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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PO者前言:本章节个人觉得有点腐感(但没有腐剧情),
如果介意请左转离开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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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孪生
二零零一年,韩国釜山
“哥……哥……任敏俊,你也睡太久!该醒了吧!”
采俊嘹亮的嗓音在耳边回响。
“再不醒的话,可是会被鬼神拖走的啊!哈、哈!”
我感觉他的手指正轻轻挠动我的脚底板。
我挣扎着,将双脚蹬回被窝里。采俊不悦,整个人直接压到被子上头。
好重啊……体重带来的庞大压迫感与男性古龙水的气味,仿佛跟真的一样。
睁开眼,偌大素白的单人尊荣级病房,寂冷的空气,孤独的病患。
没有其他人在,护理人员、经纪人与助理、记者和歌迷们,犹如消失在次元彼方。
采俊也不在了。我清楚记得,他比其他人都更早离开。
一年前一个狂乱的夜晚,采俊被一群自称是他的知己好友,而我却只识得少许几个的家伙
们带进有女陪侍的酒吧后,不知被灌下几杯迷汤,半夜出租车送他回来,明明都醉得七荤
八素了还不肯早点上床歇息。我催促他,要他别误了明早的通告。采俊连声说好,开冰箱
取出一瓶冻得结冰的啤酒,和著几颗安眠药一块吞下。
谁也没料到,他就这么一睡不醒。
警方来过,爸妈也由家乡赶来,公司的人也来了。大家把我和当晚的朋友及酒女找来一一
问话,大体也送验了,搞半天还是弄不清致命的原因是什么。
采俊一向都有失眠的毛病,他自尊心甚高,凡事要求完美,尤其是现场演出,一点纰漏也
出不得。就是因为这个性子,搅得精神紧绷、身心劳瘁,最后得靠高剂量安眠药才能入睡
。刚开始只要服半颗,一年后却要增到三到四颗。然而,采俊过世那晚吞服的量,并没有
超过医生规定的剂量,估计是与酒精类饮品共同食用造成的加乘效果所致。
看到和自己生得同个模样的家伙生理机能停摆,像块腐肉或标本一样瘫放在地上,实在是
一件好微妙好诡异的事啊……
爸妈的伤心程度固然不在话下,比之于颓废懒慢的我,他们更深爱优秀上进的采俊。公司
经理的脸都绿了,别说隔日起股价大概会一蹶不振,艺能界的当红炸子鸡─双人偶像男子
团体GEM(Gemini,双子座)从此变成独角戏,还能有卖点吗?况且身故的还是坐拥高人
气的那位。
“唉……”我伸出右手,抓抓略为发痒的头皮,感受前所未有的光滑触感,也轻抚补丁般
的金属缝线。
采俊要是见到我现在的样子,肯定会笑倒在地上。有时候,我甚至能耳闻、或亲见他正捧
著肚子、笑到岔气的模样。在梦里,恍惚间,在清晨,在暗夜。
“真是的,已经挂点的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阴魂不散的啊……”
我咒骂道,无奈回应我的只有冷冰冰的空气和一堵刷白的墙。脑内良性肿瘤什么的我可以
不管,照样吃饭睡觉唱歌作戏,反正医生说即使割了未来会复发的机率高达七成。我是为
了与你完整切割而来的─该死的幻觉魔神,总爱化作采俊的模样折腾我、嘲讽我,原以为
动了手术就能完全摆脱,没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反而变本加厉。
不仅如此,住院期间采俊出现的频率不但增加,有时身边还多了个人。
一个阴阳莫辨,白衣素颜,黑发黑瞳,五官清秀挺立的少年。他不会主动跟我说话,我也
不想费心跟幻觉搭话,偶尔他开口,是跟采俊攀谈。
“这就是令你挂心的人吗?”
“对啊,是我哥,很可爱吧。”采俊嘻皮笑脸的。可爱?还真敢绕圈子夸自己,我们明明
长得连爸妈都难以区分。
“具有神格的只有你,他对我来说没有作用,等待只是浪费时间。”那少年说。
我一肚子气,一个幻象凭什么也说我没有作用,这嘴脸跟爸妈、经理等人没两样。
“别这么说嘛,反正神明很闲,有的是时间。”采俊笑笑:“何况波鲁如果没有卡斯,就
失去在人间独活的意义了,即使到了天庭也是一样。可惜卡斯好像……没有波鲁也可以。
”
说这话的时候,采俊敛起笑容,眉宇间多了黯淡。
阴魂不散的理由,难道是为了守护我吗?我可没那么软弱。
十四岁那年,我俩参加韩国电视台举办的青少年歌唱大赛,在一场激烈的争夺厮杀中拔得
头筹,被经纪公司相中签下。训练一年期满后,我俩以Gemini(双子座),缩写GEM的团
名正式出道,由于外资并购经纪公司的关系,我还被起了个洋艺名叫卡斯,采俊则叫作波
鲁,实在好笑。
卡斯托尔和波鲁库斯是天空的双子星,神话中形影不离的兄弟。传说两兄弟是宙斯和斯巴
达皇后莉妲所生的挛生子。哥哥卡斯托尔遗传到母亲的人类血统,弟弟波鲁库斯则继承了
宙斯的神性,具有不死之身。兄弟俩与表兄弟因战利品分配不均之故发生严重争执,卡斯
托尔杀死表兄弟的其中一人后,却被另一人所杀,波鲁库斯因愤怒难平,遂又杀死夺去哥
哥性命的表兄。
波鲁库斯不舍哥哥的死,下定决心与他同生同灭,于是要求宙斯将自己的神能及寿命分享
给哥哥。宙斯大为感动,把两人的灵魂提引到宇宙之中,成为双子星座。
就是这样一出温馨的肥皂家庭剧码,而我俩也在这个神话故事的包装之下,佯装成一对密
不可分、互依互存的好兄弟。
我本来是希望能为漫画家的,要问我为什么踏入演艺圈,那便是成就采俊的愿望。可惜现
在采俊不在了,我还是囿于高额违约金的缘故,没能放手做自个真正想做的事。我与采俊
签给经纪公司的卖身契,一签就是十五年,还得扣除一年的训练期,也就是得做到三十岁
,而我今年才二十五,采俊死时才二十四。公司没把缺损的六年加到我头上就算是不错了
,况且就算加到我头上,我的产值也远不如采俊,做到四五十岁也没有用。
采俊死后不久,我因记忆不时中断的毛病求助于脑神经外科。
初时只有看见幻觉,采俊穿着寻常的家居服,而非入殓时的白色寿衣,在我俩合买的透天
住宅里走来走去,还对我说著话。
“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两人中只剩下我和你其中一个,会变成什么模样?”
