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罐头》
每个罐头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惧。
保存脑中,没有期限。
# 21 《广播》
高中时家里住得偏远,每天都得赶火车上课,有过那么几次乱了制服、甩著书包,不顾众
人侧目只管竭力地狂奔,一步一步眼见都快要追上那台可以准时到校的列车了,但最后还
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扬长而去,留下气喘呼呼的悔恨。
人生也是一样。
如果说一成不变的生活就像是一辆固定起讫行程的列车,每个人都鱼贯穿梭在那些日常之
中,当我们出发晚了点,错过了可能触碰的时光,疾驶而去的匆匆就是永远都追赶不上的
遗憾。
我叫庄宥杰,一名快三十岁的台北上班族,虽然学生时代后就很少搭乘火车,不过那台人
生的列车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像我进入这家公司四年多了,每天总是开着那台黑色二手
Altis,早上七点半从与父母同住的郊外透天厝出发,
自一路顺畅到市区的壅塞,然后八点半前抵达公司,刷卡、上班,然后晚上七点,刷卡,
下班,再开着那台Altis,从市区的壅塞至一路顺畅,八点前回到郊外的家中,每天规律
地就像一辆准时的列车,平稳地运送我的人生。
当然,刚刚的叙述还是省略掉许多细节,譬如说我刚进公司时,每天上班并不是乖乖进到
市区内塞车,事实上,从郊外有一条山路可以直接绕到公司后方,虽然实际车程远了不少
,但山路的车辆稀少,沿途也没有测速照相跟警察取缔,那时候还年轻的我中二地把自己
想像成头文字D里头的秋名山车神,每个上班天的日夜总是在踩踏油门之间,轻松写意地
飙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道,把风远远抛在后头,整整比从市区到达公司的时间快了十分钟。
不过十次车祸九次快,当人人都把那条山路当成了秋名山,真实世界可不像动画电影,大
大小小的碰撞常常发生,时常有死伤惨重的车祸登上新闻版面,所以苦口婆心的妈妈老是
叨念我:不要再走那条路上下班了,安全才是回家唯一的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算接受了妈妈的劝告,成为在市区排队塞车龟速上班的乖乖
牌,毕竟十分钟不长,或许可以因此换来更长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不好。
晚上七点半,我开着Altis在回家的路上,刚刚脱离了市区的塞车潮,准备驶进顺畅的郊
外道路。
我每天得花两个小时的时间在开车通勤,听车上广播已经是养成多年的习惯,习惯的电台
、习惯的DJ,每天为我播送来自不同歌手、不同时空的歌曲,一首首流转在日复一日的道
路上。
然后她的声音走了进来。
车外没有下雨,她清新空灵的歌声却为这座城市画上一袭雨夜,音符歌词点点滴滴拍打在
我的车窗上,一时之间我仿佛忘了行进也忘了停止,只顾沉浸在这首歌缓慢凝滞的情绪之
中。
“
如果寂寞制造一颗星球 你愿不愿意上来停留
如果青春剩下一次旅游 你可不可以牵我的手
追求你像迷宫没有出口 追求你像故事无法重头
等待我们相遇不管多久 第一眼就决定从此以后
”
这首华语歌坛巨星郭力骐的《追求》,是我大学时代最喜爱的一首情歌,那张专辑到现在
还放在我房间的书柜上,用来纪念曾经有一位我永远追不到的女孩,以及那些岁月的年少
轻狂。
也许是那段单恋过于苦涩,广播里的年轻女声,字字句句都像在我心坎撩拨,我的眼里满
是雾濛濛的雨景,一首怀念的歌曲,一个想念的女孩,一段已经逝去的流金岁月。
一直到DJ的声音出现,我才从回忆的漩涡里醒来,事实上我已经记不得那个女孩的脸庞了
,现在追忆所思念的,也许只是感慨那些回不去的时光—就像我们所错过的列车,是永远
都追不上的。
不过我好想念刚刚那首歌。
广播的歌曲也是不回头的,接下来DJ所播放的歌曲我仿佛充耳不闻,一路上安安静静地,
