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继承
一提起戴佳琬的母亲,现场顿时陷入短暂沉默。
距离我们仓皇离开戴家已经过了四天,那一夜也是我们最后确认戴
太太行踪的时间,没有肉身的戴佳琬利用戴太太的身体绑架我,车
站有人目击到戴太太的身影。
还有活人正落在戴佳琬手里这个问题很严重,并非我们忽略不理,
但第一时间就通知戴父的主将学长迟迟等不到正面回复,只能触礁
干等。
我差点上吊那一夜,现实中与我一同搭火车的戴太太并未出现在戴
家,此后毫无消息,连老符仔仙也不知她将母亲藏在哪。
如果你把鬼魂当成无所不能的骇客那就大错特错了。
主将学长和刑玉阳救出我并撤退后,当然不能将戴家就这样丢著,
于是主将学长立刻通知戴父简述经过,按照刑玉阳的主意将故事著
重在戴佳琬想找替身,差点就把他们的学妹也吊到风扇上还绑架生
母,请他去巡视现场并立即确认妻子行踪。
电话中戴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半信半疑,支支吾吾地说天亮就过去,
主将学长认为他会不会如实行动很难说,那男人一来感觉得出很害
怕,二来没有解决麻烦的毅力。
果然都拖到早上快十一点戴先生才迟迟回电希望由我们陪同善后,
主将学长爽快地拒绝了。刑玉阳不在,现况我们无计可施,戴佳琬
目前虽然离开但随时有可能回去,主将学长直率地说他们要先养伤
再想办法,毕竟同伴差点就被吊死了,要戴先生自己去找高人求救
。
坦白说事情会恶化到今天这步田地,这个男人要负很大责任,而戴
先生一直不肯通报妻子失踪,坚称她只是回娘家休养心情不好,导
致戴太太也走上女儿的老路,陷入被遗弃却无人闻问的灰暗地带,
这一点令主将学长相当火大,奈何他的能力权责有限。
“那男人抵死不承认妻女与他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互相荼毒,就算
警察找到戴太太让她回家,他会照顾她还是谴责她让自己丢脸?再
被拐走也是迟早的事,那家人没救了。”刑玉阳站在吧台后说。
“可是放任不管那对夫妻还是会死,戴佳琬正利用那个家变强。如
果父母都被她彻底控制,外力想介入就难如登天了。”我这样说。
“已经通报过城隍,若他们还眼睁睁放戴佳琬壮大,表示阴律能力
有限,我们期待太多了,有人目前能这样也算是既得利益者。”他
又拿起一组咖啡杯擦著。
“小艾妳看他啦!嘴巴怎么那么贱!”许洛薇用力摇着我的右手。
“好啦好啦!人家都肯让妳待在店里,其实对妳很有心了。”我不
敢说得太大声,若刑玉阳听到我这样为他说话,他肯定会拐个弯整
我。
“有没有办法可以让戴佳琬放走她妈妈呢?主将学长喂完猫过来了
。”我提醒许洛薇安分些。
“戴太太被附身是一直都没有自己的意识吗?若从女儿头七后她行
踪可疑开始计算,她受戴佳琬控制已经有一段时间。”主将学长完
全无法想像附身的感觉,只好问我。
我很认真地思考,又在许洛薇的提示下开口:“我想戴太太大应该
没完全丧失行动思考能力,至少失去意识时间不会太长,只是思考
模式被影响,比如说有被害妄想认为大家都想害她所以才躲起来,
戴佳琬可能对她做出类似洗脑,这样她就不用一直出力待在母亲体
内。”
只要看过生前瑟缩在精神病院里的戴佳琬,就不难想像她会用什么
方法控制活人行动,她的攻击手法几乎都取自生活经验,用起来娴
熟深入,令人难以提防。
“老符仔仙说戴佳琬很久以前就被魙寄生,她会变成那样是否和魙
有关?”我只能问最早告诉我这个字眼的刑玉阳。
“如果没有魙就不会变成那样吗?妳想把责任都推给魙?”