“哥,你想过被人杀死是什么滋味吗?”
最常发生在梦醒时分,以及疲累困倦的时刻,这时我最弄不清采俊是生是死,好几次近乎
以为他还活着,还回了他的话。
“你很无聊,快点去睡觉。”
清醒后回想,总觉得全身僵冷。
被人杀死,这感觉我从未想过,我也不像采俊那么多愁善感,会在表演途中潸然落泪,或
在创作的词曲里注入一大堆生死离聚之类的哲理。
说起来,采俊的死法倒像是被人所杀呢。无法查验的混合酒精饮料、胃袋里食物残渣的毒
物测试……树大招风的性格,拈花惹草的任性……算了,一切已不可考。
我没想过去深入探究,更遑论揭发真相或报仇。相反地,如果换做是我莫名死去的话,采
俊可会不计一切代价找出凶手吗?可能会,他就是那么争强好胜的家伙啊。
采俊身影出现的次数日渐频繁,这还不是最让我头痛的事。最麻烦的,莫过于我会在不经
意之间做出只有采俊会做的事情,而且对经历的过程完全没有记忆。例如,对宣传及助理
疯狂飙骂,或在综艺节目的整人单元里失控揍人。
看在弟丧及通告费抽佣的份上,公司的人还可以让着我、帮着我,甚至施加压力使制作单
位撤换掉该单元,但娱乐记者和好事的观众可没有那么好心。
头一会露馅是我到采俊生前最爱去的酒吧之一“NIGHT GATE”,拥了两名浓妆艳抹的酒女
出来。一位打算挖政客丑闻的家伙早在附近埋伏许久,没见到原先设定的目标,却意外逮
到我,光卖出第一手照片就赚了不少钱。
我不知当夜是如何和那两名酒女分别的,我对她们也完全没有印象。直到公司经理把卷成
筒状的报纸一个劲地砸在我脑袋上时,我才知晓曾发生过这档事,还纳闷著为何世上竟有
人长得跟我与采俊如此神似。
公司高层立即召开记者会,并叮嘱我千万别出席坏事。根据发言人的说法,我是因为过于
思念,才会到采俊常出没的地方去回忆他的足迹、他的气息。
啊?这种滥情的说法,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没过几天,我又不知在哪里喝得烂醉,把自己扔在公园的长椅上。天气正热,我脱去外衣
外裤,全身只剩一条四角条纹内裤,把夜归的女高中生吓得花容失色。
经纪人孝熙姊火速打公司赶赴现场,把活像一条癞痢狗的我扛上她的自小客车后座,运回
位于釜山市中心的住家中。
她用我打给她的备份钥匙开门后,没耐性等到我自然酒醒,索性到浴室里打桶水,直接往
倒在玄关处的我的脸上浇。
“任敏俊,你到底哪里不对劲?!”
嗯……问得好,我也不清楚我到底哪里不对劲,说不定是采俊回来了,附在我身上胡乱搞
怪。
“我也不知道……”撑起身子,我抓过一旁垃圾桶,开始狂吐。采俊的酒量甚好,除非是
喝混搭的调酒,否则不大容易醉,醉了也不会反胃。
“死的人其实是你哥对吧,你干什么装疯卖傻?!”
我虽晕得难受,却也忍不住反驳:“我是……任、敏、俊啦……”
“你干脆休假几天,让脑袋清醒清醒。”
孝熙姊扔下神智不清的我后,便不再当面跟我对话了,往后所有的指示都以电话和短信传
达。
─强制休假一个月。半天后,我收到这通简单扼要的讯息。
也好,我绝不能再被采俊的幽灵所害,干脆把自己关在家,磨练好久没温习的绘画技法,
总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了吧。
我慢悠悠地取出尘封已久的工具和草稿用纸,漫不经心地绘制分镜和背景。冷不防地,双
肩突然多出一股沉重的压力,是采俊。他将整个前胸贴上我的背脊,双手用力压在肩上,
下巴尖端则使劲抵在脑门上,好痛!
打从小时候,只要我一坐下来准备动笔时,他就会过来乱我。“陪我练歌,我可以教你
HIT─GUNS最新的舞步。”
采俊的学习力和创作力很强,别人的舞蹈只要看过一两次就能完全记住,不久就能融入自
我风格,发展出不同的样貌。
“我不要!”十次里面我通常会拒绝八九次。“更何况,你已经死了吧。”
压在肩上的力道放松了,采俊走来到我的身前来。
“你忘了吗?我俩是永远相依相偎的星宿,在天上,在人间。因为你还在这里,所以我也
在。”
“给我滚!”我拾起内容物早已结成块状,无法再使用的广告颜料玻璃瓶,差点脱手扔出
。“你为什么总是造成我的麻烦,为什么总是阻碍我做想做的事……为什么制造幻觉!还
有……为什么要那么早死?!”