那首女声版本的《追求》兀自在我脑海里不断回放,我轻声喃喃地跟着合,仿佛伸手就可
以触及到演唱的她。
回家后,整个晚上我都在搜寻《追求》女声版本的相关资讯,企图利用发达的网络资讯找
到她的吉光片羽,结果却是一无所获,虽然有看到几位素人歌手演唱这首歌曲也都各有韵
味,但却远远不及今晚那条漫漫公路上,掀起一场回忆雨夜的她。
我拿下书柜里郭力骐的CD,重复播放那首《追求》,却发现属于回忆的郭力骐歌声,已经
被今晚的她给取代,她的声音好像有种潜藏的魔力,让人忍不住要追寻她去。
隔天一早刚进到公司,我就打电话到广播电台去,想要询问昨天它们播放的那首《追求》
是谁演唱的,但电台人员看起来也没怎么认真查询,就敷衍地推说我们昨天没有播这首歌
喔,先生你可能搞错了巴拉巴拉,有求于人的我也只能悻悻然地挂上电话。
然而我一整天都没有办法好好上班,那首歌的女声好像随时都在我耳边轻唱,但当我想要
好好倾听时,却又一溜烟消失无踪,像是握在手里的沙,怎么样都留它不住。
浑浑噩噩地上班,天黑,打卡,下班。
坐上驾驶座的我打开广播,熟悉的DJ声音,却依旧没听到那首我日思夜梦的女声歌曲,我
叹了口气,准备打档启程时,瞥见了悬挂在照后镜下方的行车纪录器。
“对啊!”我兴奋地喊叫出声,一整天的乌烟瘴气马上一扫而空。
这台具有录音录影功能的行车纪录器,毫无疑问,在我昨晚下班开车回家时,应该录到车
外沿经的道路,而同时也录下了车内的声音—包括广播中那首神秘美妙的女声歌曲。
我立即打开车内电灯,一把取下行车纪录器检视里头录影档案,但该死的大卖场廉价机器
竟然在重要时刻出了状况,我焦急地滑动萤幕,东翻西找却发现里头的时间设定错乱,保
存的影片除了今天早上从家里到公司的影像外,竟只剩下另外一个影片,我暗自祈祷它恰
巧就是昨晚下班开车的录影。
它的确是晚上从我公司出发回家的录影,但行经的却不是我惯常走的市区道路,而是那条
已经许久未走的山路,看来这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录影了,说来惭愧,因为开车上下班从来
没有碰过什么特殊状况,所以这台行车纪录器装好之后我根本没把它拿下来看过,所以才
导致今天这样的悲剧发生。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失望无比地装回行车纪录器,关掉车内电灯,打档上路。
今天明明不是星期五,路上的车辆却还是特别多,车灯如拥挤的星河,焦躁的喇叭声此起
彼落,随波逐流的我无奈地坐困在车潮之中。
左前方一条僻静漆黑的小路仿佛在对我招手。
我当然知道那条就是刚刚出现在行车纪录器影片的夜晚山路,曾经有过那么多次,我潇洒
转进小路,前进山中,远远逃开市区喧嚣拥挤的人车。
看完那段影片,之前奔驰飙速在山路的热血记忆都回来了,而今晚又那么碰巧,遇上了该
死的塞车潮,一切的一切好像都为我的下一个动作做了合宜的解释:
我打了方向灯,从车丛中脱队,左转进入了那座不知名的小山。
好啦!老妈放心,我会慢慢开的。
自言自语的我笑了笑,乖巧地放慢了车速,黑色车辆缓缓爬上暗沉的山丘,无论如何,还
是比塞在刚刚那股车潮里要好上太多。
山路蜿蜒却只有远远点缀几盏路灯,沿经的景色仿佛躲在阴影之中,即便如此,我还是看
到了她。
俏丽的长马尾,合身的桃红亮色背心与长版黑色压缩裤,搭配一双轻巧的白色跑鞋,飞盈
的步伐恰好展露出她曼妙的体态,尽管只有匆匆一眼,也没来得及从后照镜看到她正面,
却足以让我对这位沿着山路慢跑的女孩留下了深刻印象,对于我来说,汗水是晶莹的化妆
品,爱运动的女孩是最美的。
上班工时长、工作压力庞大的我选择用运动抒压,然而从小就不擅长球类运动,所以我从
事最简单直接的运动方式—慢跑,一到假日午后,家里附近公园或国小,总是可以看到我
换上运动服跑鞋的奔驰身影。
挥汗如雨,穿梭在阳光阴影之中,压力没一会儿就被远远甩在后头,呼吸吞吐,一颗心只
专注在前进的步伐。
我极力看着后照镜,但她的身影却已消失在昏暗的山路之中。
人类是某种程度健忘与善变的动物,今天上班我依旧魂不守舍,但挂心的对象已经不是那
首女声版的《追求》,而是改成了那位桃红马尾的运动女孩。
