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雷阵雨随着学生一起放学。
沛珊钻出校门口的伞阵,仓促地穿越马路,转进某条小巷里。她蹲在防火巷口,狭小
的防火巷里积著杂物与垃圾,里头一只铺着黄色轻便雨衣的纸箱尤其显眼。
纸箱下有一对无辜的眼睛。
她打开饲料罐头,细心地将肉泥倒进纸碗里。饿著肚子又嘴馋的小黄狗钻出纸箱,不
等沛珊放下碗就凑近大嚼肉泥,几乎要将头塞进碗里。小黄狗一身乱糟糟的毛,沾著灰尘
跟泥沙,但沛珊不介意。小黄狗边吃,她边摸著牠的头。
“对不起,不能带你回家。家里禁养宠物。”沛珊很抱歉。
小黄狗三两下便把罐头吃得一干二净,还意犹未尽地舔著纸碗。令沛珊忍不住再开一
罐,只想尽可能喂饱小黄狗。于是这处在发育期的小黄狗又狼吞虎咽起来。在街头流浪很
辛苦,有东西可以饱肚很难求,平安无病更是奢侈
那是个同样的下雨天。小黄狗跟狗妈妈在街上撞见几个带着钢索跟大网的人,他们追
著小黄狗还有狗妈妈,其他的兄弟姊妹在逃跑中失散。小黄狗很害怕,跑了好远好远,最
后躲到这条防火巷。
那些人没有追来,但小黄狗再也找不到狗妈妈跟兄弟姊妹,牠们的味道不见了。从此
小黄狗孤单地在街头徘徊,直到遇见沛珊。这个善良的女孩成了牠唯一的依靠。
吃饱的小黄狗忽然软倒,露出肚子,吐著舌头撒娇。沛珊宠溺地抚摸小黄狗的肚子,
惬意的牠尾巴摇个不停。
虽然舍不得,但沛珊还得赶去补习,“明天再来找你,要乖乖躲雨哦。”她临走前慎
重地调整轻便雨衣的位置,好完整地覆蓋住纸箱,不让小黄狗淋到雨。
“汪!”小黄狗摇著尾巴,目送女学生离去,然后返回纸箱窝,缩成一圈。吃饱的牠
打起大呵欠,听着单调的雨声,开始想睡。昏昏沉沉间小黄狗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沛珊回
来了。牠兴奋地吠了几声,直到那人在防火巷口前站定。
那人按住小黄狗的后颈,然后将牠抱在怀里。
隔天,沛珊不见小黄狗的踪影,焦急地寻遍十几条街,又回到纸箱旁苦等,甚至连补
习班都不去了。但小黄狗没有回来。
因为牠有了新家。
*
小黄狗有了新家。
牠住的不再是沛珊细心帮牠布置的纸箱,而是铁笼。铁笼既硬又冰冷,小黄狗不喜欢
,但牠更讨厌这个房间。好暗,而且很臭,有久积的粪便与尿的恶臭、奇怪的酸味,跟一
种小黄狗未曾闻过,但令牠害怕的味道。
房里另外还有几个铁笼,关着与牠差不多稚嫩的幼犬。夜里,有些幼犬会呜呜地号哭
,不断将爪子探出铁笼间隙,刨著笼外的磁砖地。白天,狗儿们躲在笼子角落瑟缩发抖。
小黄狗不懂其他同类为何如此害怕,但这份恐惧感染了牠。
害怕的小黄狗想起沛珊。牠发出小小的呜咽声,很轻很细,就像牠一样脆弱无助。可
是沛珊听不到。
房门突然打开了,那天带牠回来的人出现在门口。小黄狗抬头望见那人的眼睛。不像
会对沛珊摇尾巴撒娇,小黄狗的尾巴垂下,害怕地藏到身后。
那人打开其中一个笼子,不久之后,小黄狗明白那令牠害怕的气味的真面目。
被抓出来的狗儿被高高举起,无法搆地的四肢悬空,尾巴无依地摆晃、颤抖。随后一
声闷响,牠被重重摔在地上。鲜血溢出鼻腔,鲜血从未发育完全的小齿间流出,点点滴在
覆蓋屎渣与尿渍的磁砖地上。
那气味原来是同类的血。
剧痛哀号的狗儿被再次举起。哀鸣。鲜血。奄奄一息的垂死颤抖。目睹惨剧的小黄狗
吓得失禁。
那人仍不满足,于是转移目标。
小黄狗的笼子被打开了。
*
幼小的犬只瘫躺在屎尿上,作垂死的最后喘息。伤重的小黄狗不明白,牠是不是做错
什么?为什么会被如此对待?