视线变得迷濛,脸庞也一阵滚烫,原来是眼泪掉了下来,该死!我竟然这么窝囊,还以为
下葬那天已经哭得够惨够久了。
采俊模模糊糊的,好像变作两个,又似乎是房里多出另一个人,而非视觉或幻觉产生的谬
误。
“哥、任敏俊、卡斯托尔……”采俊说:“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人必须遭遇不幸,必须死于
非命的话,我恳求让我代替你……可是我错了,没想到我的离开,给你带来莫大的痛苦…
…”
“少胡扯。”我闭上眼,用衣袖抹去眼泪。“你死了最好,再五年……五年后没人逼我唱
歌跳舞,我要尽情执笔,直到手筋断了无法再画为止。”
“你是无法切割我的,”采俊叹着气:“在你的心灵深处,早已保留一个空位给我了。”
擦干眼泪后,我能清楚看见一位白衣少年也待在房里,右手的提灯上绘著采俊的水墨半身
像,灯内的蓝色幽火隐隐闪动,里面装载的可是采俊的灵魂?
那少年,应该就是世人传说的死神。
我一方面并不希望采俊被不知名的死神带走,能永远陪伴在我身边,另一方面却也希望死
神能为我斩断长期以来纷乱的烦扰和苦闷。
和我长得一样却比我优越上数倍的人,是我最重要也最憎恶的人。这种纠结的情感和心绪
,或许就叫做“爱”吧……
白衣少年的身影要比采俊淡些,采俊来时,他并未总是伴随其后。但我总有种感觉,他肯
定躲在我俩身后静静窥视著,不知哪天就会将采俊带到远方去,并永远地消逝无踪。
有时,我会听见采俊和少年的对话,甚至被那喧扰声吵醒。他俩交谈的内容也许或多或少
隐含着凡人不该知悉的重大机密,但他们从不刻意隐身或走远,好似被我知道了也无所谓
。
虽然我能得知的十分有限。
少年拥有许多白色的折纹纸灯,上面绘制的人像各不相同。有时为了收集(还是制造)新
的纸灯,他会空手变出一两枚,并叫唤里头的精灵现身帮忙。
依采俊的性子,无论是天上或地底派遣过来的使者,都不能劝说或诱导他乖乖地前去亡灵
应报到的处所。当初为了收服他,白衣少年甚至动用了蛮力。
当时被从灯内叫召唤出来的,是一名身揹巨大洁白羽翼,褐发碧眼的美丽天使。
“你再跟我说一遍好不好,当时打败我的神灵到底是哪尊啊?”问话的是采俊。
“那不是神,是天使。看守天使拿菲利(Nephilim)。”少年说。
“可是有时候我看着祂时是一个欧洲女人的形象,有时则是个年轻人,那是怎么一回事?
”
“那是祂转生成人类后的样子。因为太寂寞了,所以灵魂一分为二,一个是母亲、一个是
儿子,陪伴着彼此的半魂。”
“好难理解喔,难道我和我哥也是彼此的半魂吗?”
“不,不是。你们本是不同灵魂,原先寄宿在不同的身体里。如今你的肉身已经死亡腐烂
,为了逃过我的追捕,竟异想天开躲入你哥的躯体里,换做别人肯定是做不到的,真不愧
是双子星。”
“嘻嘻。”采俊撇著嘴笑。“这样你就抓不到我,我也可以保护我哥,跟他共享力量和寿
命。”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种折腾。”少年不愠不火,冷冷地瞪视采俊。“但你也只能待到他
的阳寿结束为止罢了。无所谓,有他在,说不定更能壮大你灵魂的光辉,让这次的采集更
具意义。”
“什么意思啊?你别总是一个劲的讲些难以理解的话!”采俊说出了我俩共同的想法。但
我不懂的是,采俊为了逃避死神缉捕而“躲”入我的身体里,这就是我失控的主因吗?采
俊偶尔还能拿到这副皮囊的主控权,到外头胡搞瞎搞吗?
还有,采俊、少年的存在会是真实的吗?还是我这濒临绝望疯狂的病人自我杜撰的幻象?
为求解答,我硬起头皮向公司要求暂缓所有活动,私下到脑科门诊口碑卓著的大型医院挂
号并接受检查。
由于不清楚病灶,我看了脑神经外科与一般神经科,强悍蛮横的孝熙大姊头索性连精神科
也一并帮我挂号了。
戴着金属框逆光眼镜的医师,弯着手指轻敲我的脑袋。“受过外力的撞击吗?”
我摇摇头。
“幻视与幻听的生成有许多原因,若有需要,我可以帮你安排磁振造影或脑神经超音波检
查。”
“我们要最准确最高价的那种。”前来陪诊的孝熙姊毫不犹豫地脱口。
在孝熙姊的安排和洽谈下,当日下午,医生破例让我不需提前预约,插队接受脑部磁振造
影检查。
磁振造影(MRI)技术并不需要进行任何侵入性的医疗作为,即可得到身体各种结构组织
的任意剖面图及各种物理参数讯息,算是非常精密的新兴科技。
这部乳白色的机器外观呈半个鸡蛋型,中间有一开口,开口则连接输送带。我躺在输送带
上,被机器缓缓推入“卵”之中,感觉像通过一条晦暗无光的隧道,隧道的深处,似乎有
著前所未见的风景。
一片漆黑。金属震荡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狭窄的床舱一再令我联想到即将往宇宙喷发
的火箭,我仿佛亲眼见识到死亡的况味。
蓦然间采俊的面容又显现在眼前,惹得我浑身发颤。
─不知栖睡在棺木里的你,是否会觉得寂寞凄冷?