于是下班后,我理所当然地还是走那条山路回家。
一路暗自祈祷的愿望成真,幸运的我又看到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美好身影。
我尽量不着痕迹地放慢车速,这次总算是让我从后照镜瞥见她的面容,我竟然感觉整个人
都轻飘飘了起来。
好漂亮的女孩。
人与人之间的好感是很难具体形容的,有些女孩你一看到她,就会不经意地想像许多还很
久以后、或者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幻想:你会想像如果能牵起她的手,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柔
软,你会想像如果能吻上她的唇,那会是多久不散的浓郁甜蜜。
我虽然没想到那么多,不过她让我想起了那个女孩,那个让我苦苦单恋、没有结果只留下
痕迹的女孩。
我的车终究是远离了她,但我的心却遗落在她飞扬的脚旁。
隔天,我带着一个黑色后背包去上班,今天上班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我盯着墙上时钟的
指针,一分一秒都迟缓地令人难以忍受。
总算挨到下班时间,我匆忙地带着背包进到化妆室,没几分钟,换上假日慢跑服装的我已
是奔出公司大门,跑上那条昏暗蜿蜒的山路。
这条山度的坡度可不是盖的,不过十分钟左右,我全身就已汗如雨下,急着上路没有热身
的双腿隐隐紧绷著,不禁暗自佩服那个跑起来轻松写意的马尾女孩。
而我突然加快了脚步。
是的,远远地我看到了她的背影,精神面受到了强大的鼓舞,牙一咬,提高速度跟了上去
。
我虽然自认慢跑多年已经颇有心得,但没想到她更是个中好手,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五十
公尺左右的差距,不论我怎么咬牙努力,还是赶不上五十公尺外的美丽倩影,最后气力放
尽,只能停下脚步,气喘如牛地看着她像一阵风消失在山壁的转弯处。
没关系,明天继续加油。
不知道过了几天下班后慢跑山路的生活,只知道每次慢跑时都能够遇见她,而这一次,我
总算追到她后方不远处,近到都可以闻到风吹来她身上的幽幽香气(虽然她貌似都穿同一
套运动服),她跑起来是那么从容不迫的优雅,我却在后头粗鲁地大口喘气,不过这样终
于是吸引到她回头,她回眸看了我一眼。
满头大汗的我只觉得全身酥麻,憨憨地对她傻笑了一下。
她的眼神没有笑意,而是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当时的我只能从其中解读出惊讶与诧异,还有她稍加犹豫就转过头去的冷淡,并无法发掘
她那一眼里其实还藏着太多秘密的话语。
她回过头之后,竟又加快了些脚步。
气力放尽的我虽然一百万个想跟上,却是几步之后就完全追不上的节奏,又落得气喘呼呼
看着她消失在转弯处的下场。
昏暗的山路没有来往人车,留下孤单的我仿佛响起了背景音乐,依稀是那首女声版的《追
求》,唱出那么多人生无法企及的悔恨。
于是我开始疯狂在那条山路上慢跑,甚至不分上班日或假日,只要晚上七点一到,着装完
毕的我就准时出现在那条山路上,虽然一次又一次地追不上她,但渐渐习惯山路强度的我
,终于在那一晚跟上她的脚步,转弯处一鼓作气,我竟是超越了她。
若无其事地从旁超越,然后,我跌了一个狗吃屎。
在她面前,狠狠地、毫不加修饰的特大号狗吃屎,直接躺住她前进的方向上,大喇喇地放
送出糗。
这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总不能把我当作跨栏跨过去吧),而这也是我筹备多时的计画最
万无一失的地方。
是的,我这个刻意的狗吃屎,在重力加速度毫不煞停的搏命演出下,简直跟真的没有两样
,我硬是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止住跌势。
“哎呀!”我技巧性地叫了一声,然后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拍拍手脚的灰尘,“没事没
事,我ok!”
