香触得正著,眉心差点起火。
我一哭嚷,连带惊动了炉神。炉神一怒,掀起通红炽热的狂燄,当时围在香炉四周的人几
近遭殃,反倒我没事了,火焰自动让出一个缝隙,除了额上三个疤外没增加新的创口,倒
是抱着我的爷爷右臂被烧出好几颗水泡。
庙方说这叫“发炉”,是好现象,代表神明降临或有所指示。但我心里已生出个芥蒂,此
后死活都不肯踏进庙里一步,就连守护警察的关老爷庙也一样。
邻家的阿姨本以为西方的神明与我较为有缘,便带我上教堂去,谁知我一碰圣经就酣睡,
一听诗歌还会觉得头晕,这下子又不行了。冥冥中好像有股力量在作祟著,使我成为一种
神鬼不侵的体质─佛不爱,魔也不入,连死神和瘟神也不断晃点我。听那算命的说,我的
守护者应该另有其人,要我有兴趣,他可以介绍东洋或南亚的老师给我,并到那边的宫庙
走访查验。
母亲首次带我到老家附近的“宫”找算命仙时,我只有六岁大。那整年,我每到深夜便不
断哭闹,说有个深绿色的妖怪就站在儿童床的床沿,不发一语地对我冷笑,不知什么时候
,就会把我拐回他的巢穴。
这算命仙不只算命,同时也是宫主和收惊大师。他掐指细算外,还摆了个令人看不懂的卦
。完毕后,他问起:“你家这小子,最近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不错。不久前,幼稚园老师带班上一群小毛头到半山腰搭乘空中缆车。风势颇大,车厢摇
晃不已,我吓得要死,一路上不断问老师:“缆车会不会掉下去?缆车会不会掉下去?”
讲了至少十遍以上,气得老师想拿针线缝死我的嘴。
启程十分钟后,缆车果然从百余公尺高的半空坠落,卡在茂密的树丛之间。班导的右手和
右腿骨折,有些同学还拐到颈子,没有溅血的也多少擦伤挫伤,就我一人压在数人之上,
浑身安然无恙。
夜里,身穿沼绿色大衣的忧容蒙面男翩然来访,他不发一语,没有任何动作,仅用死鱼般
的浊色眼瞳紧瞅着我,光这样就够惊悚了。他夜夜来,于是我夜夜啼。
算命仙写了几张符给我,分为随身携带和贴于寝室内的。这天之后,沼衣男安分了好一阵
子,偶尔才打墙缝、屋角等阴暗的地方探头出来看我过得好不好。
国小时,班上几个块头大的男生特别爱欺侮人,虽不会只针对我一人,有时我却会在垃圾
桶里发现打翻的餐盒和不翼而飞的作业本。我不只一次诅咒他们去死。
毕业旅行那天,车子行经中横公路,一块巨石顺着山势滚落下来,打坏的不只是挡土墙,
也把那几个家伙头上的车顶盖打破一个大洞。除了那三个男生外,班上几个爱碎嘴打小报
告的八婆也正好坐在那一带,八人死亡,二十五人轻重伤,一人完好无事。平安的自然是
我。
当警消掀开车顶盖,把受困的师生和驾驶一一拉出车外时,那名谜样的绿衣男也混在救援
的人手之中望着我们。他没有出手帮忙,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就只是那样默默的看着。
国中的时候,收便当回扣金的校长在东窗事发前,因不明原因自七楼女儿墙边侧翻后坠下
。唯一目击的工友说,当时校长身边好像站着一个深绿色衣装的男人,但是不是男人下的
手,他也不敢肯定。
我讨厌校长那张假道学的嘴脸和自命清高的姿态,但我不像那些被强行扣薪的外聘人员和
被贴标签的问题学生们那样对他恨之入骨,我应该没咒他去死过,应该吧。
举凡校园霸凌、黑道横行、强权恶势,小至邻人间的纠纷和野狗吠叫,只要我稍不顺眼,
怨忿痛恶之情油然而生后,这些家伙尽管不死,也从未有一个能平顺快意地活着。
后来,算命仙才在我屡次陈述与母亲的加油添醋之下,推论出“万死一生”这个命格。
但我想他说错了,我不过是乌鸦嘴了些,横竖是贱命一条。
叶骧的事也是这样。这件案子之前不久,他才因为猛追一对无照驾驶机车又不戴安全帽的
小情侣,搞得他俩双双跌倒破相,女孩的母亲扬言提告,他却乐此不疲。
我只是希望他能安分一些,缩手一些罢了。叶骧虽不死不伤,争讼和牢狱也是一种莫大的
灾祸和痛苦。神秘的无名神灵啊,祢究竟想怎么样呢?再者,祢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我捐出一个月薪资,好助叶骧缴纳罚金。判决定谳后,市警局发动募款,很快地五十万就
凑足了,但这只是刑事判决的部分。目前仍在缠讼中的民事赔偿金额,罗明昌母亲最初的
要求是两千万,但叶骧坚持一毛钱也不愿出。我估计最后的判决结果应该落在三百万上下
,这又是另个问题,叶家已经没有多余的财力可以支付。
“我儿子的错,都是别人的错……”是吧?罗明昌的母亲如此,那对小情侣的父母也如此
。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以别人的血汗泪水作粮,只为壮大自己的财库和名声?真希望他们
都去死。
罗明昌母亲在媒体面前老泪纵横,哭花了深蓝色睫毛膏的模样,每看一次我就咒她一次,
要她真的死了也无所谓,这样民事庭的法官会直接将案件签结了事,因为罗家也没有其他
继承人可以承担该诉讼了。
终审后的一个月内,接连发生三件大事。
一天夜里,主审叶骧案的首席法官家中传出火警,菲籍外劳疑因用火不慎,藏于主卧室保