灯亮了,我被人从阒黑的隧道中拖出来。
“你刚才动了,我们再来一次。”医生的语调淡然无波,应该没有责备的意思。
这既不是朝宇宙发射的火箭,卵外的隧道也没有通往任何神祕的幽境。我明明知道的,却
不知在期待些什么,总希望能出现什么东西来斩断俗世间的一切羁绊,将灵魂放逐到星斗
之间。
晚间随意地用过晚餐后,我便在孝熙姊的催促威吓下赶到精神科报到。这个地方,说实在
的我有些排斥,不仅咨询的收费高得吓人,治疗方法也不大科学,又是洽谈又是催眠的,
我总是不太相信。
孝熙姊把最近发生的新闻事件按照先后顺序录制成光盘,放入笔记型电脑里播放给主治医
师看。
医师对这些新闻也略知一二,早在我俩登门前,他已大略检视过我的资料。
“这样的情形一共几次?”医师问。
“上新闻的就属‘酒店搂女’和‘上空痴汉’这两次。其他的,你自己说吧。”孝熙姊不
快地阖上电脑。
“其实有不少次。”我答道:“除了这两次给我添麻烦外,有时也帮上我一些忙。例如,
有一次我担任资深艺人申家镐的演唱会嘉宾,对方指定我必须现场演唱一首超高难度的歌
曲。私下练习时,我一直唱不好,在高音的部分总会卡住,但这种程度对采俊来说绝对不
成问题。我祈祷著表演当下可以顺利呼拢过去,不求完美只要及格。但我的记忆只到唱完
A段为止,等回过神,尾奏正要结束,发现脸庞落下两行清泪,台下已响起如雷的掌声。
”
“喔,听起来就好像采俊帮你唱完、帮你流泪一样。”孝熙姊说。
医生的双手飞快在键盘上游移。“可能是潜意志的作用,另一种可能性,则是临床上所指
称的‘解离性失忆’和‘解离性迷游’。”
医生再问我的脑部是不是曾经遭受撞击,我摇头,这问题早上的两位神经科医生都已经问
过。
“如果是因弟丧或遭受精神刺激所导致的失常,那是我的领域,但如果单纯是外力撞击或
肿瘤造成的幻象,就要回去求助脑科。”
我请医生简略解说一下解离性失忆和解离性迷游的征状,以及我是否为其中一者或两者皆
具。
“简单来说,解离症是一种心理防卫机制。会造成失忆的原因,多半是无法面对突如其来
的痛苦,所以用丧失记忆的方式逃避。而迷游则不仅拥有失忆症的症状,还会不经意地重
回旧地或漫无目标地四处走动。”
我有点想和医生讨论前阵子采俊和白衣少年在家中的对话,采俊曾说“我早在心里保留一
个位置给他”,白衣少年也说过“采俊为了避死,潜入我的身体里面。”之类的话,但医
生会相信吗?他肯定会认为我已然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吧,更何况孝熙姊也在旁边,这种
怪力乱神的话题还是有所保留较好。
“什么样的人容易造成解离症?像我这种懒散、怠惰的人有可能吗?”我问。听说精神病
的成因,多半和吹毛求疵的性格有关,怎么想这都是采俊的专利,和我八竿子扯不上关系
。
“的确抗压性差、高自尊、低自信的人最容易患病。”医生回答。
“有没有可能……是多重人格啊?”孝熙姊异想天开的问句让我吓了好大一跳。
“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许多人以为多重人格是十分罕见的病症,其实不然,患者多半目
睹足以颠覆人生的重大事故或遭受过重大伤害。有些人也会因为无法承受所爱的人骤逝,
而在自己体内分化出那个人的人格。”
会是……这个样子吗?医生的话让我好生迷惑。无论一个躯体装载两个灵魂还是两个人格
,都是我无法承担和消化的事物。
“我们可以借由最传统的催眠,引导另一个人格站到聚光灯之下,也就是处于驾驭这副躯
体的模式,好确认是否拥有其他人格的存在。”
我犹豫着,偏头窥视著孝熙姊的反应,她好像打算让我自行决定。
哔─医生设置的闹铃响了,该轮到下一位约诊的患者了。
“我想,等磁振造影的显影结果出炉后再做决定。”
孝熙姊没表示意见,医生也没下一步的指示,我从此没再回到这间诊疗室来。
数天后,医院通知我前去观看脑部显影图。一颗三乘以四公分立方大小的圆形硬块卡在颞
叶底部,不消说,我立即要求医生安排手术。在精明干练的孝熙姊出面斡旋下,手术时间
很快敲定,我再次插队成功,得以提前进行开脑手术。
幸好我没被精神科医师洗脑,什么人格分裂、解离性失忆嘛!根本只是肿瘤搞的鬼,还敢
收那么高的诊疗费,简直比一线的艺人还赚。一方面我虽感到放心,一方面却也开始焦虑
了:万一是恶性肿瘤该怎么办?不会是什么脑癌或其他更严重的病症吧……
五天后,我平安无恙地完成手术,迄今已在医院休养近两星期了。
一般人应该很难也不会想像被人切开脑部是怎生的感受吧,幸好我对过程毫无知觉。说起
死亡这档事,光联想就足够令我起全身鸡皮疙瘩,或许和我亲见采俊的死有关。也或许,
我前世不是安然善终的,总之我就是害怕,比之于意外,我更恐惧被恶人所杀。
也说不定采俊,是被忌妒他成就的圈内人或情敌害死的。
无聊的时候,我会打开孝熙姊刻意留在房内的笔电,观看官网上粉丝的留言。前阵子出丑
的时候,网络上的粉丝分成两派,比例大约是六比四吧,前者表示“骗人吧,死的明明是
你哥哥,波鲁大人干嘛吓人家嘛”,后者则是“好可怜啊,卡斯死了弟弟之后,精神不太
正常了”、“振作起来啊,这一点都不像你”之类。
这几天下来的留言大多是为我加油打气、祝我早日康复的话。通常我都会点选全部回复,
简短地道一句谢,再送上一个笑脸。
公司高层也真是万能,竟能把我先前的失态,都怪罪到这颗不成威胁的液状良性瘤上头,
还有办法让观众乖乖信服。
摘除肿瘤后,采俊仍一再现身骚扰这事,我还没向任何人说起,连主治医师、爸妈和孝熙
姊也不知情。
一对姊妹的署名吸引了我的目光:崔恩珠&崔恩真。现正活跃于线上的演技派女星,彼此
只相差一个岁数,长得有八分相像,个性倒是南辕北辙。
她们留言的内容没什么特别,除了最后一行:
任敏俊先生,好些时日不见了,身体好些了吗?