我和她四眼相望,昏暗的路灯下,才发现她的眼里竟只有漠然,冷冷地就像看着一团空气
在地上打滚。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跑走了,继续着她的路跑,又成为一阵消失在转弯处的风,留下苦肉计
彻底失败的我。
没关系,至少这样印象够深刻了吧?我也只能笑笑自嘲。
已经忘记自己上次那么坚持一件事是什么时候了?是废寝忘食的大学指考?是公司面试前
一个礼拜紧张地失眠准备?无论如何,隔天下班,我还是踏上路跑的山道。
就这样,我和她在夜间山路的追逐游戏不知道玩了几回,也许是我的心肺功能已经强壮到
足以支持我爱慕的心,也许是她总算被我的契而不舍的真诚感动,总之那一晚,我牙一咬
,努力超越了她,然后我们都微微放缓了脚步,维持一个半身距离,一前一后可以边跑边
交谈的距离。
“嗨,小姐,妳跑得好快喔!”我吐吐舌,由衷佩服。
她瞪着杏眼冷了我一眼,然后总算是对我说话了。
“你走吧,你不会想跟我聊天的。”尽管是冷冰冰的语调,却是相当好听的声音。
我有一瞬间出了神,因为这声音好熟悉,但想破脑袋却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然后我注意到她这句倔强的背后,她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
“怎么了吗?为什么我会不想跟妳聊天?”她奇特的言行举止让我大感困惑。
她突然停下脚步,我连忙也跟着煞车。
她看着我,用那双仿佛会说话,却已经盛满晶莹的眼睛。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跑得那么快吗?”她说著,转头却已是两行泪水滑下。
“喂!”我叫了声想留住她。
我以为她又是转头要跑步离开,但并非如此。
她直接消失了。
“凭空消失”应该是最贴切的形容,她像遁入空气的透明,干干净净地完全消失不见。
“喂?”我尝试喊著,诧异的惊讶听起来有些沙哑。
然后在还不及眨眼的瞬间,她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像魔术师揭开一道无色的帷幕,宛如鬼
魅的技巧现身。
她红著双眼看着我,楚楚模样俏丽依旧,但被吓坏的我却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她瞧见我惊
慌的模样,低头叹了口气,转身像一袭逃跑的云烟消失了,没有留下只字词组,只剩呆站
在地的我仿佛做了场梦。
回家后,我冲了杯热咖啡,试图平息自己今晚的惊魂未定,背景音乐依旧是那首《追求》
,我躺在床上,在缠绵的旋律下回想今晚的奇异:“她应该是鬼吧?”“唉,这么漂亮的
女孩怎么会这样?”“不过我怎么会看到鬼?我记得我的八字不轻啊?”正在胡思乱想之
际,我突然从床上惊跳起来,我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耳熟了
— 她就是我那天在广播听到那首《追求》的女声!
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难怪我打电话去电台他们会一头雾水,也难怪我翻遍网络都找不
到这首歌,原来是她唱的,不知道为何传来我车上的广播,成了我心中萦绕的旋律。
那这首歌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吧!恰好是这首歌,让我想起初恋而印象深刻;又恰好我用
行车纪录器找寻这首歌,才让我在山路遇见了她,于是我想到了她今晚的泪眼,想到她孤
伶伶地消失隐身,我决定明晚再去找她。
因为我相信,人与人的相遇都有它的意义,人与鬼之间应该也是吧。
隔天晚上,穿着运动服的我又在那条山路上慢跑。
跑步的我心不在焉,四处找寻她的身影。晚上山路有薄雾蜿蜒著,终于我在前方转角,又
看到那抹俏丽的马尾。
“嘿!”我加快脚步跟上她旁边灿笑打招呼。
她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我,但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又加速往前跑去。
“喂!喂!喂!”我在后面嚷着,只见她越跑越远,我连忙加快速度,等我跑近她身后时
已是脸红气喘。
“奇怪……呼……妳明明没有脚……呼……怎么还跑得那么快?”
