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呀！这也太扯了吧！”
明华初次到谢文家中作客，岂料一进到主厅，他便讶异的不能自已。
谢文的家中挂满大大小小尺寸、年代不一的油画，墙上有空位的地方全塞满了画作，没地
方挂的则以画架支撑，再不济就是三三两两靠在沙发上。
让人瞠目结舌的数量先不提，最怪异的是谢文蒐集的画作画的都是同样主题──女人的背
影。
穿着繁复巴洛克服装的女人背影、穿着轻薄凉衫女人的背影、一丝不挂的女人的背影、穿
著罗马式外袍的女人的背影、穿着性感黑色蕾丝内衣的女人的背影、穿着比基尼的女人的
背影、穿着透光白衬衫的女人的背影……。
题材单一到令人彻底感受藏家的偏执，明华哑口，不知该打哪儿称赞。
“谢兄你……真有情调。”沉思半晌，明华用最敷衍的称赞掩饰他的震惊。
明华曾想过若是家中摆设的画作都是肖像画，被一群陌生的眼眸盯着铁定不好受，但他从
没想过被一堆美女的屁股对着感觉也不是挺好的。
“你有看过倪匡的小说吗？”
“看得不多，我比较喜欢原振侠系列，但倪老人家都不给个交代。”
“那你应该没看过亚洲之鹰系列吧？”
“唔……小学看过几本，但没什么特别印象，我只记得他就是个……亚洲庞德？”
“《魔像》你应该没看过吧？”
“应该没有。”
“其实内容我也记不清楚了！《魔像》的故事在一幅画，一幅描绘美丽女子背影的画！而
画中的女人居然随着时间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迷雾中。”
“啊！所以……”
明华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谢文收集这么大量画作的理由，又好像不知道。
“我很想遇上像那样的一张画。”
明华其实不知道该用异想天开还是用神经病形容谢文。
画作中的人物会不会动是一回事，问题是正常人会希望家中的画作会动吗？这是活见鬼吧
！正常人怎么会希望见鬼呢？这太不合逻辑！
见着明华阴晴不定的脸，谢文笑着补充。
“你在想我疯了？喔！老天！有点想像力好吗？我才不想中邪！我只是想……你想那些艺
术家画的都是美女，连背影都这么美了，她们的脸蛋一定美的难以承受！你不想看看吗？
”
明华思索了谢文的话，听来好像有三分道理，若不论可行性，在逻辑上似乎颇具说服力。
“所以我买了这么些画，希望某一天她们能转过身，让我看看她们的脸。”
想是一回事，真正执行才是问题关键。明华暗地将认识多年的谢文归类到疯子那块。
“如果回头的不只一张画呢……”明华反问。
“那更好！人家后宫佳丽三千，一次拥有那么多美女不是坐享齐人之福吗？”
※
渐渐的明华不再到谢文家作客，若真的有事商谈，他也选择约在外头的咖啡店。
他不是对那间满是女人背影画作的房子感到恐惧，明华恐惧的是谢文的意志力。自从他初
次到谢文家作客后已过一个月，这一个月内他在各大拍卖会上都见着谢文的影子，而他竞
标的永远是类似题材的画作。
一个人可以为某种荒唐的理由如此执著，这不是很恐怖吗？
其实明华不肯定他是不是该妥善运用谢文的意志力，意志如此坚定的人或许是很好的商场
伙伴。
半年过去了，明华又与谢文搭上线，因为谢文告诉明华他会停止自己的疯狂收集。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谢文恋爱了，他邂逅了远比画作更有吸引力的女人。
“明华，我不再买画了。”
谢文的眉宇显露某种明华不能理解的愉悦光彩。
“哦？要放弃了？”
