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将冥纸扔进炉里，黄色的粗糙纸张在火里蜷缩，化成黑色灰烬。他漠然如死物，毫
无生气。他身后的灵堂里，挂著一幅镶框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老人一如所有遗照，有股
说不出的违和感，虽是生者的面容却是死者的视线，
齐的双手终于空了，不等火灭便离开，在场的亲戚识相地没有拦住，任由他去。毕竟
是单亲家庭，父子情深，而且齐又是独子，这次父亲离世后，家里只剩他一人了。
回到住家，齐上了顶楼。天台空无一人，只有纸屑跟宝特瓶随风乱滚。
他站在栏杆旁，七楼的视野让底下的人与车小如散落钮扣。他从皮夹里抽出藏在最里
面的泛黄照片，轻抚著，然后闭上眼。许久之后才慢慢睁开，像设定好排程的机械，他攀
越栏杆，在顶楼的边缘站直，随后如失去支撑的悬丝傀儡瘫倒。
坠楼的同时，齐所见的画面从对楼的屋顶与天空，瞬间转为肮脏的柏油路面。
照片在坠落时脱手，原来是个笑得腼腆的校服女孩。
齐完全没有犹豫，更不曾胆怯，只一心寻死。意识在落地的瞬间归于黑暗，以为终将
迎来解脱。可是没有预期的剧痛，取而代之是类似漂浮的奇异感。齐惊觉自己变得朦胧，
四周不是住家外的马路，却也熟悉不过。
是高中母校。
张贴在教室外的班级课表还是同样无趣，但右上角的日期居然是六年前。齐一路检视
，发现数间教室的日期都是如此，是他高三那一年。
齐愣住了，是梦？惊讶之余，他发现从走廊转角出现的女孩。尽管女孩低着头、尽管
长发遮去她部份面容，齐仍是一眼认出。他是死也不会错认的。
“咏萱？”齐脱口呼唤。
女孩没有理会齐，甚至视若无睹地与他擦肩而过。女孩走进楼梯间，往上再往上，直
到推开顶楼的安全门。
“咏萱！”紧随在后的齐大叫，女孩已经站上矮墙，无依的身子摇摇欲坠。齐明白接
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奔上前，从后环抱住女孩，“不要！拜托不要！”
但齐的双臂穿透她的身体，仿佛无物。不肯放弃的齐乱抓一通，无论如何呼唤，女孩
始终听不见。
女孩的眼里有泪，眼泪滴落的同时，她向下一跃。
齐伸手去抓，依然扑空，铁了心跟着跳下。女孩坠落的速度太快，齐眼睁睁看着她落
地，绝望的巨响几乎击碎齐的灵魂。
女孩倒卧在血泊里，校服被染成湿红，一丝鲜红从嘴角流出，在苍白的脸颊上艳红得
令人绝望。
齐接着墬地，但他没有撞击地面，却是景色再次转换。他身在到处都是学生的校园走
廊，看来是下课时间。
他不顾周围来去的学生，崩溃嚎哭，他想抱着女孩的尸体痛哭，却什么也搆不著，只
能抓着自己的双臂，手指深深陷进肉里。虽然他崩溃如疯子，却没有任何学生注意到。
站在走廊正中央，几个学生直接穿透自己。齐悲愤地想着，若这一切是濒死前的体验
，为什么要残酷地将过去倒带，让他回到最后悔的那段岁月？
咏萱的死他惦记多年，终于在父亲往生，真正孑然一人后自杀，只愿殉情。女孩的死
是既定事实，多年来他习惯了，可是习惯不等于接受，女孩不应该死的。
齐望进一边的教室，对照时钟与黑板上的大考倒数日，发现跟女孩自杀是同一天。时
间再次倒流。
打算要阻止的齐立刻冲去她的教室，却不见人，这下子齐慌了，她会在哪？齐寻遍校
园，不料没找到女孩，却见到高三时的自己。
那时的他看起来青涩，校服最上面的两颗钮扣总是故意不扣，头发刻意抓过，那是每
天提前半小时起床的成果。
还是个高中生的自己窝囊地被困在教室，老师在讲台上说得起劲，正在检讨考卷。年
轻的齐不耐烦地甩笔，不时看着教室外。
“沈均齐，这个题目应该套用什么公式？”老师冷不防地发问，他早就注意到这个不
用功的学生。藏在镜片后的严厉眼神依然让已经二十好几的齐一阵冷颤。
高中生的齐根本答不上话，他连现在考卷检讨到哪都没有底。周围的同学都在窃笑，
很是幸灾乐祸。
老师冷冷瞪视一阵，才说：“不要搞不清楚状况，你现在的身份是学生，学生的本分
就是学习，想交女朋友……”