她听到这句话突然停下脚步,安安静静地背对着我。
我也停下脚步,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然后她噗哧笑了出来。
转身过来,只见她笑中带泪,美丽地不像真人,我也回以温暖的微笑。
这一刻,我想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
于是我们不再跑步了,并肩坐在路旁的栏杆,当然她还是一副轻飘飘的模样,我们有一搭
没一搭地闲聊。
“鬼为什么还要跑步啊?用飘的不是更快吗?”
对于我这个玩笑问题,她却沉默了好一会儿。
“没有办法投胎在人间游荡的鬼,每天只能做祂生前的最后一件事。”她苦笑,眼角又泛
著泪光,“我死前就是在慢跑。”
“对不起。”我真心感到抱歉,没想到会因此触动到她的伤心事。
她摇摇头,把目光放向远方,山下的夜景闪烁如画。
我们先维持了一阵子的静默,然后她告诉我,她三年前在这条山路慢跑时,从后方被车撞
击当场死亡,但三年来一直找不到凶手,死得不明不白的鬼是不能投胎的,所以她只能孤
独地在山路上慢跑着,直到有人看见了她,直到她遇见了我。
虽然三年前的旧事机会渺茫,我还是希望能帮忙她看看,于是,我在PTT的各大板及FB几
个著名的粉丝团PO文,征求当天的行车纪录器影片,祈祷会有奇蹟出现。
再来几天的晚上,我都到那条山路陪她跑步、聊天,虽然她不太愿意谈论自己生前的私事
,但跟她聊天依旧相当轻松愉快,言谈中我也常偷瞄她美丽的颦笑—如果她还活着,我一
定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她吧?
然后我收到了一封PTT的站内信。
来信表示他有那天事故的行车纪录器影片,不过希望能当面交给我,精神一振的我马上向
公司请假,隔天与他约在市区的麦当劳见面。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岁左右年纪,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到。
“你好。”我向他打招呼,他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你好,我叫何嘉华。”他自我介绍,却依旧盯着我看。
“我叫庄宥杰,叫我小杰就可以了。”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我叫何嘉华。”他像跳针般又说了一次,依然是死盯着我。
“你刚刚说过了喔,我知道。”我勉强笑着,总觉得今天遇到了怪人。
“你是不是有那天事故的行车纪录器录影啊?”耐心有限的我直接切入主题。
“嗯。”他用鼻子哼了声,从背包拿出一台笔电。
总算要进到重点,我连忙靠了过去想看清楚点。
“你准备好了吗?”他怀疑地看着我,“我也是考虑很久才决定让你看影片,所以我希望
你在看之前能做好准备。”
“好了好了,你可以放了。”我翻白眼没好气地说。
于是他点开了影片。
影片的一开始没有画面,而是先流出一段旋律,我一听就知道是那首《追求》的前奏,我
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但依旧耐著性子看着,而当“她”唱起这首歌时,影片同时出现了
画面。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我的震惊,只知道全身顿时失去了知觉,剩下瞪大的眼睛不断承受当前
粗暴的冲击。
这根本不是行车纪录器的录影画面,而是一部像情侣制作的交往纪念影片,搭配背景情歌
及甜蜜的生活照片,却交织成一部我生平仅见最可怕的恐怖片—
因为里头的男女主角竟然是我和那位慢跑女孩。
背景音乐里她依旧幽幽地唱着,我瘫坐在椅子上头皮发麻,萤幕中每张照片清清楚楚诉说