“不，喔，也算放弃啦！因为我认识一个比那些女人更美丽的女孩。”谢文的表情有些困
窘。
“哇！大哥你终于要被某人套牢囉？”
“囉唆！我不是讲来让你笑话的。”谢文满脸通红，“她真的是很棒的女人……”
谢文眉飞色舞地讲述他如何与他的梦中情人相遇的故事；她叫做许琉月，也是一个艺术收
藏家，谢文与她在秋拍碰面，两个人为了竞标同一张画作进而深交。
“所以许小姐也喜欢收集……那种背影的画作？”
“琉月喜欢的是抽象画。那张画……用比较抽象的方式描绘背影。”
“你不是说你收集那些画想看画中的女人长什么样？抽象画的女人会漂亮吗？”
明华不由得想起毕卡索，尽管毕卡索画的根本不算抽象画。
“看不到都有无限想像空间啦！”
忽略明华的错误艺术观，谢文继续将自己与琉月的相遇讲下去。那张画后来是财力雄厚的
谢文标下，琉月私下向谢文表示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件作品，希望能用换画的方式购得。谢
文向琉月表示自己不是喜欢抽象画，而是喜欢女人背影这样的题材。琉月对谢文怪异的癖
好感兴趣，提出想看看谢文收藏的要求。美女的请托怎么好拒绝？遑论像谢文这类的收藏
家都有某程度的表现欲，琉月的要求他义不容辞，两人因缘际会搭上线。
琉月也不是多正常的女人，或许该说像他们这样执著的收藏家都有某程度的“疯魔”因子
。
初次与谢文数量惊人、题材单一的众多收藏碰面，琉月非但不惊恐，反而欣喜若狂。她对
谢文陈列杂乱的收藏赞不绝口，琉月欣喜赞美谢文对各年代画作挑选的精确眼光与好品味
。
琉月专心地盯着谢文的收藏，她背对谢文的身影让谢文的心跳漏了一拍，而当她堆满笑容
的脸转过来的那刻，谢文觉得自己已经获得答案。
转身而来的女子最美的境界就是琉月。
收集画作的心愿让琉月完结了，谢文再也没有收集画作的欲求，大收藏家谢文在琉月回头
的那刻死去。
有了琉月他还要那些画做什么？
“所以你把画全扔了吗？好歹也是钱。”明华瞪大眼睛回问。
“我不会把它们全塞在阁楼吗？”
“也是，谁不知道你谢先生房产最多。”
两位审美理念相当、对艺术都有疯狂爱好的男女，结为连理自然是件雅事，最重要是谢文
可以放弃他怪异的执著，明华乐见其成。
然而事情不是这样发展。
自从结识琉月后，谢文变得古怪，他恐惧、担忧、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坏他，而他的恐惧
在琉月因为春拍前往北京后全然崩溃。
“明华……救救我，救救我！”
谢文语焉不详的来电让明华错愕，谢文这个人怪虽怪，也不至于撒谎骗人，明华简单收拾
了下便出发到那座他不想再进去的谢公馆。
见着谢文后，明华根本不知该从哪说起。谢文虽怪，好歹注重仪容，整个人干干净净，心
血来潮还格外雅痞。如今的谢文别说干净整齐，整个人蓬头垢面不说，连衣服都带了点黄
垢。
“欸……不会是老婆不在没人帮你收拾，你才叫我来吧？”
沉默半晌，明华以自以为的幽默勉为其难开口。
谢文层次分明的头发纠结一团，装潢华美的客厅如今满是方便面空碗。
“明华，她们……她们动了。”
“什么动了？”
在明华好说歹说下，谢文胆怯地将他这一个月的奇遇脱口而出。
自从与琉月相识相恋后，以往谢文爱怜的画作被全数搬到阁楼收藏，如今大厅挂著的都是
琉月收藏的当代抽象画，赵无极、朱德群的画作取代女子背影高高挂在墙上。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对谢文来说现在唯一需要投注目光的只有琉月一人。