“等到大学再说。”齐接话，这句话在当时他听了不下百遍。经过这几年依然记忆犹
新，像扎在肉里的刺，拔不掉。
“现在是你们这辈子最重要的时候，好好考试，考上好学校，到时候想怎么玩就怎么
玩。成绩不顾好，对得起母亲吗？”老师又说。高中生的齐脸一阵红一阵白，老师明知道
他是单亲家庭，却故意针对这点。
“还有啊，你跟八班的女同学交往这件事，我一定反对到底。上次家长都闹到学校来
了，你怎么还不知道要收敛？上课居然还分心？离指考不到五十天了，你给我好好准备考
试！”老师拍桌，瞪着还是高中生的齐。
同学们全都噤声，与外面吵闹的走廊相比，教室里安静得令人不安。
齐看着往事重演，压抑的记忆越渐清晰。当时的他不理解为什么众人如此激烈反对？
自从交往的事情曝光之后，老师的约谈就没少过，对方的家长除了打电话到家里来，甚至
直接到学校来找人，警告齐离她女儿远一点。
齐不懂，他跟咏萱又没作错什么？
因为大考近了，女孩在家被禁用网络，连手机也被没收。齐想跟她见面只有趁在学校
的时候，偏偏老师特别注意他俩的动静，只要齐接近她的教室，里头的老师就会直接叫齐
离开。
有次齐想趁放学的空档说几句话，没想到才要开口，就发现女孩的爸爸怒气冲冲地赶
来，当众将齐骂得狗血淋头，教室里的同学探头出来，驻足围观的也不少。
咏萱的爸爸不只让齐丢脸，也不在意女儿的面子，他就是不让两人有机会。齐很愤怒
，却只能忍，不能顶撞女孩的父亲，免得让女孩的处境更雪上加霜。
从那之后，女孩的爸爸固定在放学时出现，送她去补习班。同学们私底下的议论或当
面调侃同样令他们不好受，加上大考接近的繁重课业，齐跟女孩倍感压力，几乎窒息。
两人唯一的互动，只剩在经过对方教室时能够互望几眼，这已经相当奢侈，好久都没
讲上一句话。没有机会。
在孤立无援、所有人似乎都与自己为敌的环境下，女孩最后作了傻事。
既然教室没有女孩的踪影，齐猜只剩下一个地方。他下楼，到教职员的办公室，在三
年级导师的区域果然发现女孩。女孩站在桌边，低着头，眼神回避面前的班导。
那张每日每夜牵挂的脸孔可曾如此苍白过？是因为太久没见了吗？齐想起来，自从交
往被发现之后就只能远远看着，原来她变得这么憔悴。微肿的眼睛是因为哭过吗？
齐走到女孩面前，即使知道听不到，他仍忍不住说：“对不起。”
说教的班导滔滔不绝，齐当成没看到也没听到，只陪在女孩身边。他受过的约谈也不
少，女孩独自承受令他心疼，他恨自己为什么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女孩身边，与她一起面对
。为什么校方要视他们之间的交往如滔天大罪？仿佛会导致全人类灭绝似地严重？
终于，班导的叨念结束了，女孩点头后离开。齐一直跟在旁边，却拉不住女孩。女孩
回到教室，同学纷纷投以怪异的眼光，女孩沉默地在位子上坐下。下一堂课开始了，女孩
盯着课本，但齐分辨得出来，女孩心思根本不在上头。
下课时，女孩慢慢站了起来，什么也没拿。齐知道她要去哪。
“留下来，别走……”齐无力地挽留，听不见的女孩已经走出教室。
最后，齐又跟着女孩从顶楼一起跃下。
他还是没死成，回到同样的教室外走廊，高中生的齐又被老师训话，被叫去导师办公
室的咏萱也是同样处境。齐这次依然无法阻止咏萱，只能再随她从楼顶跳下，然后回到教
室外的走廊。一次又一次，齐陷入无尽的自杀循环。
终于，齐忍不住，重来时他对着高中生的自己咆哮：“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去找
咏萱！过了今天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怒吼的同时，齐感觉有什么从自己身上剥离，慢慢转移到高中生的自己身上。在转移
之后，齐虚弱地无法站稳，只能坐倒。高中生的齐却站了起来，无视错愕的老师跟同学们
，飞奔出教室。这是未曾发生过的事情。
齐很讶异，却无法动弹，不能确认高中生的自己的动向。时间流逝，晚自习开始又结
束，校内的灯全关了，学生全部离校，高中生的齐没回来过。无力的齐在昏暗的教室里，