着我们的曾经,甚至还有我们一起去参加马拉松慢跑的照片,我却连一点印象都没有—我
仿佛是个陌生人,旁观自己过往被支配的生活。
后来那位叫何嘉华的男生先走了,他留下影片和联络方式。他说那个女孩叫何欣卉,是他
的姐姐,也是与我交往多年的女友,这支影片是她之前送给我的交往五周年纪念礼物。三
年前,我和她一起在那条山路慢跑,被后方一台车辆撞击,她不幸当场死亡,而即时避开
的我只受到轻伤,但却失去了部分记忆,医生的说法有两个:有可能是我头部撞击造成脑
部受损,或者是我面对挚爱死去打击过大,心理自然而然地启动保护机制,让自己失去了
关于她的相关记忆。
“我常常在想,你到底是不是装的?”何嘉华说的时候耸耸肩,他告诉我,双方家长都认
为悲剧已经发生,没有必要多让我承受痛苦,于是他们达成共识,共同消除掉何欣卉存在
的一切证据,要让我重新开始人生。但他很不服气,凭什么姊姊就这样消失?为此他和家
里彻底闹翻,不过他还是没有冒然跑来找我,毕竟事关重大他难免踌躇不决,就这样拖了
许久,直到他看到我那则征求行车纪录器的po文,他认得出来我的帐号,终于下定决心要
把这件事告诉我。
“你还是可以继续过你的人生,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记得,我姊姊很爱你,你也曾经很爱她
。”这是何嘉华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麦当劳人来人往,始终维持着热闹欢乐的氛围,被阻绝在外的我只能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不断回想我根本想不起来的那一切。
后来我冲回家中,激动地向妈妈询问何欣卉的事。
“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你今天怎么没有去上班?”妈妈皱眉。
“何欣卉啊!妳不知道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吗?妳不要再骗我了!”我继续嚷着。
“真的是吃错药了。”妈妈摇摇头,露出担忧的神情。
担忧什么呢?难怪妈妈之前一直叫我不要走那条山路,装睡的人叫不醒,我知道从她口中
问不出话,所以我也不再纠缠了,迳自回到房间内开始翻箱倒柜—我不信这么长的一段感
情,会什么都没有留下。
结果我在书桌下方抽屉的夹层,那个我学生时代常常用来藏东西的角落,找到了那个牛皮
纸袋,一个陌生的、不知来自何处的牛皮纸袋。
我打开了微微泛黄的它,里头是一叠信纸及卡片,寄件者都是“小卉”,而收件人都写着
“小杰”。我读着她写给我的信,字字句句描述过去我们共同拥有的美好时光,我依稀想
起了什么,但更多的还是一片放逐的空白,不过越是不复记忆,越是让我热泪盈眶—我到
底失去了多么珍贵的记忆啊?
“小杰,不管我们能不能走到最后,我都很感谢自己能够在最美的时刻遇见你,谢谢你爱
我,我也爱你。”
开车直奔那条山路的我,一想到她写给我的这段话就止不住泪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
会对那首《追求》那么难以忘怀,原来那不是刚好传到我车上广播的巧合,而是她向我求
救又思念的讯号;我终于懂了她第一次看到我那样诧异而复杂的神情—傻瓜!为什么要假
装不认识我?又为什么只让我帮妳找肇事的凶手?难道妳想要丢下我,自己偷偷溜去投胎
吗?
我把车停在路旁,下车飞奔寻找她的身影。
“嘿!找人吗?”何欣卉从我背后出现,俏皮地打招呼。
我转身,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她像是一团香甜温暖的空气。
“小卉,我是小杰啊!”我哭吼著,“我不要忘记妳!”