直到那天琉月说她看腻朱德群的随机技法、想将墙上的画换成她俩的定情之画，谢文才进
去那间他好久没进去的阁楼。
里头每一件描绘女人背影的画作，谢文看了不下百回！肌肤的纹理、飞扬的发丝、仿佛水
凝的身躯……画作中女人的每吋肌骨他都历历在目。
但是，自从他有了琉月后，这些女人都如浮云，对他不具意义。
“真是……谢谢妳们，如果不是妳们，我也不会跟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碰面。”
谢文将自己的感谢诉诸言语，或许有些矫情，但他与许琉月的相遇何尝不是靠这些画作？
矫饰主义如天鹅细长的颈子、洛可可雪白的身躯、野兽派色彩狂放的绿色肌肤、印象派的
色光……
每一张画谢文如数家珍，是从哪儿购得、画家是走什么流派、这幅画在艺术史的地位又是
如何……每个问题他都能一一解析。
他对这些画的感激难以言表，因此他用了最简单的谢谢两字。
就在谢文道出自己的感谢时，那些画作中的女人若有似无的动了一下。
一般人恐怕会觉得是自己眼花，但对与这些画朝夕相处的谢文可就不然！正因为他如此了
解这些画，谢文有十足信心自己方才并非眼花。
朝思暮想的愿望成真，谢文却没有丝毫喜悦，时机不对，如果在他认识琉月前画作就给予
回应，或许他会欣喜若狂！
可惜他已经找见自己的真命天女，他真的不需要这些画作回应自己。
画中的女人又微微动了，她们动作的幅度非常细微，仿佛动了又仿佛没动。
“老天……我真的累了。”
宛如想说服自己，谢文在空无一人的阁楼夸张作秀，他不擅长欺骗人，但今天他要骗的人
是自己。
他曾钟爱的画作似乎想向谢文证明自己，她们不再拘泥若有似无的移动，她们肩头斜倾，
整个人往谢文的方向缓缓转动，她们本来什么也看不见的脸庞，如今隐约露出线条完美的
下颚。谢文简直能从她们半遮半掩的发丝中瞧见完美高度的鼻梁。
谢文再也没有理由欺骗自己只是错觉，他连滚带爬离开阁楼，连琉月托他找出的画也不知
落在哪。
在听完谢文颠三倒四的恐怖经验后，琉月笑得花枝乱颤。如果画作真有灵魂能呼应主人，
那她多希望贾克梅蒂的雕像能动起来！她知道那个光景一定如科幻灾难片精彩。
琉月毫不顾忌谢文的惊恐，她领着谢文进去那间对方再也不想进入的阁楼。
画作一如往昔，以各种技法描绘的美丽女子依旧背对着观者，将她们应该美好的脸藏于众
人的想像。
“亲爱的，你真的累了！我帮你泡杯热可可你好好休息吧！”琉月逗趣地朝谢文挤眉弄眼
，她婀娜多姿地摇晃着身体离开阁楼。
跟随琉月出去的谢文瞥了眼画作，她们又再次动了起来。
琉月执意将朱德群的画作换成那张抽象的女人背影，尽管没有具体的女人形象，谢文依然
感到恐惧。
他曾听闻一句话“当你直视恐惧时，恐惧同样直视着你”。每当他盯着那幅形体不明的话
，谢文总觉得画中女人正用着他看不到的眼眸凝视自己。
他无法别开目光，谢文深怕在自己漏看的瞬间，女人将脱离模糊形体、冲出画布朝自己奔
来。
谢文不敢去洗澡、不敢去吃饭，他移不开步伐，他无法从画前逃离。
不再对艺术感兴趣，甚至对艺术产生恐惧的谢文，另许琉月感到厌恶。们本来就是透过艺
术结识，如今谢文断然放弃收藏艺术的初衷，这令琉月既困惑又难堪，他们之间确实有爱
，但爱情的最初的点荡然无存，这对琉月这么一位感性大于理性的女子还是分外难受。
假北京春季拍卖的借口，琉月出国，借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许琉月离开后，谢文更是邋遢，他过起原始人的生活，日以继夜瞪着那幅抽象画作，直至
今日致电给明华，才是这漫长荒唐日子中他唯一像正常人的表现。