看了新闻才得知你因脑部肿瘤住院手术的消息,没在第一时间前往慰问,实在不好意思。
我们很期待能与你在下出电影里携手合作,并偕同参与十月的影展。详情等到见面时再细
说吧,近期将择日前往访视,若有打扰之处请见谅。敬祝 早日康复。
留言的时间是三天前的上午。
十月影展,指的应是于十月第一个周四开幕,为期十天的釜山电影节吧。但现下已是四月
晚春,目前我还没有接到任何剧组的邀约。更何况以我现时的状况,必须定期吃药并进行
后续观测,也不好立即回到工作岗位上。她们为何会留下这些话,实在费解。
崔氏姊妹是我和采俊小学时期的同学,听说家境相当不错,家里倾注大笔银子供她们学习
音乐舞蹈,就为了日后能在艺能界占有一席之地。我对这两人无所好恶,平日也没什么交
集,只是偶尔会一起上娱乐节目,谈上两三句话。但采俊和妹妹似乎有些嫌隙,详情我也
不甚了解,他俩都是NIHGT GATE酒店的常客,或许曾在那里起了什么口角冲突。
大姊恩珠虽然活泼外向,但性格较乖巧,也不生事,不炒新闻。
小妹恩真个性泼辣蛮横,喝酒打架样样都行,据说还曾持刀威胁提出分手的前男友,惹出
轩然大波。要她哪天真杀了个人,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孝熙姊偷偷告诉过我,其实恩真好的时候也是颇好,就是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黄汤下肚
后,粗话拳脚样样来,活像个流氓分子。而且,往往酒醒后便忘记自己曾干过什么好事。
她简直才是真正的解离症患者嘛,但现在的我也没资格这么说别人。
用过午膳后,带有五分倦意的我正打算把自己卷入被窝之中时,病房的门锁被转动了,一
个西装笔挺的冷面大叔走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位年轻女士。
呜,是经理,一个比孝熙姊难搞上十倍的家伙,以及为了掩人眼目,戴着医疗用口罩的崔
家姊妹。她们见到我的光头和补丁,不禁掩起嘴来嗤嗤窃笑。
“有个东西要给你。”经理递给我一个纸袋,里头是一顶黑色短假发,质料很好,应是用
真发所制作的。
“呃,谢谢经理。”我把假发取出来,戴在空虚的头皮上。
“歪了哟。”大姊恩珠帮我略微调整角度,我向她道谢。
“身体觉得如何?”经理问。
“托您的福,已经好上许多。”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其实我每天至少还会和采俊及白衣
人打上一两次照面。
“那么,应该不久后就可以回来工作了吧?”经理说。这不是恳求,不是疑问,而是命令
。
原来,这就是送假发的用意。
“我……不清楚。应该……要问过医生吧。”我嗫嚅著。
“那好,我再给你半个月。顺便,你把这个也完成。”说罢,经理把一叠磁片扔在我膝上
。
“这是什么?”我不解。
“你还好意思问?当初在编剧小组面前扯开嗓门大吼,说什么‘这么弱智的剧情小学生也
会写,不如交给我来’的人是谁?你不要以为光动个手术,就可以把说过的话当屁一样放
过就算喔!”
呃,我明白了,肯定又是采俊干的。不,是脑肿瘤把我的心智活动调整为“采俊模式”时
干的。
“我马上就要发布新闻稿,说本公司在釜山影展的代表作将由你监制、编剧,并且一人分
饰两角,而且要和恩珠恩真合作。”
“呃,一人分饰两角?”我傻了眼。
“废话,你弟死了,哪里找跟他长一样的人,当然是你自己演!”经理丝毫不给我置喙和
提问的时间,他老人家大步一迈,立即把门带上,离开走远去了。
你弟死了……这话虽然简短明快,但现在的我听了,还是像块沉重的铅狠压在心口上一样
耶,好个混帐大叔。
其次,这么大的手术,才给我休养一个月,就要即刻披挂上阵,艺能界根本疯人院。
崔家姊妹还站在床沿,我虽想睡一下,却也不好意思立刻下逐客令。“两位请坐吧。”我
指向一旁的沙发。
“谢谢。”说话的是大姊恩珠。“磁片里的剧本我看过了,精采绝伦的宫廷斗争戏,我很
期待之后的演出。”
呃,好样的,我一点也不懂妳在说什么。
“那副呆样,该不会已经忘个精光吧?”小妹恩真将双手横在胸前,坐着翘起二郎腿来了
。
“我带了打印出来的纸本,从第一幕到第二十幕都有。”恩珠说,把一大叠A4打印纸递到
我面前。
─群星黯然之夜─见到这剧名,霎时间我全都明白了,这是我打国中时代构思到现在的漫
画作品。我一向有把大纲和剧本先打入电脑的习惯,因为能作画的时间实在不多,我只好
先构思情节和分镜,有空再绘制草图。
这是一部背景架空的奇幻爱情悲剧,但比起爱情,我更喜欢在人物的心机和私欲上着墨。
剧中因政治阴谋嫁入邻国的双生公主,要由崔氏姊妹来饰演吗?那么我所扮演的角色,肯
定是迎娶公主的两位王子。
“你想好后续了吗?”恩珠问。
“想好了,大纲写在家里的记事本上,还没KEY入电脑里。”
“希望是喜剧结局,我一点也不想演到崩溃大哭。”恩珠说。
抱歉了,小姐,这部戏将是个大悲剧结局,光看剧名也能猜到,该死的人一个也不留,不
该死的也差不多净空了。
“那个,我说啊……你该不会把小时候经历过的事,编入自己的故事之中吧?”恩真很自
动地啃起孝熙姊留在茶几上的小饼干。“现在还在画漫画吗?还没放弃吗?”