险箱内的外币和金钻被烧得所剩无几,屋内装潢家具也近乎付之一炬,损失初估逾千万元

罗明昌的母亲遭遇重大车祸,某日午间在骑车赶赴某报社的专访邀约时,被一台曳引车卷
入轮下,从腹部硬生生辗了过去,体液和肉块散落在柏油路面上,令人不忍正视。她迄今
还躺在医院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康复,再度为死去的儿子和自己即将丰足无虞的下半生
发声。
此外,我也申请从三重分局转调到三峡分局,离开了长年来一同并肩作战的好友,以及那
块令人伤心颓丧的地域。
三峡,兼具古意和新潮的城市。
不同的街景与脸孔,相同的冷漠与纷乱。
家暴、车祸、纠纷、伤害、窃盗、酒醉闹事与精神病患强制戒护,同样的案类在不同地区
依然一再上演,完全不因时间推移与环境迁徙有所改变。
庸碌茫然间,我已然三十五岁了,人生也剩下不到一半。我想要有个家,有个贤淑的老婆
和可爱的儿女,并把远在乡下的爸妈接过来同住,于是我开始物色三峡、莺歌周边的房子

素闻有个议员善于炒地皮,重划区内的地价在短短四年任内由每坪十万元接连翻倍到六十
万。六十万,差不多是我攒节一年所能积聚的财富,还是罢了吧。
我租了间六点五坪的套房,就面积来说活像看守所的牢房,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
人生活倒还过得去,两个人就嫌挤了。应该没有哪位姑娘瞎了眼,会看上一个又穷又忙,
工作充满危险和未知的警员吧。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多希望偶然出现在我房内的是位美丽
温良的女性神灵,而不是怪里怪气的蒙面壮男。幸好其他人见不著,要是看得见,不把人
吓死才奇怪。
熟悉环境和门路后,我开始学会忙里偷闲。深夜三点,我熄了巡逻车上的警示灯,将车开
到打烊的商场后方。这里没有路灯照明,地势又较为低洼,不容易被路过的人车发现。与
我一起巡逻的学弟老早睡死在副驾驶座上,我将电台广播的音量调小,座椅放低,也打算
瞇眼小睡一会。
意识游离间,远方警笛声蓦然钻入耳朵,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误触警铃,但学弟
摇醒了我,告诉我声音是打三莺大桥后方传来的。
我打开警示灯,把车开回路面上时,便收到勤务指挥中心传来的指令。
“151(夭五夭),151,弘道呼叫。”
“151回答。”学弟帮我回复了无线电。
“协助一下莺歌区各所,到三莺大桥周遭围捕一名诈欺11(通缉),注意自身安全及犯嫌
安全,到达后将情形回报勤指。”
“151收到。”学弟答。
深夜杳无人迹,顾不得前方的红灯与地上的双黄线,我漂亮地倒车回转,往三莺大桥处急
奔而去。
白色BMW右前车头整个镶进桥沿,车灯、保险杆、前车壳、车窗的碎片散落一地,在其周
围,莺歌区三个派出所三台警车分别包夹在其正前、左后、正后三方,六名警员围成半圆
,形成一个滴水不漏的局势。我与学弟已无用武之地,便向勤务指挥中心回报犯嫌已被莺
歌区各所拦下。
“下来!”领头的学长高大壮硕,吼得BMW驾驶一脸惨白,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抖个不停

这微秃的男人双颊凹陷、两眼无神,与精神矍铄时相去甚远,但我还是认出来了,是那名
议员。
四年前,议员曾以每坪十万元的价格抛售土地,然而这四年来,地价迅速成长,已不可同
日而语,但议员迟迟不肯办理过户,买方于是提出诈欺告诉。上演失踪记的议员不仅于警
询时未出面,检座的约谈也一再翘掉。地检署发出拘票,警方两度上门执行拘提未果,一
个月后,新发布的通缉名单上便多出他的名字。
通缉犯对警方而言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杀,无论身在国境内的哪个角落,只要被查
获了,不管正在做什么事,工作也好欢爱也好,都会随即被上铐带回辖境派出所内,并于
接受警询后移交到管辖的地检署去。更何况,这议员不仅有诈欺的嫌疑,更涉嫌贿选和违
反金融控股法,想兴师问罪的单位可多了。
“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阿伟,附带搜索车子里的东西!”那名壮硕勇猛的学长应该就
是莺歌所所长潘胜光,叫阿伟的年轻学弟,大概是新进的警专三十期新人,反应慢了些许
,动作也略显笨拙。
“车子里有什么危险物品吗?”潘所长问。
“没有,所长。”
“你有戴手铐吧,把人铐起来带回去!”
“知道了。”阿伟学弟伸手在后腰包处翻掏着手铐。
“可以不要这样吗?我还在任内耶,这样很难看……”议员逐步往后退,旁边的学长立刻
吆喝他不要乱动。
议员的背贴上桥边,身子犹然颤抖不止。“不要这样啦……拜托你们行行好啦……”
“转过去!”阿伟学弟命令道,他想使用反铐于背后的方式。
一阵凉风吹过,我冷得打起寒颤。冷不防地,身着绿沼色大衣的男人又出现了,他就站在
桥沿的护栏上,同样的眼神,同样的无语,同样的骤然,不同形式的不幸。
不好!