“这……这就是我这阵子遇到的事……。”谢文气若游丝。
明华看往那幅抽象画，说实在这画真的挺意象！要不是谢文曾经指点过他该如何欣赏，他
还真瞧不出女人在哪里！明华好生纳闷，这么模糊的图象动起来又何足为惧？
“既然这么怕，不如把这些画都卖了？”明华建议。
“不行！”谢文的反应相当激烈，“这些画卖了也一定会跑回来，不成！”
明华在内心偷笑，又不是什么网络传说的陶瓷娃娃，若画卖了真的会跑回来，他也想卖！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谢文简直快哭了，见着朋友狼狈的模样，明华也讲不出甚
么风凉话。
“要不……我去买些防水布帮你把阁楼的画都遮住？”
“遮住嘛……好，遮住……好……”谢文的精神状况虚弱到只能重复明华的话。
待明华大老远从太原路买回来一大綑防水布时，谢文已经坐着睡着了。从谢文发黑的眼圈
不难看出他有多少时日没有好好休息。
明华抱着防水布走上阁楼，其实他也忐忑不安，若打开阁楼的瞬间，那些画真如谢文形容
的转过身，他该如何是好？
阁楼的木门缓缓开了，映入眼帘的仍是谢文数量惊人的画作。
丰腴的臀部、凹陷的腰窝、水蛇般的腰……每一位女子仍以她们最令人遐想的背影面对明
华。
他仔细而小心地将每件画盖上防水布，就算这些画在谢文眼中惊世骇俗，对不解风俗的明
华而言，看到的都是一张又一张白花花的钞票。
“我终于知道……”
谢文的声音突然响起，明华吓得跳了起来。
不知何时醒来的谢文丧尸走肉的站在明华身后，他双眼发直地望着明华与画。
“她们不是画……她们是被关在画中的女人……画吞噬了她们……她们等著终有一天能脱
离画布桎梧……。”
明华认真思考该不该帮谢文引荐心理医生。
※
谢文最后一次与明华的联络，是一则语焉不详的短信。
短信的内容只写了短短一行字──看不到是美好的。
这句话让明华有无限想像空间，究竟是没看到所以有更多想像因而美好，还是正因为看到
了才发现没看到是最美的？
明华没有再与谢文接触，他认为谢文的心病不是他这位市井小民可以解决的，而明华继简
讯之后再次获得谢文的音讯，是接到许琉月发的讣闻。
谢文死了。
不知道是情绪崩溃还是刻意挑选琉月不在家的时间，等琉月春拍回来，谢文已经死在家中
好几天。
他陈尸的地点是那间他不愿意进去的阁楼，他在数量惊人的画作包围下刎颈。颈动脉被他
一刀割断，喷发的鲜血溅满周遭的画，离谢文最近的一幅画惨遭摧毁，鲜血染满了整幅画
，没人瞧得出画作原先是什么模样。
明华在封锁线拉起的阁楼中看到被血污染满的画布，他在暗褐色中看到一双若有似无的眼
眸。谢文的画从不出现女人的脸。明华感到害怕，他赶紧别过头。
谢文曾对这些画作投注所有的爱情，他曾与这些作品形影不离，朝思暮想盼望画中的女人
能回首，给予一道魅惑众生的微笑。
如果爱情是双向的呢？假使谢文的执著感动了他的画作，画作中的众女子与谢文心灵相通
、愿意回应谢文的愿望的话……
明华颤抖，就现况来看真相如何已不再重要，毕竟当事人的谢文已经用最激烈的方式告诉
大家他的想法。
身为少数几位仍有与谢文联络的朋友，他参加了谢文稍嫌寒酸的告别式。
谢文的表情非常安详，好似再也不用执著女人究竟会不会回头。
许琉月仍留着那张溅满谢文鲜血的画，那张画被鲜血浸染，瞧不出原本描绘的是什么。或
许琉月一如谢文，她在等著，等著这幅染满鲜血的画作中的人物现身，而她期盼出现的或
许是她的丈夫。
尽管这是一位收藏家爱的表现，明华由衷觉得这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