依然动不了，但他确信有什么被改变了。他等待，黎明终将到来。
时间奇妙地往前推进到隔天。
齐既讶异又兴奋，这是不是代表咏萱没有自杀？高中生的自己是不是阻止了咏萱？
终于恢复行动能力之后，齐赶去女孩的教室，却发现座位是空的，直到中午女孩都没
有出现。所以齐决定去女孩的家看看。
当年的路况与现在很不相同，但依著记忆，齐还是找到那条巷子。踏入巷口时，他听
到一声巨响，熟悉得令他几乎崩溃，那是咏萱的坠地声。
在他面前不足二十公尺处，倒在血泊里的，还是女孩。
“为什么？为什么！”齐扑倒在咏萱的尸首前，她的眼睛半睁著，一边脸颊全是血。
“为什么结果还是一样？”齐想抱住女孩，却什么都搆不到。他别无选择，只能爬上楼。
楼顶的风很冷。齐突然失笑，笑得眼里有泪，那泪水烫得双眼几乎要瞎。这是故意作
弄他的玩笑？要让他一再体验失去咏萱的痛苦、不断目睹她惨死？又或是一个机会？
他可以作出有限的改变，昨天他让过去的自己离开教室，一定是去找咏萱了，一定有
暂时阻止，所以咏萱的自杀才会变成今日……
那一年，他直到死讯传出才发现咏萱作的傻事，连苦劝的机会也没有。这次无论是幻
觉也好、时空错乱也罢，他不能够让咏萱白白葬送自己，这不值得。她永远都是那样好的
女孩。
又目睹无数次咏萱的死亡之后，齐终于慢慢摸透这个循环的规则。在这里，他唯一可
以改变的就是过去的自己想法，只限一次，一旦改变之后就会无力动弹，需要大量时间恢
复。
另外，他意外地发现可以自由在时间里来去，不过时间点限制到咏萱自杀为止。还有
，只要齐自杀，时间同样会倒流。
齐尝试过很多方法，让过去的自己阻止咏萱自杀却总是徒劳无功。于是他改而尝试让
年轻的自己跟咏萱约会时小心点，不要被发现，不过仍无法不被揭穿，同学或师长或家长
总是在最不恰巧的时机点出现。
最后，齐绝望地猜测，若让自己一开始就不要跟咏萱交往呢？打从最初就不要注意这
个女孩、不要跟她搭话。
可是无论齐如何阻止，两人总是会以任何的形式相识。于是齐只好跳回国中的时间点
去，在基本学力测验时故意考烂，导致无法进入这间高中。结果他不是跟咏萱在公共汽车站遇
见、就是刚好上同一间补习班，然后相恋，最后仍是相同结果。
国中不行，就跳回小学去，齐让小学的自己报考美术班，结果咏萱居然也出现在那一
天的术科考试里，座位正好还在隔壁。那几年奇摩即时通正红，两个小学生彼此交换即时
通帐号，在网络上聊了起来，最后又是交往，咏萱再次难逃家里与学校的压力，选择自我
了断……
齐万念俱灰，难道咏萱注定要与自己相遇，并以悲剧收场？齐站在高中的咏萱身边，
这时的她正专心地抄笔记，专注的侧脸让齐看了不舍，明明是这么好的女孩，她应该要活
得很精彩。
如果说两人的相遇是无法避免的必然性，那么齐要用尽所有可能的方式阻止。
这次，齐选择回到最早之前。
齐走过医院的白色长廊，冰冷的空气里弥漫消毒剂的气味，候诊椅上是几名等待看诊
的孕妇，正在交换心得。齐从她们面前走过，最后进入婴儿室。室中好几个保温箱，里面
的小婴儿都还不能睁眼，毫不知烦恼地熟睡。
他站在一个保温箱前，箱里的小男婴睡得安祥，握拳的小手偶尔轻抓着空气。齐看着
小男婴，这是过去的自己。这是他的决定。
齐打算在一开始就断绝所有可能。婴儿很脆弱，虽然听起来不一定可行，但他得试，
否则咏萱会死……
齐正想行动时，忽然有股许久没有体会、因此陌生的感受。
有人看着他。
他疑惑地望向那视线的来源，在看清的同时，他愕然得无法动弹。如果说这些无尽的
循环是对他的最大恶意，那么此时此刻所看见的，究竟该如何解释？
看着齐的，居然是咏萱。
咏萱依然穿着校服，跟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不同，看起来有点羞怯，只有齐知道她骨子
里很倔强。齐不懂，但他下意识地走近，直到将咏萱抱入怀里。
这次，再也没有穿透，而是有实体的感受。咏萱的头埋在肩上，齐感觉到她小小的鼻
息。
“我好想妳。”齐哽咽，眼泪远比目睹咏萱自杀更加激烈。
咏萱无语地抱紧齐，他听到小小的啜泣声。两人安静拥抱，这世界只剩他俩。