我来不及大声嚷嚷,那议员于转身之际,双手紧握护栏,一蹬一翻之间,就这么纵身坠入
三莺大桥之下。
八名警力,四台巡逻车,就这么任由一名通缉犯在眼皮子下翻墙自尽,这下糗大了……
果然,有祢在的地方就不会有好事情发生哪!我的守护神啊,祢能保佑我在事后的检讨会
上不致被众人攻讦苛责吗?孰不知舆论和批评也是大灾大祸的一种哪。
由于三莺大桥隶属本所管辖,通知议员家属与报请法医相验等事宜自然落在当时当班的我
的头上。
潘所长至少向我赔了十万次礼,当时绕成半圈戒备的学长们也感到过意不去,但我丝毫不
在意,反正这人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只怕到时长官和媒体又是一片口诛笔伐,把矛头
全数指向警方,反倒忽略议员本身的罪愆。
议员的妻子儿女在派出所内不断鬼哭神嚎,弄得大伙心烦不已。这个穿金戴银的女人,与
他们打扮得光鲜夺目的孩子,在在令我回忆起罗明昌母亲和小情侣的家长,只是后者的穿
着要来得朴素一些。
真希望他们都消失啊,念头一起,我马上将之压下,以免又实现了。
我忙着整理报请相验的卷宗,当晚和我一起上班的学弟便成为家属砲轰的标靶,然而这一
点也不干他的事。
电话响个不停,一会是分局秘书室打来的,一会是区公所和市政单位,一会又是各家媒体
。咱们自家的所长火大了,索性跑到附近熟识的民宅内躲起来,把万事交给副所长面对。
我猜想不用等到太阳下山,各家媒体便会蜂拥而来,值班台边会架设起一大堆大砲型摄影
机,记者会将整个办公厅舍塞满塞爆,真正需要协助的民众也会不得其门而入。
电话再三响起,值班的学长应接不暇,副所长不想理会,便呼喊在里头忙着的我。
“三峡所警员方正义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我把听筒夹在脸颊和左肩上,继续手上的
事务。
“警官您好,我是TVCS新闻台记者,敝姓杨。”甜美温润的年轻女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搅
得我心头一阵震荡。“关于今天凌晨欧银龙议员跳下三莺大桥自杀的消息,可否劳烦警官
说明一下,好让我们先做个简报。”
难得的悸动只维持两秒,我的火气被挑上来了。不知道我们正忙着吗?记者就这么喜欢贪
图方便吗?自己不会先走一遍现场吗?不管告诉你们什么,到时候都会生出一大堆奇形怪
状的细节来,那么爱编故事的话,自己动手写就好了啊,干嘛问过我们?!反正说什么都
是警方的疏失吧。
但我还是尽量按捺住性子,“小姐,资料我们已经陈报给分局秘书室了。妳想要简报的话
,就尽管向那边要吧。”
“喔……”那女声犹豫了会,“那么,请问所长或主管在不在?”
“所长到分局去了!”啪地一声,我用力将听筒挂回去。今晚,大概是我警职生涯中最不
平静的一晚了。
待我和欧议员的家属至板桥殡仪馆回来时,人山人海早把派出所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我打
电话给值班学长,请他模拟我的笔迹代我在值班台边的出入登记簿里签上退勤两字后,走
到后门的停车坪,将便衣外套穿上,准备发动摩托车回租屋时,看到一个拿着麦克风的娇
小身影,卖力地往大门口的人群里钻。
可爱的小姐,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穿着不合年纪的黑灰色上班族套装,腿上的肤色丝袜开
了一大洞,如渗水的水管般,鲜红色血水至洞口处缓缓流下,虽不严重,但看上去甚是可
怜。
“小姐,妳受伤了。”我停下车,绕到她的身后。
“我知道,我被器材割到了,不要紧的,谢谢。”她拿卫生纸压了压伤口,又继续往前挺
进。
“妳在这里等一下。”我半命令似地对她说道,接着拐个弯从后门进入所内,拿了急救药
箱出来。
我将沾上双氧水的纱布和胶带递给她,她道了声谢,固定在创口上后,又忙着往室内探头

“非进去不可吗?记者也真是辛苦哪……”我随兴地开口。
“嗯。摄影师和前辈都在里面,如果不挤进去的话,他们肯定会在主管面前嚼舌根,说不
定试用期后……我就要另找工作了。”泪水在菜鸟记者小姐的眼眶打转着。
“那么的话,问我吧。”我轻扣她的右下臂,将她拉下派出所前的阶梯,在她耳边低声说
:“欧议员跳桥的时候,我就在现场。当时的情况,我只偷偷告诉妳一个人,妳不要对其
他人说。”
可爱的小姐微微颔首,我感觉她柔顺蓬松的大波浪卷发在耳际边愉悦地婆娑。
我们掠过众人,坐到祖师庙前的榕树下。我买了两杯咖啡,她也不推辞我的好意,在啜饮
著带些微苦的芳香同时,我把她所想知道的尽数吐露。在路灯的黄晕和手机的微光之下,
她草草地记下笔记。
小姐姓杨,今年只二十四岁,正一边实习一边准备研究所考试。稍早打电话给我的,便是
这位杨雨涵小姐。
我心想,或许这是个契机。
该是脱离单身的时候了。
晚间,当沼衣男子出现在浴室穿衣镜里,一脸冰霜地瞪着我时,我点着镜中的他的鼻子,
摆出我所认为最凶狠的表情呛著:“我才不鸟你!我要找大师为我更换守护神了!”
放假时,我特地返回故乡南投集集,请母亲陪我到宫中拜访当年为我卜算断卦的先生。
因我命中注定与神佛鬼怪一类无缘,上回踏进宫庙已是十八岁那年的事。当时我高三,正
烦恼毕业后要尽早外出谋事、还是继续升学的好,母亲二话不说,带我到宫里询问先生的
意见。
算命先生没忘记我,我的命格是他见过数一数二奇怪的。他所见过另一个身赋奇命的人,
据说是他自己的养女。
“你这孩子有股不凡的气魄和力场,若能用在正途上,可望成就一番大业。可惜……只要
这个奇特的命格还跟随你,不管是令你深恶痛绝的人,还是如眼中细沙的睚眦之怨,都会
惨遭不幸。”
我没忘了挑先生的毛病,劈头就是一句:“这和你十二年前诠释的不一样!”