我摇摇头有点生气。“我相信戴佳琬到自杀前不久应该都还在抵抗
黑暗面,从她的录音就能证明这一点。”倘若戴佳琬没有那么悲惨
又坚强地奋斗过,我又怎会对死后的她毫无防备心?只不过她的抗
争最后输了,而从小养成的黑暗面却无比惊人。
“我只是想知道她的精神层面到底为何会那么适应折磨和死亡?回
归到戴佳琬的自杀手法,那不是一时冲动就想得出来的内容,也许
她接到邓荣的手段把他约到现场是临时起意,但手法本身太戏剧性
了,简直像舞台剧画面。”
“也许的确不是一时冲动决定的自杀手法。”刑玉阳沉吟。
“你是说她早就幻想用这种方法自杀?”主将学长不敢苟同。
“如果戴佳琬生前心灵就有一部分无限接近亡者,就能解释为何变
成鬼对她的冲击非常小,用白话说,她活着时就和死了没两样,还
没中符术前就是这样,幻觉只是让她连确认现实证据的能力都丧失
了。”
“活着就是活着,怎会觉得自己死了?又不是植物人。你不是用白
眼看过戴佳琬,难道这段时间都没发现不对劲吗?”主将学长不自
觉对好友的超能力流露嫌弃口吻。
“我看不见魙,也看不出谁有精神病。”刑玉阳没好气的说。“不
过我可以给你学术上的证据。活人的脑袋很强大,可以把自己想成
神,也可以把自己想成鬼或死人,科塔尔症候群(Cotard's
Syndrome)又称活死人症就是这种妄想。
“我不是说戴佳琬得了这种精神病,但她本来就没有正常对象可以
模仿健全的人格,一天到晚被要求待在房间里乖乖的,和死人有什
么两样?或许这种精神状态很容易吸引魙上身。另外小孩也喜欢扮
家家酒举行自己的婚礼或葬礼。”
刑玉阳说到一半剑锋忽然指向我:“苏小艾,妳小时候难道没想像
过自己的死法?青少年对死亡的兴趣应该很大。”
“没有!我在专心研究猎人试验和伟大的航道!”这可是实话,我
讨厌自杀到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不过我总觉得人生有很多意外
,算是顺其自然的性格。
等等,你明明是对我说话,为什么不用“少女”而是“青少年”这
个词汇?歧视我吗混蛋!
刑玉阳因为我不给他面子摆了个臭脸。
“你们有想过去死吗?”我问男生的意见。
“没有。”主将学长秒答。
“我有想过怎么让人死……”刑玉阳的答案不太和谐。
“想想就好,不要犯法。”来自现役警察的规劝。
“我知道,那样太不划算,还好长大后遇到的白痴也比较少。”刑
玉阳可精明了。
再度偷瞄许洛薇,我承认自己故意把话题引到自杀就是想测试她的
反应,结果红衣女鬼还是不动如山。
“关于附身我是认识一个专家,也许我能问问他的意见。”我有些
迟疑的说。
“妳什么时候又认识附身专家?”刑玉阳目光锐利看过来。
“就是王爷庙的叶伯,提到被神明附身,人家超有经验。”其实我
想直接问杀手学弟,毕竟年轻人比较容易和我狼狈为奸,既然杀手
学弟不愿意被人知道当过乩童,我在主将学长和刑玉阳面前还是略
有保留。
“好吧!事关人命,妳还是能问就问,我也会尽量去打听办法,但
接下来就是停损点,太危险的方式不考虑。”刑玉阳道。
这时恰巧顾客上门,我们有默契地暂停话题,只是来人让我傻眼。
“学弟?”
杀手学弟揹著帆布束口袋,挂著万年不变的微笑走进“虚幻灯萤”
,三分头加上薄薄的运动外套,比例完美步伐俐落,好一个清爽的
运动帅哥,许洛薇立刻吹起口哨。
“午安呀!学姊,妳果然在这里。”杀手学弟本来很高兴地朝我打
招呼,视线停在我的左手,笑容立刻枯萎了。“手怎么伤的?”
“欸,没有很严重啦,只是还在涂药才包起来。”我赶紧走到主将
学长旁边,打断还想问下去的杀手学弟,替两人互相引介。
“主将学长,久仰了,我看过很多你的比赛和练习录影,真的非常
精彩,我是下学期升大二的企管系叶世蔓。”
“学弟就是因为你才加入柔道社。”我插嘴说。
“你好,我是丁镇邦。”主将学长主动伸手,于是两人很客气地握
手招呼。
我觉得他们握得有点大力,不知主将学长对杀手学弟的握力还满意
否?
“小艾上次回故乡就是住在你爷爷家?那次你也在场?”主将学长
已经听我说过温王爷庙乩童被邪祟的事件,但他又当面问了一次。
“是的,我也没想到和学姊这么有缘。”他说这句话时看着我,桃
花眼青年懒洋洋的语气听上去总带着几分撒娇暧昧。
还好有许洛薇的洗礼在前,我已经习惯杀手学弟没事乱漏电,甚至
暗暗希望杀手学弟利用这个生物特性能帮我多拐几棵小白菜进社团
。
“你有阴阳眼吗?”主将学长开门见山问。
“没有!”杀手学弟答得理直气壮。
“他看起来怎样?”主将学长改询问好友。
主将学长刚刚主动握手吸引对方注意就是要让刑玉阳有机会发动白
眼鉴定,我很了解主将学长的攻击节奏。
“算是很好。”碍于外人在场,刑玉阳没有说得很明白。
“欸~刑学长有阴阳眼?”杀手学弟颇感兴趣问。
“只是略有感应。”刑玉阳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因为爷爷是高人,牛刀小试看看孙子对灵异话题会有什么反应吗?