很久之后，齐才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才想问你呢。”怀里的咏萱抬起头，眼里同样泪光闪烁。
“让你等好久，对不起。我终于可以陪你了。”
“你……”
齐点头。
“笨蛋。”咏萱用力搥了齐，她很心疼。
“当时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等到我爸死后才有机会，我
不能丢下他一个，但我很想妳。我来到这里，反复看见你自杀却没办法改变。这是我最后
所能找到的办法了……我想杀了刚出生的自己，这样我们就不可能相遇，你就不会死。都
怪我，是我害了你。”
“就说你是笨蛋。”咏萱的指尖抹过齐脸颊的泪痕，指著旁边的保温箱。“你看到那
个小婴儿没有？那是我。”
齐愣住，没想到自己跟咏萱不仅在同一间医院出生，连保温箱的位置都相邻。
“原来我们刚出生就注定遇见。”齐慢慢笑了起来，这是怎样的缘份啊。
他拉着咏萱，走到保温箱前，将头凑近好看清楚里面的小女婴。“小时候的你长得好
奇怪。”
“你才丑呢，像猴子！”咏萱回嘴，说完两人都笑了，又忍不住拥抱。
齐跟咏萱聊了很多，讲到她死后自己是怎么独自撑过去的。那一年的指考齐当然是考
烂了，随便找间学校凑合著念，相依为命的父亲在他大学时患病，治疗始终没有起色，最
后还是走了。
接着他又讲起这些日子的遭遇，还有这个循环里的神秘规则。
咏萱说：“我一直困在这里，困了好久也想了很多，后来发现自己好自私，留你一个
。所以我也想避免我们两个在一起，因为我发现只要交往，最后我都会……”
两人相视苦笑，都明白。
咏萱接着说：“我也想过不如先毁了自己吧，趁著还小。可是怎么样也下不了手，我
来来去去，看着你，看着自己走上绝路。好孤单。幸好终于又遇到你，足够了。”
“我有一个想法……过去不管怎么尝试都会失败，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碰著，现在我
们在同一个时间里了，也许可以试试……这次我们都不要放弃好吗？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
看，都不理他们。我这次会去找你，我不会再让人拦住我了。你不要放弃，要等我，好吗？
”
“万一我又……”
“没关系，顶多我再痛苦一次，反正这些年都熬过来了。我只想看到你好好的。”
咏萱点头，两人各自看着还是个小婴儿的自己，将累积的愿望一次灌注。
＊
咏萱推开安全门，傍晚的顶楼有夕阳的余晖。她坐在矮墙，双脚朝外悬空。
她的视线从远方慢慢移到底下的校园，很空，无人，只有蝉叫。她的手抓着矮墙，然
后慢慢松开。
楼顶刮起了风，她的身子摇摇欲坠。
一对手臂从后环抱住她。
“别吓我，”身后的齐抱得很紧。“差点以为你又要……”
“不会了。这里好高好可怕，当时的我真的很痛苦吧。”
“现在呢？”
咏萱回眸，笑了。
“你说呢？”她在齐的脸颊啄了一下。
两人离开顶楼，在校园里的长廊并肩走着。手背偶尔不小心轻碰在一块，最后齐大胆
地牵起。
已经是指考之后了，学校早就放暑假，只剩升上三年级的学生们留校。隔壁栋的学弟
妹们终于挨到放学，拎著书包三三两两离开教室。
齐跟咏萱心里说不出的轻松，不单只是因为解决考试。
虽然还是十七岁的年纪，但现在的齐承载二十几岁的体悟，这些年的经历他都还保留
著；咏萱则有死后的不断反思。因为好不容易的重逢，因此她更加珍惜。面对排山倒海的
压力，咏萱不再轻易放弃自己，她相信齐的心意，就像齐义无反顾地相信她。
见面的机会依然不多，但齐跟咏萱的默契让他们足以支撑下去，这是极其珍贵的氧气
，让他俩熬过最痛苦黑暗的时期，终于换来现在的再次相拥。
齐不必一而再回到教室外的走廊去了；那一天，咏萱没有走上顶楼。
结果被改变了。
终于，两人可以肩并肩走在一起。
“你是那样好的女孩，我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