“没错,是不太一样。那时我还年轻,还没澈悟得通透,我以为你只会骇到与你有关的人
。但是,你背后的守护灵……或者说是业力、宿命太强大了,只要你有怨,那怨就会化作
索命的利箭,朝那人的咽喉笔直射入。若你恨的人就在你身边,那才叫做万死一生,你们
会一起遭遇死劫,唯独你一人活下来。因为灾祸神所庇佑的人,本身是不会被灾祸吞没的
。”
我听了都不知该哭该笑了,我问母亲,这下子该怎么办。母亲搔著头傻笑:“幸好你从来
不怨我跟你阿爸唠叨。”
“我不怨啊,应该说……爱比怨多。”没料到我竟吐出这么肉麻的一句话。
母亲说:“我还记得小时,你跟你哥为了一两个塑胶玩具打架,你被揍得头破血流,骂他
一句:‘混蛋吃屎。’当晚他立刻上吐下泻,住院两个星期才好。”
“我也记得。”原来哥会生病都是我的错,我只在前两天取笑他,后来我甚至向沼衣怪男
下跪,恳求男人不要将哥带走。
几番挣扎后,我决定投考警专,反正算命先生要我从事正途,而我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比
较好,加之在校又有政府提供的零用金可花,我的前途便这么定了下来。
来访之前,母亲告诉我钟老师父自从养女意外身亡后,已经倒卧病榻十余年了,偶尔醒来
,只会咿咿呀呀地讲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语,画一些奇怪的图文符号在房间的墙上。有时
一个日本人会过来,把他的图画拍照记录下来。钟先生只有在那个日本人来的时候,清醒
的时间才会多些。
现在宫里的主事者是钟老先生的师弟涂先生,本事如何,母亲也不太清楚,但他当年跟在
钟老先生身边修习,略知方家老小的概况,也知道我这个奇怪的体质。
一见到涂先生,我开门见山就说:“我想要换个守护灵,师父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我一
点也不想害惨重要的朋友和家人,这些年来,我已经受够了。”
我把叶骧、法官、议员的事略述一遍,就是没提到雨涵。我们已经交往一个月了,尽管她
年轻,而我老大不小,要她不介意,我可以用全副心神和薪水支应她,让她不用再从事辛
苦的工作。
我需要婚姻、需要爱情,因此必须摆脱沼衣蒙面男的诅咒。
涂先生或托腮、或仰天、或长吁、或沉思,就是得不出一个完善的结论。“我还是第一回
听到信众提出这种要求。等等,我要请神明开释才行。”
涂先生的守护神是济公活佛,和钟老先生的天师钟馗差距甚远。请神明降乩的仪式和道具
,各派各教均不相同,我听人家说要烧好多纸钱,拿出五大法宝在神明面前不断挥舞,甚
至还有把全身弄得鲜血淋漓的,但这位涂先生并不这么做。他灌了自己三大杯米酒后,开
始烧香唸经。一刻钟后,他神智恍惚、眼神迷濛,全身抽搐痉挛,活像癫痫发作的病人。
我和母亲觉得这应该是正常现象(而不是发酒疯),所以没有上前搀扶或询问。
又一会后,他的视线可以聚焦了,也不再发颤乱抖,他四处张望,取下挂于墙壁一隅的破
帽和草扇后,笑吟吟地走到我们面前。
“小伙子,想娶妻了喔?”涂先生……或说济公的分灵体用手上的草扇在我额上轻轻一点

我微愣了一下,打进来到方才,我只字未提雨涵的事,为什么他会知道,是推理出来的吧

“你背后有个奇怪的东西,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我不认识祂,应该不是中土一脉的神灵。
我能知道的是,祂不会害你,也害不了你,因为祂必须透过你才能施展法力。”肉身内部
装载着济公分灵的涂先生说。
“那么,有没有办法驱逐祂?”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探问。
涂先生歛了笑容,表情多出三分严肃。“我不知其灵名姓道行,只知主事灾祸。若跟祂硬
斗,我未必占得了上风,怕对你自己也是有害。”
我耸肩一叹:“那我提出更换守护灵的请求,是不是没着落了?”
涂先生说:“我建议你去与观音大士和如来佛祖这般位阶最高的神佛商讨,找间大庙,潜
心斋戒诵唸四十九日,必然有所收获。要不……”他顿了一下:“机会虽不大,但若你能
遇上一个命格比你硬的女人,就能压住你后面的灵,即使祂跟着你,也害不到任何人了。

我在心里哀嚎著,雨涵娇滴滴怯生生的,再怎么想也不会是这样的女人。从小到大被我憎
恶的人都会遭遇不幸,哪怕是极其轻微又极短暂的不幸,我都不想再让雨涵与其他非大奸
大恶的人们受苦。
要是哪天我与雨涵吵架或争执,心里起了怨恨忌妒,说不定就会害了她,即使我并不是真
的讨厌她。
命格比我硬的女人……真有这样的女人吗?
母亲向涂先生询问要前往那间佛堂或大寺较好,涂先生也不刻意指名庙宇,只说我们看对
眼的,觉得够清幽且“有感觉”的都可以。
母亲与我谢过他,当然不忘塞点红包过去。回家吃完晚饭洗漱后,我只感到脑袋一片混沌
空白,迷迷糊糊地就睡下了。
脚下是一片沁凉湛蓝的海水,海岸周遭,层层叠叠的岩岸甚是特殊,像某位巨人刻意用雕
刻刀削琢出来的。不远的山峦上有道石阶,石阶两侧摆立著一柱柱石头砌成的路灯,顺着
石阶下望,石子路往前延伸不远,就变成沙滩般的黄白色小径。小径的尽头附近,有一座
以四条红色梁柱立成的牌楼耸立著,实在是十分奇特且秀丽的景象。
这里……是哪?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天正黄昏,绯红的太阳慵懒地将下半身浸泡在海水里,再过一会儿,它就要整个没下去了
吧……
在在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丽景色,是梦吧?我依稀记得我正睡在老家的房内呢,南投四周环
山,哪里来的海景呢?