“学弟,你认识他?”我指著刑玉阳。
杀手学弟似笑非笑。“之前刑学长用妳的手机打给我,说妳半夜梦
游失踪了请我多找些人在住处和学校附近搜寻。”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对?许洛薇为何要睁大眼睛“唔嘻嘻嘻
”地笑?
“不过我也很讶异,刑学长竟然和主将学长认识。”杀手学弟说。
“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学弟,你干嘛讶异这个?”我好奇也问。
“当时蛮疑惑怎会碰巧联络我去找小艾学姊的人就是戴佳琬学姊的
直属学长,然后我立刻想起来,小艾学姊之前拜托我调查文甫学长
时略提过妳认识佳琬学姊的直属学长,只是没想到你们交情这么好
。”杀手学弟一股脑儿把底牌全掀了,他果然有去查戴佳琬那边的
校园关系,今天摆明就是对我逼供的吧?亏我还想帮他维持日常表
象!
主将学长和刑玉阳顿时虎视眈眈,我替杀手学弟捏把冷汗,但他好
像不受杀气影响,因为大家都是猛兽的关系吗?
“本来不想把话说太白,私下和小艾学姊打听也可以,没想到她受
伤了,觉得大家还是坐下来讲清楚比较好,不弄明白学姊的遭遇还
有你们到底在和什么‘东西’打交道,我可是坐立不安呐!”杀手
学弟特地在那两个字上加重语气。
“你期中考考完了吗?”我板著脸问。
“下午选修课交报告就可以走,我请人代交了。”杀手学弟抽起饮
料单打量,表示他有时间。
“给我一杯店长推荐的黑咖啡就好……对了,刚刚小艾学姊说两位
学长是好朋友,我总算弄懂你们会兜在一起忙活佳琬学姊的缘故了
,从神棍事件就开始了吧?那时佳琬学姊还活着,所以是找认识的
人来帮忙?”杀手学弟选了个采光良好的坐位,又露出迷死人不偿
命的浅笑轻拍桌面邀我入座。
学弟,你这样会惹人讨厌的啊!不过他平常在柔道社就是这副德性
,比起好好先生的伪装,至少是比较坦率的本性流露。
主将学长拖来一张椅子,坐在杀手学弟十字交叉的右边。
“这件事很危险,我们不想再让无关人士介入了。”主将学长说。
“那专业人士呢?”杀手学弟托著脸颊反问。
“你能代表你阿公叶先生?”
“不,我是说我自己。”
别怪主将学长一脸怀疑,刑玉阳也不以为然,前不久王爷庙出事的
两个青乩年纪和杀手学弟差不多大,只有听过杀手学弟乩童资历的
我知道他真的算专业人士。
杀手学弟叹气无预警承认过往身分,“我是阿公亲手训练出的乩童
,原本要接他班替妈祖娘娘办事,只是不想走这条路退出了,但我
对鬼神的认识绝对比一般阴阳眼要多,重点是,我从小就在阿公桌
头旁边看过各式各样信徒灾难,有解无解的都有。”
“学弟你不是不想被人知道当过乩童?干嘛自己说出来!”我被他
吓到了。
“还好啦!你们应该不会到处广告,刑学长也说他看得到。想让他
们对我多一点信心。”杀手学弟忽然伸出指尖轻轻拂过我没包扎的
手腕处,那里不知怎么弄的有块瘀青还没褪。
他说:“要是你们早点问对人、问对问题,小艾学姊或许就不会失
踪受伤,但没积极关注佳琬学姊托梦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早该
知道,小艾学姊不像其他知道我过去的人,不断惹麻烦却认为我有
义务帮忙,只有她一直要我别插手。”
许洛薇趴在我肩膀上舔了舔嘴。“有情有义好腹肌,值得拥有。”
人家有男朋友,别肖想了。碍于主将学长坐得很近,我只敢在心里
吐槽许洛薇。
“其实我们是想撤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收尾。”
刑玉阳说他去泡咖啡,要我们自便,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和许洛
薇跳到杀手学弟后面用双手比赞应该也有点关系,于是我在主将学
长监督下描述前因后果,期间不够清楚的地方杀手学弟也一一提问
。
前乩童和我们的着眼点不太一样,杀手学弟倾向关注戴佳琬和家人
相处细节,提出的问题多半是关于这方面,关于魙或统称邪祟的部
分他的想法是像感冒病毒一样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沾染过,不是特
别严重的外因,但也有些人死于感冒并发症,戴佳琬的情况可能是
终身都在感冒。
“我和佳琬学姊不熟,详细意见我可能要听过录音笔才能确定。”
“你不能听。”主将学长直接拒绝。
“那就先不批判太多吧!不过有个地方我想特别讨论一下。”杀手
学弟以食指指背抵著嘴唇。
“哪里?”
