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漠山上的老铁皮屋已经不堪使用,猎人们似乎考虑重建。屋顶和墙角渗水
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夜晚灌进的寒风也不会困扰自诩风之子的山伴。单薄的铁门经常发
出碎裂的声响,也不知道换了几次了。
多人反对拆除老铁皮屋,它持续了超过半个世纪的坚持不是我们应该停止
的。我不相信它会这么容易倒下。我只在里面住过五夜,每一晚都是难忘的回忆。
那之前好几次外出狩猎,我握著藤枝根制成的短弓,却没有箭袋。我迟疑
过许多回,究竟是带猎刀防身比较好还是只能用来击打、无矢的弓?
叔父不让我用刀,他认为我会伤到自己。我有次想把短刀绑在后腰上偷偷带
出门,叔父马上发现了。他没有责备我,只是把刀拿走收了起来。
我知道他看见我身上战士的影子,还有充满杀意的眼神。他很赞许。
几个星期之后我在铁皮屋里度过第一夜,那晚我们遇见长鬃灰熊,我亲眼看
见牠击倒一头鹿。我以为我有机会与牠搏斗,但看见野性的力量与速度,七岁的我第一次
体会什么是不自量力。那天我对于屋内的一切甚是不满,尤其寒冷的风不断拍打,还有缝
隙造成的怪声。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受到如此洗礼,我没想过我会再去第二次。
但其实除了第一夜其余的夜晚都很通。
第一夜夜半,叔父摇醒我,从门缝指著一个洞穴。我以为他会说那是熊的洞
穴,他要带我去趁著灰熊熟睡时猎杀牠。但他却只是告诉我一个故事。
那是蝙蝠穴,里面没有熊。洞里挂满了血红眼的果蝠,牠们不会主动攻击人
类,但一旦抓狂起来,牠们的利爪可以让人鲜血淋漓。他一开始这么说,让我打了个冷颤
。那洞穴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我可以想样里面一双双鲜红的双眼睁开,集体冲出洞穴的
可怕影像。蝙蝠的利爪会毫不犹豫地挖去我们的眼球,切开我们的动脉。
但叔父接着说,他曾进去过。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光在他身上搜寻可能
留下的伤痕。我熟悉的那几个伤,都是我已经知道故事的。他的微笑很淡,继续说下去。
他没有惊动倒挂在洞穴顶的蝙蝠群,而是静静溜了进去,又溜了出来。我表示我的质疑,
蝙蝠的听力应该很强,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呢?
叔父沉默了几秒,眼里闪过一丝兴奋。他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
我看着他,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我迟疑了好几秒,不确定这故事背后到底
藏了什么真相。求知欲不断催促我同意,但同时我也屈服于畏惧感。在叔父对我的恐惧失
望前,我坚定地点了点头。他的笑意更深了,看了看门外,似乎觉得那时是很适合探险的
夜晚。
“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遇到任何危险。只要紧跟着我。”
他打开铁门,在寂静夜里,声音大到我忍不住畏缩。我的眼神探进洞里,一
片漆黑。我感觉到里面无数眼睛的注视,他们像杀手,又像一只黑暗的巨手笼罩我。我喘
了一口气,看着叔父向前走。他似乎很轻松,我提醒自己冷静下来。
我信任他,他不会让我受伤的。但我却又不太敢全然相信他,如果这是某种
变态的成长仪式呢?例如受到吸血蝙蝠的袭击并存活下来?我看过不少非洲原住民的成年
礼,有些很平缓,但有些实在是惊心动魄。而且叔父总是有着让人畏惧的神祕感。
我没听说过任何有关蝠洞的传说,也许这件事真的只有叔公知道,大家都没有试着进
到洞里。村人总说,探索是被允许的,但必须要在安全的范围内。
我们已经到了洞口,我可以听见风灌入洞穴内的回音。这个洞穴不浅。我看
见洞穴口挂了一个木制的牌子,上面写着“请勿进入”。木牌已经被蛀坏了一大半,看起
来很脆弱。就像我一样,是易碎物品。
我们在洞口听着声音,吹着风。叔公豪不顾忌地大声呼吸,我则努力屏住自
己的气息。在好几次差点喘不过气之后,我决定向叔公那样自然呼吸。他看着里面好一阵
子,接着转向我。他在我眼里寻找任何一丝退缩的征象。我善于隐藏,他什么也没找到。
“我们进去吧。”