视线彼方,有位身着白衣长袖的女子慢慢地走了过来。她是用走的呢,还是像仙姑一样用
足尖点着水面飘移,我实在看不清楚。
直到她靠近了,在我身前五公尺的地方停下。
她用飘的,一身素白飘逸的衣服好似古代人的穿着。不是人类吧?是鬼、是仙、还是神…
…其实也不重要,梦里的东西又不会活生生地搬到现实重现。
好美的年轻女人。
“妳是……谁的守护神吗?”我随意开口,反正是在梦里。
“都不是。”女人面无表情,语调淡漠。
“妳看得见我背后的灵吗?”
“嗯。”她轻点头。“我正是为了祂而来。”
“妳能取代或除去祂,成为我的守护灵吗?”我试探性地说,不抱有任何期望。
“你希望吗?”女人双眼微瞇。
“当然!”
“很可惜,命运的权柄向来都不在人自个的手上,当然,也不会在我手上。”才说到“当
然”两字时,她便转身背对我,迳自飘远去了。我发现她的右手,平白多出一只白色灯笼
,不知是何时变出来的。
果然不行啊……不过,就算她在梦中答应我,也不可能过渡到现实来帮我解决烦恼吧。
她会不会是雨涵的守护灵,前来探究我虚实的呢?
甜蜜美好的时光短如幻梦。
雨涵和我吃过几次饭后,热情和态度大不如前,我想她只是在等待一个较佳的时间点好提
议分手。
我俩的年岁相差逾一旬哪,就算她背弃我或变心了,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我应该不会有所
怨愤吧,应该。
餐桌上的两杯咖啡渐凉,雨涵和我都没有啜饮的意愿,任它由最初的芳醇转为难以入口的
苦涩。
一直相顾无言也无法打破僵局,思忖半晌后,由我先开了口:
“雨涵,妳最近是不是比较累?我看妳没什么精神,饭也没扒几口……”
“我……”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困难吗?工作上的?经济上的?”
她摇摇头。“听另一位和我一起跑三莺线的同事说,你和一个新进的学妹走得很近,连巡
逻时也会骑机车载她。”
原来如此,那是所长指示我指导的警专实习生。由于没有明文要求必须由女性同仁带领学
妹,实习生也不得驾驶警用车辆,我只好骑机车载她。我还来不及开口解释,雨涵接着说

“上星期,我爸才因为红灯左转,被警察追车硬是塞了一张红单。”
“嗯……”所以呢,要迁怒到我头上来吗?
“情节轻微的话不是应该以劝导代替举发吗?为什么一定要开?我爸妈过去都以采收槟榔
为生,工作大半天还赚不到六百块耶……”说到怒点,雨涵的双肩开始颤抖。
我试着安抚她,一面注意邻桌客人的反应。“我不知道当下的情景,也不知道伯父应对的
方式。而且,每个地方的警察做法不太一样,我个人是不喜欢开啦……”
“我父母都很讨厌警察。”雨涵的神情淡漠又冷酷,仿佛变成一个我从不识得的-刁蛮而
霸道的女性。“小时候,我妈妈的皮包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抢,派出所的警员只用遗失受理
,而不是抢夺。”
“妳说的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吧,现在无论制度、民情都不一样了,妳可以投诉督察组、
向政风处检举、或者诉诸媒体,掀起一阵铺天盖地的挞伐声浪,谁还敢这么做?!”
我尽量放低声量,压抑满肚子怒气。不可以动怒,不可以怨恨,如果我希望她安然无事的
话。
“上个月我和你一起外出时,被在桃园工作的邻居看到了,她告诉我妈,说我跟一个警察
仔交往。”
我很讨厌他人用台语发音的“警察仔”称呼警察,因为尾音和“贼仔”一模一样,明明做
的是光明正大的事业,为何还要如过街老鼠一样被人唾骂嫌恶?