牠觉得好痛、好冷,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溢满鼻腔的鲜血令牠呼吸受阻,黏稠的腥
臭味让牠好害怕。
狗儿不懂死亡,但牠们仍会害怕。
濒死的小黄狗想起沛珊,发出呜咽声,似是道别。牠好希望可以再被沛珊摸摸头跟肚
子,牠想再绕着沛珊跑,跟沛珊玩你丢我捡的游戏然后得到称赞。好痛、好痛。心脏的跳
动越来越弱,小黄狗的愿望也逐渐消灭。
无灯的房间内忽然有了光,非是那人返回再次施以虐待,而是一种人类肉眼无法见到
的淡淡的微光。
即使微弱,但在最黑暗的地方已经足够明亮。光有形体,像团浅白色的薄雾,还融著
柔和的蓝。
叮铃、叮铃。清脆的铃声之后,那薄雾似的光团渐渐变化,变成高度直顶天花板的巨
大人形,但身躯与脸孔朦胧难辨,长而弯曲的手臂上挂著一盏银铃。它动了,铃却不响。
因为铃有自己的脾气,它则有自己的名:领路人。
突然出现的领路人并不使狗儿们害怕,因为牠们的痛苦在这瞬间终止。狗儿的灵魂钻
出饱受折磨的痛苦肉身。牠们围绕在那人的脚边的灵魂,渐渐有了同样的光。
叮铃。领路人的手中铃自个儿响了起来,领着狗儿们离开。但有什么咬住领路人,它
垂头一看。是不愿意离开的小黄狗。
领路人明白牠的愿望。
*
沛珊终于找到小黄狗。
久违的小黄狗兴奋地绕着她跑,牠比沛珊更加开心。跑得累了,小黄狗便躺下露出肚
子撒娇。
“你到底跑去哪里了?”沛珊哭了。
“汪!”小黄狗亲暱地舔着她的手,摇著尾巴。沛珊紧紧抱住小黄狗,不能自己地嚎
啕大哭。小黄狗舔着她的脸颊,却令沛珊哭得更凶。
这几天她真的好担心,好怕小黄狗出什么意外、怕牠被捕狗队抓去、怕牠遇到坏人、
怕牠过马路时被车撞到……各种可怕的想像令沛珊坐立难安,白天在学校根本无法专心,
补习班也不去了,一放学就专心寻找小黄狗。
她想着如果能找回小黄狗,无论如何都要带牠回家,成为家中的一份子,再也不要让
牠在危险的街头流浪。
沛珊愿意拿任何条件跟爸妈交换,只要可以让小黄狗留下来。而且小黄狗很乖,爸跟
妈一定会喜欢牠的。
她打算就这么把小黄狗抱回去,但小黄狗突然挣脱她的怀抱。小黄狗向前跑了一小段
,然后回头望着沛珊。
叮铃。神秘的铃声。小黄狗慢慢走开,不时回头望着沛珊。被泪水模糊视线的沛珊尽
力睁眼,却只能看到一点朦胧的黄慢慢消失。
醒来的沛珊满脸全是热烫的眼泪。
梦醒的她这才明白,小黄狗是来道别的。
*
夜深的市区大街,领路人与狗的灵魂缓缓前进。发出幽幽的微光的它们即使此刻不被
肉眼所见,但曾在某些人的生命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单是宠物更是家人,是最忠诚
可信的好朋友。也有可能是不幸的受难灵魂。
领路人领着它们缓缓前行、缓缓前行,像在城市里漂流的萤。
舍不得女孩的小黄狗再次回头。虽然重逢的机会是谜,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它们前往的
地方将不再有痛、不会再受苦。
愿所有受难的动物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