洞穴里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我走的很慢。叔父没有要等我的意思,迳自走到
我的视线范围外。但这里能见度这么低,从脚步声来判断他大概离我不超过五步。我不敢
相信自己正在李大漠山的内部探索,而我们显然还没走到蝙蝠栖息的地方。
我的手摸过湿润的岩壁,感受青苔,熟悉的触感让我稍微放心。接着我惊觉
不对劲,叔父的脚步回响愈来愈大声,他正在远离我。想起他的告诫,我快步想要跟上,
但他的声音却愈来愈远。我停住脚步,希望他发觉并回头找我,但脚步声却愈来愈远。
我感觉全身冻结,我独自处在这片黑暗中。他为什么不停下来?一定是因为
我没有发出声响,他不知道我落后了。我不敢喊叫。也许我应该返回洞穴口,叔父迟早会
注意到的。我硬著头皮开始往回走,几度撞到岩壁。我不流泪,但全身颤抖。风愈来愈大
,我终于走出洞穴。这时我已经完全听不见叔父的脚步声了。
我盘坐在洞穴口,风不断打在我身上,像是在催促我重新回到洞穴内。我撑
了半个夜晚,叔父没有出来。我不断凝视洞穴内仿佛没有止尽的黑暗,再一次被笼罩的感
觉袭来,我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卷入里面,被洞穴完全吞噬。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跑回
老铁皮屋。
躺简陋的通铺上,无论睁眼闭眼,方才洞穴的黑暗都在我眼前,不断放出魔性的诱惑
,像是在欢迎我。我觉得愈来愈冷,也愈来愈疲倦。我想我最后睡着了。
隔天一早我独自离开老铁皮屋,跑回村里求救。隔壁的老程慕告诉我蝙蝠是
夜行的动物,而七岁的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从没见过,所以当晚洞穴里不可能会有蝙蝠的
。但是天亮了,蝙蝠就会回到洞穴。难怪叔公豪不畏惧,因为夜里那只是个空旷的洞穴。
“他不该进去的,你更不该离开他。他没有告诉你要紧紧跟着他吗?”
我愣住了,抬头看着程慕老人。他额头的皱纹更深了,似乎在为我头痛。他
从没对我做出这种表情。“你怎么知道他这么要求过?大家都进去过吗?”
“没人敢进去,除了你叔父。那是李大漠山的口,直通大山的心脏。蝙蝠是
山口白日的守护者,但一到夜晚蝙蝠离去了,那里是某些死去灵魂的去处。”
“我怎么都没有听过?”
他摇摇头。“孩子就是蠢,谁敢说呢?他带你到老铁皮屋是因为你够成熟,
但没想到不成熟的是他,你叔公好几次挑战山神,都逃过了。因为他总是带着另一个人,
山神虽然气愤,但没办法带走只是跟着、毫不知情的人,也就没办法对付他了。”
而我离开了他,于是山神收走了叔公的灵魂。
“李大漠山在我们村的旁边,我们自山上取得资源,但那是一座邪山。我们
的祭拜仪式并不只是感谢,更多的是敬畏还有恐惧。我儿子也曾和你叔公一起进去过,我
原本想教训他,但他看起来已经受够了。现在,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黑。还有风,风很怪异。”我直言,因为回想起昨
夜而胆怯。
他闭上眼。“都结束了。别再靠近山的心口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那叔公呢?”我震惊地看着他。“就只是因为他几次闯进去,山神就要惩罚他吗?
”
程慕老人看着我,眼神悲哀。我怒视他,他到底对叔公有什么成见?就我所
知,叔公在村内是叛逆了一点,但不至于忍人厌恶,更别说死不足惜的地步。
“ 那哪是什么山神,根本是魔鬼。”他低声说。“你想挑战他吗?只要一次就
够了。”
“但你说他不会带走跟着的人,因为他们是无辜的。”
“我没说那是因为他们是无辜的。就算是魔鬼也有极限,两个大男人阳气十
足,如果带得走我们村子早就灭了。但他早不如当年,带着你这毛头小子,还分散了,大
概只要距离六步,他就没命了。要不是你赶紧回头走,大概你也回不来。”
瞬间我全身僵硬,当夜的感觉全回来了。那黑暗的大手,还有无止的引力,
亟欲吞噬我的欲望。我感到毛骨悚然。突然那夜的脚步声回荡在我耳里,程慕老人所说的
六步,我听见的脚步声却如此持久。那么其余的步伐,究竟是谁走的呢?
(-原作者同意公开后无法联系,故不能得知其如何命名文章及文章用意。-)
(发文后不知道为何产生很多乱码,已经逐一修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