“前天我放假回家,被爸妈狠狠训了一顿。说明明跑的是社会线,为什么不跟政商名流在
一起,偏偏要选一个老……比我大那么多的,还是个工作不稳定的警察。”
好个政商名流……去死,不不不!我什么也没说、没想。
“他们说的话比我讲的要难听许多,我有尽力为正义哥你平反了,可是……我没有办法了
。”雨涵一改怒颜,开始抽咽起来。
我把手帕递给她,她挥掌拨开我的手。结束了,美丽青春的人儿,短如朝露的爱恋。
“那个学妹只是我指导的暑期实习生,她有男友,两个月后就会告别我们,回到学校继续
上课。”明明知道已经无济于事,我还是想说些挽留的话语。
“无所谓了。”她摇摇头,站起身来。不知是想前往盥洗室,还是打算离开。
“要回去的话,我送妳吧。”
“不用了。”她走向柜台,掏出钱包买单。这还是第一回由她支付约会的费用,当然,也
是最后一次。
混帐……不,希望妳能找到令妳和妳父母都满意的政商名流,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而未来的某天,我一定也会遇上命格比我硬的女人,开启属于我的幸福人生吧……一定。
午后雷阵雨骤然而猛烈地击打燥热干涸的大地,雨涵没带伞,进入便利超商里躲雨。不久
,她撑起一朵伞花,和匆忙过街的行人混在一块,隐入喧嚣的人潮车潮之中。
大家都没看见的沼衣蒙面男人,正坐在突出于商店街外墙的霓虹招牌上,冷眼睥睨著万事
万物。
原来结束一段感情、告别一位所爱,也是场令人心痛欲死的灾厄。
无论外头阳光如何明亮炽热,也照不入我晦暗无光的心窗。惆怅、焦虑、疲劳的感觉紧紧
攫获着灵魂一隅,任凭我再怎么设法振作,也是浑然无用。
要是能请假疗伤的话,那能有多好?无奈是不可能的。
老学长纷纷退休,或请调到山区去了,别说指导实习生的事很难假手他人,况且暑假是事
故、案件量暴增的时段,就算所长核可假单,自己在同事间的风评也会变得奇差,我不想
在这么辛苦的时候还给其他人增添麻烦。此外,如果能醉心于工作的话,说不定能忘却和
雨涵间的所有不悦,提振精神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风浪。
沼衣男子依旧如影随形,不时现身同我打照面,每每我只能试图忽略他那强烈的存在感。
晚间十点,成群青少年在莺歌堤外便道与树林外环道之间来回竞飙,上头怕事,叮嘱同仁
只巡逻不追车,要能顺利拦下,盘查身分后就逐一放行。
去年夏天,两名未成年少女夜间偷偷驾驶家人的普重机车出门,双载行经三莺大桥时,为
躲避警方的拦查取缔,狂飙后不慎撞击护栏,后座的那位摔落高逾十公尺深的桥下惨死,
驾驶者则重伤骨折。
唉,这样的孩子,死有何辜?是妳们自己要去吸引、召唤灾祸降临的,不是灾祸之神恰巧
从不幸的签筒中抽出妳们的名字啊。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无名的绿衣怪人……”我微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息。那沼衣蒙
面男就待在办公室的角落,惨绿色的大眼直盯我背心,看了至少两小时以上。
不出两刻,勤务指挥中心的值班学长接连发出一段段急促又骇人的指令,催促莺歌交通分
队的同仁尽快抵达堤外便道1K+600公尺处查探,到达后立即回报。
是三部普重机车、一部重型机车的连环碰撞事故,消防车、救护车、莺歌所支援警力陆续
赶赴现场。灭火的灭火、救灾的救灾、疏导的疏导,初估约有七名伤者,以及一名浴火、
已然没有生命迹象的死者。
又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夜间两点,我结束值班,下一班是超商线巡逻勤务。我穿上笨重的防弹衣,外头套上反光
背心,并把密录器、手电筒和警笛备好,以便不时之需。
我开车,阿翰学弟坐在副驾驶座,警专学妹则在后座开心地滑手机,与消防班的男友互传
短信,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
照后镜里,沼衣蒙面男就坐在她身侧,当然她不会发现,我也不会告诉她。应该说,告诉
她也无济于事。今晚肯定还有另一波祸事到来。
巡签完中正路一段的统一超商,我打开车门,还来不及把整个身体塞入驾驶座内,无线电
那头再次传出一声声惊怵焦急的喊叫。
“弘道弘道!155呼叫!”
弘道是三峡分局勤务指挥中心的无线电代号,155则是本所临检网所使用的代号。这时的
他们,应该在好客来KTV、电子游艺中心或精油按摩店的其中一处盘查吧,不知遇到了什
么状况。斗殴?吸毒?嫖客交易?
“弘道回答。155,你在哪里?需要请求支援吗?”
“是的!好客来KTV二楼包厢,年轻男女聚众拉K,此外也疑有二、三级毒品交易情事。六
名男女拒绝受检,争执过程中有一名同仁受伤!请求三峡地区线上各所巡逻警力支援!以
及一辆救护车!”
“好的,弘道收到了!请三峡所、北大所线上各网:151、152、101、102,立刻前往文化
路好客来!卫星定位记得打开!注意自身安全。181(吉埔所)、191(圳头所),你们也
一起去,到达将情形回报弘道。”
“152收到!”阿翰喊道,线上各网也陆续回报已收到的讯息。
我朝照后镜瞥了一眼。“学妹啊,待会妳别进去,在车上等着我们就好。妳看看情况,严
重的话先拨通电话叫所长起床,告诉他文化路好客来‘又’出事了。”
“喔,好!好!”学妹一愣一愣,还不懂即将或已然发生什么事故,果然是初生之犊。
沼衣男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或许祂已经移转到灾祸现场了吧。
临检网(155)同仁驾驶的巡逻车就随意停在路边,警示灯还亮着,我把车插在他们之后
,跟着阿翰学弟一块进入。本所主线巡逻网(151)以及北大所支援的四名同仁稍后前来
,也跟在我们后方爬上二楼。一行人循着气味兵分两路,我们去搜包厢,北大所的学长则
往走廊尽头的厕所走。
203包厢内浓烟漫布,伴随焚烧电缆线般的浓烈刺鼻味,是K他命,或许还混杂着其他毒物

阿勇学长仰躺在大萤幕下方,额角被钝器敲出一个大坑,坑底不断溅出血水,不知人是昏
是醒。房内有六名陌生男女,连同阿勇带的警专实习生一共八人。阿勇身旁,一个男人用
大号的姿势蹲著,手上还握著一个带血的玻璃菸灰缸。另一个粗壮的男人手持蓝波刀,就
架在男实习生的颈项上。
“学……学长……”警专学弟好像快飙泪了,但他死命忍耐著。
阿勇的配枪握在一个看上去还是女高中生的短裙辣妹手上,学弟没配枪,身上的白钢警棍
也被一个穿鼻环的年轻男子抢走。稍早用无线电求援的阿财则是不知去向,大概躲在某处
等支援警力到来吧。
依阿勇之能,很难被歹徒夺得先机,估计在他敲门喊出“警察,临检!”之前,对方就已
经把手边能派上用场的家伙都准备好了,开门那瞬间,就是一个措手不及的猛攻。那学弟
蠢,明知前方有危险还不知侧身避开,对方仗着人多,轻易地制伏我方两名警力。服务生
全都傻了,急忙往一楼逃跑,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拿起电话狂押报案专线的号码。
北大所的学长们打厕所走过来,拖出里头两个正拉着K菸的年轻人。“学长,现货交易!