她惊呆的表情,脸上也爬满了泪水,语塞了许久才说:“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不过我真
的好想你。”
“小卉,是我对不起妳!是我的错!”我哭得像个小孩,紧紧拥著无法拥抱的爱人,空荡
荡地就像我对我们之间的记忆—没关系,不管记得或遗忘、生与死的距离有多远,这次我
们都不会再分开了。
我搂着她,让毫无重量的她依偎在我怀里,坐在栏杆眺望山下夜景,星火闪烁,一颗一颗
点亮我们的心。
她跟我说了很多我们之前的事,原来我们去过了好多地方,一起经历了好多事情,而那首
郭力骐的《追求》,是在北海岸夜里的沙滩,我拿着吉他自弹自唱向她告白的定情歌曲,
一字一句,唱出我们之间的诺言。
她娓娓说著,脸上不时泛著红晕,虽然我该死的脑袋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不过拥着她倾
听的此时此刻,已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候。
“
如果寂寞制造一颗星球 你愿不愿意上来停留
如果青春剩下一次旅游 你可不可以牵我的手
追求你像迷宫没有出口 追求你像故事无法重头
等待我们相遇不管多久 第一眼就决定从此以后
”
我轻轻哼著,这首歌是我现在和她之间最熟悉的记忆,她也慢慢跟着和,我们只希望今晚
能永远不要结束。
但终究还是泛起了淡淡的晨光,小卉身上跟着浮现光晕,一点一滴模糊了她的身形。
“小卉,妳要走了吗?”我惊慌地问,第一次感受到分离的难受。
她微笑点点头,没有说话。
“好,没关系,我晚上再来找妳。”如果每天晚上都能在一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用了,小杰。”她摇摇头,虽然依旧高挂著微笑,但泪水已爬满了脸庞,“这样就够
了,真的。”
“什么意思?小卉—”我彻底慌了,心里有极度不好的预感,连忙将她牢牢抱紧,但她的
身影却已经渐渐淡去。
日出的第一道光线洒下。
“谢谢你记得我。我爱你,希望你能有更好的人生。”这是她消失在我怀里的最后一句话
,我茫然坐在清晨山路旁的栏杆,已分不清楚真实与梦境。
当天我又向公司请假,到超商胡乱买东西果腹,整天守在山路旁期待小卉会突然出现,却
是毫无所获。没关系,我把希望放在晚上—
但当夜我就崩溃了,发疯似地在山路狂奔,大呼小叫地找寻小卉,来往车辆行人都纷纷侧
目,结果一整夜下来,我却只能颓然地坐倒在路旁:“小卉,为什么妳不出来?”
我哭喊,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但我也想对她好啊!
不过小卉真的是铁了心,就把我一人狼狈地放逐在孤单的山路上。
又是日出,我挨著晨光拨出一通电话,打给小卉的弟弟,何嘉华。
这是我连续第三天跟公司请假,不管课长在电话那头的咆哮,我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等著
我去做。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何嘉华,得到他的认同后,我们决定分工合作,各自
展开行动,一心一意希望能找回小卉。
是夜,我和何嘉华,以及他请来的道士一起来到那条命运的山路,依旧不见小卉的身影,
于是道士开始摇铃洒符作法,何嘉华捧著小卉的牌位,面容肃穆地回忆着他与姊姊的过去
,我则在旁双手合十,祈求能引领她的执念离开这个地方。
仪式过后,我们在路旁把何嘉华准备的纸扎衣物烧给小卉,希望她能顺利收到我们的心意
。
离开山路,送走道士之后,我和何嘉华以及小卉的牌位,一起前往我今天才承租的公寓,
怕日光灯太过耀眼,我在屋内点起一支支暖黄的白色蜡烛,桌上花瓶交错着白色百合与红
色玫瑰,简单的布置依旧透露著浪漫质感。
何嘉华将小卉的牌位放在桌上,一旁还有我和小卉的放大“婚纱照”—当然不是真实的婚
纱照,而是擅长修图软件的何嘉华从我们的生活照去合成后制出来,技术高超的他简直把
它做成跟真的没有两样,仿佛在某个平行宇宙,何其幸运的我们换上最华丽隆重的服装,
甜蜜地拍摄出这张拥抱幸福的照片。
而此时此刻,我也换上了一套正式西装,手里拿着一个戒指盒,忐忑等待今夜不知道会不
会来的新娘。
“小卉,妳愿意跟我一起在这里生活吗?”我闭眼,全心全意地向她告白。
等我睁开眼时,最美丽的新娘已站在我的面前。
小卉换上我们烧给她的纸扎白纱,美得无法用任何词汇形容。
我紧紧拥抱住她,像拥抱住一袭柔软的风,感动的泪水双双淌在我们的脸庞。
何嘉华显然看不见小卉,他看见我激动肢体动作,连忙追问:“姐姐来了吗?她来了吗?