“戴姊姊讲述佳琬学姊童年异常那部分。她去哪都要姊姊陪,姊姊
不听话被处罚时却没有反应,不是很普通吗?”杀手学弟语出惊人
。
“怎么会是普通?”我不能接受。
“面对大人的打骂,哪怕受处罚的不是自己,小孩子手足无措很正
常吧?不普通的是过了这么多年还特别针对这件事提起的戴姊姊,
这是她的心结,最该负责的应该是没有做好身教的大人。不过我也
看过很多把家庭外来者妖魔化的信徒,最常见的就是下毒要害公公
婆婆的媳妇了。”
戴姊姊把戴佳琬看成破坏家庭的外来者,但理智又知道戴佳琬才是
亲生子,又是需要照顾的妹妹,不能接受养父母蛮横多变的自私言
行,矛盾的感情必须有个合理发泄出口。
比如说,妹妹是怪物,没有感情、以别人的痛苦为食的怪物。
而妹妹的想法很可能只是单纯想帮姊姊讨大人欢心,以免姊姊一个
人被冷落很可怜。
这对姊妹不同的做法,结果好坏却取决于戴家父母的喜恶,戴佳茵
为了保持自我牺牲了家人庇荫,戴佳琬为了生存放弃完整人格,她
们养成的观念也截然不同。
“一旦被家人用有色眼镜看着,心魔就容易趁虚而入,有时候还真
的妖魔化了。当时相当受父母溺爱的佳琬学姊,那个家里第一个直
接让她感到受伤的人只可能是她最喜欢的姊姊,之后她也不断寻找
替代品。”杀手学弟分析。“和文甫学长在一起时她不是还能控制
自己吗?很多真的有病的人是把陪伴者拖下去,但佳琬学姊好歹保
持在一个平衡上,只是后来外力让她一直恶化。”
“学弟,说这个已经太晚了。”主将学长说。
“需要善后保护的对象是这个家的‘因’,也就是佳琬学姊最早相
处的家人,他们不自己改变,我们做什么都没用,而且最好不要把
救回来的人再放进会互相怨恨荼毒的家里。”杀手学弟说出症结点
。
“我们也是这么想,只是戴家那两个长辈的观念个性都已经定型,
有具体的做法能让我们先向戴先生交代吗?”我问他。
“他最好到正派的庙宇或者需要帮助的学校公益团体身体力行奉献
,不要只有捐钱,然后尽量找会晒太阳的工作,把时间都用在正经
事上,一来多做功德才容易有神明愿意帮忙,这不是对价关系,只
是看你的态度。二来有收入有目标把身心稳定下来,才不容易自取
灭亡。”杀手学弟流畅地列举。
我听得心有戚戚焉。
“其实类似的案例我遇过很多啦!亲人、祖先的灵回来作祟,因为
家里有各种媒介和本来就是家庭成员的合法通行权很难驱除,只能
尽量赔偿安抚。现在戴家卖了一定会变鬼屋,没有活人住进去,家
里的气场就会败坏,我建议还是要有戴家人住在里面,不然那个家
就会由佳琬学姊继承,勉强骗人来租只为赚钱就很缺德了。”
“这是无论如何必须阻止戴佳琬得到基地的意思?”刑玉阳在青年
面前放下一杯黑咖啡。
杀手学弟举起温热的杯子闻香。“没错,而且戴家必须有人改变,
戴太太才有回头的机会,当下无解的事,透过十几二十年的努力又
说不定了,神明虽然有指点,路却是不好走,所以最后如愿的信徒
很少。你们要是不相信也可以问我阿公!但他一定会要你们别管,
我倒是觉得小艾学姊若愿意靠一下苏家背景,找到戴太太时可以把
人送到王爷庙看看。”
我不敢立刻答应,只是以自己的个性到时候大概还是会能帮就帮,
虽然无奈,能牵制戴佳琬也好。
“戴佳琬现在应该是力量用尽需要潜伏了?”
“以她的所作所为很有可能是这样没错,鬼怪如果有据点等于如虎
添翼。”杀手学弟说。
“废话!不用淋雨晒太阳就少掉很多负担,有人供养当然更好。”
许洛薇在旁边插嘴,可惜只有我听得见。
原来许洛薇会那么强,有部分原因是我后勤做得好吗?
刑玉阳陷入思考。
“该选个继承者出来了。”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