“待会再说!”阿翰向后挥手制止。
另一名穿着狂野的辣妹掏出一罐巴掌大的塑胶瓶,不由分说就往门外的我们喷洒,另一个
混混般的男人也操起房内的灭火器,不待他拔开插销,我冒着被防狼喷雾正面击中的风险
,右腿一扫、右膝前蹴,让他松手的同时往后跌倒。
阿翰随即向前,用手铐将男人双手反铐于后。
才过两秒,我与阿翰开始疯狂咳嗽,眼泪鼻涕奔涌而出。
举枪的女子还在颤抖。没开保险、也没上膛,子弹是无法击发的,她肯定没玩过枪。
持喷雾罐的女子还没罢休,北大所的学长们也被攻击。一学长火了,立刻以逮捕术将她压
制在地,和男人一样反铐双手。
但房内还有挟持着学弟的壮男、手上握著菸灰缸随时可以再给阿勇学长钻几个坑的男人、
另两个行动自如的年轻男人。此外还有其他人皆无法看见的,无情无语的沼衣怪男。
糟透了啊……我把手伸向背后,摸出系于S腰带后方的伸缩警棍。开枪的话,别说可能伤
及自己人,就算能成功击毙歹徒,而自己人也安然脱困,事后的刑、民事诉讼可劳民伤财
了,搞不好一辈子都得当没有支领薪水的义警。
陡然间我想起可怜的叶骧,还有雨涵。
离开我……果真是个再明确不过的决定,我不再怨妳了。
手上没拿警棍的年轻男人把手伸向握枪的辣妹,不好!要是枪入他手,我方的胜算肯定会
再下三成。
我甩出警棍,原先十吋长的棍身登时抽长两倍,望前纵跃,用力挥击。啪嘎一声,那年轻
男人的手腕往不自然的方向曲折,在他急着发出一连串垂死般的猪嚎声时,我用警棍顶端
勾住板机外的护弓,将警用九零手枪往自己这方拨。
“成了!”阿翰大叫,弯身拾起阿勇学长的配枪。
即使我会因为打废那年轻人的手而吃上重伤害的官司,必须用以往辛勤劳苦的薪水支付赔
偿金都无所谓了。谁管那狗屁不通的婴儿司法,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民情舆论都会往我这
方倒。更何况,我胸前的密录器可是全程开着呢,有利的证据要多少有多少。
实习生的颈子渗血了,这是对打伤同伴的回报。
“呜……”学弟不住挣扎,好几次尝试以柔道技法“丢体”放倒男子都没有成功,看来这
壮男也是个练家子。学弟愈是躁动,刀刃就没入愈深。
可恶,真是该死!要是壮男头顶的灯罩刚好掉下来把他敲晕就好了!
“学弟,不要动了!让学长们帮你想办法!”阿翰大叫,但他也不敢盲进,就这样钉子般
的站着。
吉埔所和圳头所的两名学长也到了,但他们除了帮忙看顾在厕所里拉K的青少年外,没能
派上用场。
敌人还有三名,如果加上断腕的那位,还有三点五名。
如果……连身后的沼衣男也算入的话,就等同有无限多名,无尽量的敌人。
等等!
这沼衣男是我的守护神吧?无论如何,祂都不会陷我于不义,祂的咒力必须倚赖我的夙怨
,才能化作降临于世的灾厄。
既然如此,请为我歼灭眼前大敌吧,不计一切代价!
祢能办得到吧?立刻!
喀啷!
天花板的灯罩应声掉落,不偏不倚地砸在壮男头上,碰出一个血红的窟窿,一点也不下于
阿勇学长的。壮男一个闪神,想以持刀的右手去抚摸伤处时,恰好学弟一个顺势,使出成
功而俐落的丢体技。阿翰与本所主网、及北大所两名学长一起涌上,迅速压制壮男、断腕
男,也将两人一一反铐。一旁的辣妹傻住,高举双手表示投降。只剩下一名敌人。
但众人喜悦的心情仅维持三秒。
沼衣男的面纱松开了,双眼下的面容,仍是一片幽冥界的惨绿色,就与他的瞳色无异。缚
面的咒布垂落地下,立即化成一枝灰褐色的法杖。男子双手托杖,杖击地面那瞬间,砂尘
由天花板的夹缝处不断洒落,霓虹彩球和大萤幕啪地一声熄灭,天地不断摇晃,周遭空间
也开始变形扭曲。
“地震!地震!”
隔壁包厢的服务生、客人一一逃窜,就只我们待在原地。还没救出阿勇学长,还不是走的
时候。
走廊的灯管砸了下来,拉K的年轻人之一唉叫着痛。
一片漆黑,人声渐歇。半分钟过去,震动犹未终止,而且有逐渐加大的趋势。我摸出腰带
上的手电筒,打算趁隙将阿勇学长拖出去,再叫人把KTV一楼所有门户包围得滴水不漏,
好来个一网打尽。
由于防狼喷雾的关系,噙著泪的眼睛在黑暗中摸不清事物,只知有装潢碎片不断从上方掉
落,脚下的地板也有些松动隆起。
“什么豆腐渣工程嘛!安检没问题吗?!”我在心里啐骂着。
远处隐隐有火光闪动,我想是某处的灯泡破裂,着地时引燃的火势。我顺着那光亮探去,
发现那团火被一圈白色的装置包覆著,是灯笼。
灯笼上的画像,正是我一直以来又惧又恨的沼衣男子。
对了,那沼衣人呢?祂也藏在这片黑暗的某个角落里吗?正是祂唤来地震,解除我等危机
的吗?