”
我点点头,依旧热泪盈眶:“小卉,让我们重新开始,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我单膝跪地,打开戒指盒,拿出里头一环雪白的纸戒指,倾我所能的慎重:“何欣卉,妳
愿意嫁给我吗?”
小卉笑得好灿烂,晶莹泪水点缀出盛绽的美丽。
“我愿意。”她哽咽说出我此生最珍重的应允。
我起身,将那枚纸戒指就著桌上的白色蜡烛点燃,转瞬烧成的灰烬化作她手上银亮的戒指
,她将她戴在右手无名指上,从此之后,我们都将专属于彼此。
“我姐姐现在看起来开心吗?”何嘉华激动地问。
我用力点头,与我美丽的妻子带着泪水相视而笑。
何嘉华掩面,高大的他哭得像小时候小卉的跟屁虫。
于是我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公司那边用努力加班给了课长交待;回到家里也恢复正常表现
,妈妈看起来松了口气,不过我跟老妈老爸沟通自己年纪到了,该独立生活了,已经在外
头租了房子,当然我还是会常常回去看他们,也获得他们的肯定,认为这个孩子是真的长
大了。
我搬了一些简单家具到新租屋处,挂起了不透光的窗帘,点亮一支支的白色蜡烛,营造出
温馨、适合小卉生活的新家,我们就此展开了奇妙的同居生活。
她虽然不能吃我做的晚餐,但她可以陪我在餐桌聊天;她虽然不能帮忙分担家事,但我们
可以一起窝在沙发看电视;我们虽然无法相拥成眠,但我每天清晨起床,第一眼就可以看
到她美好的笑靥,这样特别又简单的幸福,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一直下去。
几个月后的某天晚上,小卉在客厅看电视,我则在书房用笔电赶课长明天要用的投影片报
告,结果我收到了一封ptt的站内信。
标题是关于我当初征求行车纪录器录影的po文,虽然事隔多时,但找到真凶一直是我和小
卉的心愿,我连忙进入信件:
“抱歉,这么晚才回应你的po文,我从朋友那边辗转得知你在征求那天的行车纪录器录影
,其实案发时我就已经提供给警方了,不过那台肇事车辆好像是赃车,所以之后还是找不
到凶手,案件听说就不了了之了,但影片还是提供给你参考。”
这封信的内容看得我一头雾水,于是我点开了他附的影片连结:
影片是从后方车辆的视角,前方有一台黑色自小客车,在更远的右前方可以看到一个身影
,长马尾、桃红亮色背心、长版黑色压缩裤、白色跑鞋,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小卉,然后注
定的悲剧发生了,黑色车辆将她撞倒在地,毫无减速迳自扬长而去,后方车辆连忙停下…
…
—等等,为什么只有小卉一个人?
我的脑袋像被一道巨大的雷电打中,轰隆隆地突然闪过许多假设画面:
何嘉华那么擅长修图后制照片(我和小卉的虚拟婚纱照简直跟真的一样),如果那个交
往影片也是他改图制造出来的呢?如果他已经跟踪调查我很久,清楚我的工作、家庭背景
、生活作息、慢跑兴趣、过往事情甚至是印象深刻的那首《追求》?如果他侵入我车内,
放入烧制的假广播音乐光盘,之后又窜改我行车纪录器里的档案?如果他潜入我家里,在
书桌夹层放下那包牛皮纸袋,又如果那些书信内容都是他自己虚编情节乱写的?如果发生
车祸的根本只有小卉,我跟小卉本来就素不相识,那何嘉华跟小卉自导自演了一场谎言大
戏,目的是什么?
只见萤幕中的小卉倒在血泊中,后方车辆的驾驶连忙下车拨打手机求援,小卉美丽的脸庞
像徜卧在艳红的玫瑰水里,一双没有阖上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前方,仿佛透过萤幕
直盯着我看。
“你在看什么?”
我的背后,小卉的声音听起来冰冰冷冷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