“嗯,不会放弃的。”我从国小时就喜欢涂涂画画,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妳说的经
历,是指哪一件事?”我问道。
“就是小四时我姊写信向你告白,你弟却扮成你到约定的地点见面,狠狠把她臭骂一顿,
害她哭着回家那一次啊……”
“恩真,不要说!”恩珠整个脸都胀红了。
“让我讲!转交的人放错抽屉,变成你弟收到信,你却不知情。你弟骂她:‘连我和我哥
都分辨不出来的人,凭什么喜欢我们!你这头母猪!’最后的名词实在太刺耳了,我姊狂
哭,而我暴怒。”
母猪……天啊,采俊,你当年才十岁,这词到底是在哪里学到的啊。还有,我压根儿没这
件事的记忆。
“为了替我姐教训欺侮她的男生,我约你在楼梯间见面。偏偏我也约错人,使劲把你往楼
下一推,差点害你脑袋开花,幸好没扭断颈椎。”
原来……我的脑部确实遭受过重击,只是我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在故事中,机灵的小王子
提前察觉到邻国的算计,扮成王兄与未来的兄嫂见面,并把她狠狠羞辱一番,希望她能打
消高攀王兄的念头回到家乡去。
而小公主不甘姊姊受辱,千方百计寻求报复的机会,最后却错杀无知驽钝且胸无城府的大
王子,而自己最后也死于小王子的仇恨之剑下。
仔细想想,这故事和双子星座的传说有几分近似,或许我该更深入些思考,再做些细部的
修整才对。
没想到我所构思的故事会先以大萤幕的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但这样似乎也不错,要是佳
评如潮,事后改编成漫画小说都不成问题。也会有一堆专业绘师自愿成为助手,帮助我出
版这部作品。
“后来我爸花了好多的钱,委托最好的医生照顾你,你才保住小命。事后你康复,什么也
不记得了,你弟却从此和我水火不容,事事都要碍着我。”
“原来如此……”这也是为什么采俊曾经嚷过,有这对姊妹出现的节目、活动、剧集、电
影他一概不参加。采俊要是知道我即将与她俩合作电影的话,肯定不会开心的吧。
“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吧。我姊早就不喜欢你了,我和你弟的恩仇也终止了。”恩真站
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皱褶,走到床边拉住我的右手,用力握住后上下晃动着。“希望我们
合作愉快喔,卡、斯、托、尔。”说出卡斯托尔这词时,她刻意贴近我的耳朵,并以只有
我能听见的微弱音量讲话。
是刻意的吗,还是我的错觉?她这时的声音,竟低沉地像名男子;她的神情,严峻地像个
世故的大人,莫名的寒意倏地从脚底板爬升到我光秃油亮的头皮上。但不过三秒钟的功夫
,“她”又回来了,又是个笑瞇瞇大剌剌且神采洋溢的二十四岁女郎。
“我们该告辞了。”恩珠仍红著脸,取回剧本的打印稿后,拖着妹妹的手快步走出病房。
她们才离开没多久,采俊和白衣少年又来了。
我懒得搭理二人,卷过棉被就要睡下,可叹这两人的对话却再度传入耳际,一句也没遗漏
。既然无法潜心入睡,索性竖耳聆听。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声音是白衣少年。
采俊回答:“你指的是什么?如果是崔恩真对我和我哥的敌意,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有时她会突然变成另一人,嗓音低沉,带有浓重的欧洲腔调,眼神幽怨,充满敌意和杀意
,就像精神分裂。我说啊,她们死了以后也会被你收入灯中,成为你的使魔还是……召唤
兽之类的吗?”
“我不会那么做,她们只是一般人类的转生,尽管前生拥有当代顶尖的力量,人类还是人
类。”
“她们在远古时代……是男人吧,是我和我哥的表兄弟。”采俊叹了口气。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以前我并不知道,直到死后,前生的记忆和能力一一涌现,我才确定那两个女的,原来
就是林寇斯和伊达斯的转生。伊达斯为了帮哥哥报仇,杀死了弑兄仇人,同样过去的我也
为了哥哥,杀死了伊达斯。没想到今生的我们,依然重复著这个仇恨的循环。”
我把头钻出被窝,一眼就看见采俊露出苦涩又哀怨的浅笑。
“但以前被哥哥杀死的恩珠,今生却反过来喜欢上他,这也勾起了恩真的不满。或许我体
内真流有神的血液吧,我直觉她俩会对哥不利,因此百般与崔家姊妹为难,尤其当我们四
个人一起成为公司的同期练习生后,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了。”
白衣少年低头思索道:“转生后的性格和前生不尽相同也是很正常的,死去时虽然挟带着
强烈的怨恨和执念,但却可能因为继受的记忆有限或产生混乱,以及日后成长的背景不同
,而造就浑然迥异的发展。”
“林寇斯的个性本来就比较温文,”采俊接续少年的话:“卡斯托尔也是一样。被杀的倒
不怨恨,倒是两个弟弟急欲帮哥哥出气,无论哥哥被杀、被辱多少次,都会不计一切手段
报复。”
“呵。”白衣少年不住掩嘴轻笑。“人类的情感,还真值得令人细细玩味。”
“我一直不清楚伊达斯是用什么形式活在崔恩真心里的,在世的时候,也不可能摸透她心
中那片黑暗的真面目。但我总感到害怕,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对哥下手。她推哥下楼那次,
哥虽侥幸不死,但我知道相同的事难免不会发生。我不断向上天祈求,如果我们兄弟之中
有一人必须先殒命,我请求让我比哥早一步离世,能以灵体之姿随侍在侧守护他……”
采俊啊……我掀开棉被,下床走到两人身前。我突然好想伸手拥抱已然化做灵魂,宛若虚
空的兄弟,尽管一切可能只是我的幻象。
“去年四月一日在NIGHT GATE酒吧,那群人原本打算捉弄哥的,我自愿代替前去,把哥先
劝回家。见到崔恩真的时候,突然间我明白这就是天意的安排,并让事态顺势发生。”采
俊转身望了我一眼后,又挪动眼珠看了那名少年。“当夜,我遇见你,以为你就是成就我
愿望,让我代替哥死去的神明。”
“可惜我不是。”少年挑眉。“我只是单纯为扩展自我的神寿和神能,顺着能量的脉动找
上你。”
“只要我与伊达斯任一方无法放下仇恨,我们的灵魂就无法升到天空,成为真正的星神。
”采俊面向我,样子既懊悔又无奈:“可是对于重视的兄长,我俩都吞不下这口气。因此
,这个连锁将不会终止,我们还会持续不断地转生下去。”
“不会再继续下去了。”少年振动右袖之际,绘有采俊样貌的纸灯再次凭空出现。但在穿
着白色宽袍的采俊绘像之后,这次又出现了另一人的水墨画像。新画像的长相和采俊如出
一辙,也穿着同样款式的白色欧式罩袍。这人是我。“因为你们的灵魂,从此再没有转生
的契机。”
“也好。”采俊苦笑着说:“虽不甘心,但我也累了,所以对不起了,哥。”
若用漫画的方式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的头顶上已然冒出各式大大小小的问号和惊叹号
。我好想再多问些、多明白一些,采俊哪,你可真的是我的幻觉?为什么要用这么别扭的
方式再现于我眼帘?