“这是我们第二次在梦里见面了。”
杳无边际的闇黑之中,白衣古装的美丽女人现身了。四周尽暗,明明仅有手上一只不起眼
的白色灯笼发光,她却由自体散发出素白清冷的幽光,凄凉而死寂的绝美,让我浑身寒毛
直竖。
而周遭的震动终于停下。
“梦?梦!妳是……我见过妳!上次见面,我以为妳是雨涵的守护神。”我喘了好大一口
气,用力槌击自个的心窝。“好险好险,原来阿勇学长遇袭、学弟遭割颈,整幢好客来扭
曲变形都是一场梦,真是好险!”
“不。”那女人别过头,目光依旧漠然冰冷。“你的境遇,是梦也是真。相较于天上居民
的神寿,人世的须臾,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什……什么意思?”她把我搞糊涂了,我究竟是死在现实的地震里,还是在梦境中的地
震中死去?
“你且侧耳倾听,人世间的声音。”女人说。
我不懂她的意思,但我还是设法先平复自己焦躁浮动的心,竖起耳朵聆听周遭的动静。
是工地的声音,挖土机的作业声、电钻的开挖声、消防车和救护车飞驰于陆上的警示声,
以及人们嚎叫哭吼的嗓音。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抚著额,感觉头痛到快炸开来了。夜光表的表面正对我的眼睛,下午一点三十七分?不
对,凌晨我们闯进来时,明明表上显示的时间还是凌晨两点四十二分啊,该不会……
我的灵魂和意志已经脱体神游半天了?
“你是……当年八十枉津日神遭击灭时,遗落在人间的灵魂残骸与人类凡胎的结合。为了
休养生息,祂的分灵并不刻意求去,就这么待在你身边,借由你的怨念和悔恨成长,一点
一滴地恢复灵力。”
什么……?!谁是八十枉津日神?沼衣男人吗?我压根儿没听过这位神祇,祂到底是善是
恶,是福是祸啊?!
“八十枉津日神与我有难以言尽的恩仇纠葛,我一来不想树敌,二来不想欠人情,所以,
我放过你。”
“什么意思?”我想再多知道点八十枉津日神的事,祂是谁?为何选择我?妳又是谁?为
何前来会我?
“走吧。”女人一放开右手,手上的灯笼立时消失了。她轻推我胸口,力道也不怎么大,
我却笔直地向下坠落,朝不知有无止境的黑暗深渊里去。此刻的重力加速度,比起过去在
游乐园里乘坐的自由落体体验机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惊悚了。我不禁紧闭双眼。
天阴,细雨,人潮中,担架上。
胸前别著记者证的雨涵,泪眼蒙眬的样子看起来楚楚可怜。她丢下工作,特地陪我坐上救
护车前往医院。
雨涵告诉我,好客来半塌,目前仍有十余名警力和客人、服务人员被掩在土堆里,等待开
挖与救援。
我明明和众人一块困在203包厢里,周围却仅我一人先被救出,且全身上下只有一丁点擦
伤挫伤,医生们见状个个直呼是奇蹟。我清楚得很,这是“万死一生”的命力在作祟。
傍晚,平日大嗓门好出头的阿勇学长和房内的六名男女被发现时,六人已了无声息,阿勇
学长则重伤多处,躯干以下恐需全部截肢。阿翰、当初用无线电求援人却贪生躲入逃生间
的阿财学弟、警专实习生均有不危及生命的骨折。北大、吉埔两所的学长分别受到轻重伤
,我只能祈祷众人均能顺利康复。
我们都还活着,而贼子全部死绝,说是巧合,也未免太顺应民心了些。尽管众人日后的复
健过程既漫长又艰辛,还可能不时受到外界与警方高层的关切和瞩目,但是活着,本身就
是莫大的希望和救赎。
-贼星该败,正义必胜-
傍晚出炉的电子报,雨涵下了这八字耸动却大快人心的标题。
我笑了,正义-这正是我的名字。
福祸年寿虽不能自行决定,缘分聚散也无法自由安排,但至少我还能选择为正为邪。
拉K的两名青少年于送医后先后辞世,大概与我嫉恶如仇的性子有关,这样的人们总是无
法善终。
在医院闲躺休养的几天,我闲来无事时,便上网查阅八十枉津日神的资料。日本上古神话
中由冥界秽土里诞化的两位神祇之一,主司灾厄,与他同时间出生的妹妹,也是个主管灾
祸的神祇,应该就是我所见到的女人吧,她身上穿着的大概就是上古时代的日本和服。
我向人事室递交两个月的公伤假假单,尽管正值人力短缺的时期,但依我目前的体力和心
神状况也无法立即回到工作岗位上。所长与人事室主任没多说多问什么,很快地就核章批
准了。
有些事情,还是必须靠我自己亲自走访查证才行。就算没有答案、没有线索和结果,我都
想知道关乎沼衣神祇的所有事蹟。
或许,我会走一趟位于日本石川县的太白山神社,也或许,我会前往涂先生告诉我的那位
神秘的日本和尚所在的高野山金刚峰寺。究竟该怎么做,我心里还没有定见,但我还是在
冲动之下订了桃园─大阪的单程机票,七天后就要启程。
【注】三莺大桥实为莺歌区二桥派出所辖区(且中间尚夹着北大所管辖的地域),因剧情
铺展需求,在此移作三峡所辖区。本章故事部分取材自真实事件、真实人物,仅此向所有
辛勤劳苦的“外勤基层”警员致敬。
【小视窗】无线电数字发音法:1(么)、2(两)、7(拐)、9(勾)、0(洞)。
作者: kleinerstern   2017-06-02 12:08:00
作者: danfisher (渔人之地平线)   2017-06-02 23:57:00
作者: lee6108s (升)   2017-06-03 00:17:00
棒呆了 好好看!!
作者: jimmonster (jdog)   2017-06-03 16:27:00
好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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