可是,若不是你在酒吧及公园里胡闹的话,我也不会正视脑内的肿瘤,到医院接受检查并
治疗。
“无论如何,双子星的故事,都即将迎来最终幕。”白衣少年说,采俊但笑不答。
两人消失了。不知为何,酸楚和不舍的感情竟打心底深处泛起。突然有种一切都无所谓了
的感觉,我只想追上采俊的脚步,告诉他不要再为我的事情费心。我既已失却前世和幼年
的记忆,自然心中无怨无罣,如果采俊真是应当活在某个次元的某位神祇的话,就该全心
朝那个宇宙发射才对。
这天之后,采俊和白衣少年不再出现了,这应是病症痊愈的现象,但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
来,反觉得内心被寂寞与空虚充填,构筑生命的重要零件已然失落。
孝熙姊和经理偶尔会来讨论剧情走向和书写进度,崔家姊妹也来过一次,我们试演一次对
白并调整若干语气的运用,以期正式开拍时能进行顺利。
出院前,医师为我做最后一次脑部检查。在原先摘除的肿瘤下方,又发现一块直径约零点
六公分的不明硬块,由于它在首次检查时并未现踪,手术时也未发现,疑似是后来才增生
的。但就肿瘤的生成和茁壮速度看来,也未免过于不寻常。
无论如何,公司是不愿意让我继续休息的。我也早在医院里住得发慌,恨不得出去外头透
透气。目前虽没有进行二度手术的必要性,但每天还是必须吞服一堆多到足以噎死我的药
丸以控制病情,而且每季必须回院追踪一次。
为了撙节经费与时间,剧组租用电影艺术村的欧式布景,部分室内场景则租借有钱人家的
豪宅,好将多数金额投注在后制的奇幻特效上。
远在上古世纪,地上只有唯一大国─彩曜。数百年来,该国历经七次内战,各地诸侯前后
分据一方,各别自立为王。首部曲的舞台,便在东方国度丹綮与东南国度碧狭两地展开。
双方王族说起来是血脉相连的表亲,但百年间征战不止,于贵族、军队及人民诸方都是很
大的耗损。为共同抵御北方大国蓝珈的侵略,碧狭献上双生公主,要与丹綮的两位王子结
成亲家。
这里我安插了一些细节,包刮丹綮内部主战、主和两派的角力,以及部分大臣主张联蓝灭
碧。于此,多数宫人对远嫁而来的公主甚不友善。
大王子个性温吞软弱,对两位公主相敬如宾,没错,就像我,所以我饰演起来毫不费力。
聪颖狡诘的小王子,传闻是皇后与神灵偷欢后怀上的孩子。他明白碧狭王族的谋算,深知
这两名公主若不是弃子、便是暗棋。
新婚前,碧狭遣人送来嫁妆。除了金银财宝、丝绸布疋、牲畜佣人以外,还有一对雕饰精
美,做工十分精致的怀剑。
虽然在碧狭境内,做父母的为要求女儿捍卫自我贞洁,于新婚前会订制怀剑作为嫁妆之一
,因此于嫁妆内附上怀剑并不是什么特异的事。但小王子却认为此举是个暗号,意在指示
两位公主行动。
接下来是人鱼公主式的爱情肥皂剧,但女性观众却乐于用眼泪买帐。
朝暮相处之下,大公主对大王子渐生情愫,却苦于爱情与忠义无法两全。将毒药混入对杯
之一后,她邀请王子至月下饮叙,并倾吐自己的心意,在此亦冰释了小王子早先乔装成兄
长,特地登门前去咒骂她一顿的误会。
公主为大王子斟酒,并等王子自行举起酒杯之一。王子若死,她将不负于祖国,若王子活
命,则她以生命成就爱情。
不出隔日,公主气绝死去。
小公主悲痛万分,她笃定大王子是毒杀亡姊的凶手,并誓言为其复仇。丧礼当夜,小公主
以取回成对的怀剑为由,将大王子约在高台之上,打算在查验剑身的时候,一举刺入王子
心窝。
此剧的最高潮便在这里,同时也是我在练习时失误最多次的桥段。一来,怀剑虽是道具,
剑锋却锋利异常,让我多少生出几分心理障碍。再者,恩真冷酷和充满压迫感的视线一旦
投聚过来,我便会不由自主地出神僵滞,宛为一具空有躯壳的植物人。
为什么……我会如此恐惧一个年轻纤弱的女孩?!采俊啊,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采俊已经不会再来了,打从那一夜在医院,留下一个带有若干凄楚意味的微笑之后。
“妳想取回的……是这把剑吧。”我颤抖著嗓,双手捧著道具剑,往恩真处走近。
“是的。请让我摸摸它,我想感受一下亡姊手心里的余温。”恩真以双手接剑,贴在脸颊
上轻轻地磨蹭后,便会迅即地抽刀出鞘,往我的心窝处突刺。
我总在她出手前,下意志地挪动脚步避开,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万般讨厌这种即将被
杀害的感觉。导演已经火冒三丈了,恨不得把我从离地约有十米高的阳台上掀下去。
恩真的眼神迥然犀利,我不敢直视她。“你在害怕吗?”她说。不,是……“他”说。
我听过这声音的,在医院里,一名陌生男子低沉沙哑的嗓音。
恩真的……解离性人格,他真的有意杀死我?!
该如何是好啊?!采俊啊,请你帮帮我!
“搞什么鬼啊!要是你弟来就不会拖上这么久,给我好好演!还想不想放饭、领工钱啊?
!”导演气得跳脚,开始砸起臀下的板凳。
“对不起……”我想道歉,但身子已经木然僵直,无法移动。我再也无法开口说任何一句
话。
采俊啊,请你帮帮我!
“导演,抱歉!再来一次,这次我一定演好。”蓦然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打喉间传出,
身子也可以动作了。不对!这时操控我外部肢体和语言的,并不是我的意志。我正坐在体
内一个漆黑但开了一扇小窗子的房间,窗外,我可以清楚看见我身体的动作,以及眼前人
物的行动。
“最后一次,不能再拖了!”导演大吼:“TAKE 18,ACTION!”
恩真手里的怀剑出鞘时,“我”并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前去。
“干什么!干什么!又乱了、乱了!”导演怒斥。
“我”扣住恩真的右腕,将持剑的手反向推进她身侧,噗嘶一声,恩真的戏服被划开,殷
红的血水自胸前喷溅而出。
为什么?!
“我决不会让妳……杀死我哥的……”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你确定吗?”恩真笑着,彷若没有恐惧与痛觉。她,不,是“他”伸出空闲的左手,紧
箝住“我”的右上臂后,纵身往高台下一跃……
空间在翻转飞腾,天上的月不时被我们踩在脚下,眼前是一格格定影的画面。我以为死前
看见的走马灯会是今生的回顾,然而却不是这样。我看到我和采俊穿着白色宽松的棉麻衣
裳,手上持剑,背后则负著长弓。我们时而在战场上杀敌、时而在原野间策马奔腾。我们
的头发在阳光下呈金棕色,还有如镶嵌宝石般的深邃蓝眼珠。
触地的冲击和痛楚,我丝毫感觉不到,也看不见,有人替我承受一切,并将房间内仅有的
小窗子关上,使我不致体会血肉喷飞的惊悚。
“天界只短短一瞬,人间却过了一年。”甫一张眼,久违的白衣少年再次现身,手中提着
一只绘制著采俊与我的肖像的白色纸灯,往我这方飞驰过来。夜空在我们身下,繁星宛如
万家灯火,在黑色绒布上不断绽芒闪动。
采俊在我身旁,柔软的右手轻抚上我发颤不已的左掌。我知道,现下的我已和他一样都是
灵体了。他原来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并不仅是幻觉而已。
“让你久等了,我该说抱歉吗?”采俊笑着,这次的笑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苦闷和无
奈……似乎是过去式了。
“不,你的愿望已经达成,至此你的灵魂,比以往更加光洁璀璨。但这样的结局,就是你
所满意的吗?”少年问。
采俊咋舌。“不满意,但可接受。况且,如果我哥没死,没前来陪我的话,我会很无聊的
。”
我瞪大眼,采俊最后取得身体支配权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吗?
“而且,崔恩真也死了,崔恩珠同时失去妹妹和喜欢的人,心死也等于是死了。我报了仇
,一了宿愿,算得上十全九美。”
采俊这番话,惹得我有些生气。
“你倒舒服了,害我没成为漫画家该怎么办?”我朝他抱怨:“生前要依你,死后也要依
你的意,有完没完啊?!”
正当我忙着对采俊叨唸时,少年右足轻蹬,身下的布幕转瞬变换,来到我们生前的住家。
“你的心愿,会有后人为你实现。更何况,就算现时不死,转移的肿瘤和疼痛仍会在日后
杀死你。”少年说。
孝熙姊在整理我的书柜,爸妈和一些亲戚,甚至有几个我没见过的人也来了。抽屉里的巧
思簿、散落在书房各地的草稿纸被一一起出,整齐地堆放在桌子上。
“啊,那个人……是漫画家闵正轩!”我好惊讶,那是我学生时代的偶像。
“不错,虽然不是哥亲自执笔,但你构思的故事,会以另一个形式散播出去。”采俊说。
好吧,这也罢了。以我当前的画功,恐怕还得磨练上数年。
不满意,但可接受,或许人们最终所寻求的,不过是这样的结局。
“归元……”
我不知白衣少年在喃喃唸些什么,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骤然包覆住采俊与我。书房消失,
人们消失,四周一片纯然无际的白。我张开双臂,放眼四望,焦急地在光海中寻找采俊。
“卡斯,我在这里。”身匹金甲白袍的俊俏青年,碧蓝的眼眸如秋水般静美无暇。我不想
与这个人分开。
“波鲁。”我调匀呼吸,抚平额上蓬松凌乱的褐色卷发,迈步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