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小时候的事情，那时我还相当年幼，差不多是小学三年级左右的岁数。老
实说，若不是突然想起，我实在不知道有发生过这件事。
但记忆的有趣之处正在于此，有些你以为深深埋藏的部份，偶尔会在不经意间被翻弄
出来，吸引你去检视它、或是选择刻意遗忘。
我选择前者。
也许跟实际情形会有些许出入，但我发誓所说的一切完全就记忆所呈现，绝无半点虚
构。
事情发生在距今久远的假日，老爸带着全家人去拜访大伯。
大人们寒暄，小孩子当然是自顾自去玩了。大伯家有两个儿子跟一个女儿，就读高中
的两个儿子正在补习班里，因此只剩我跟那个小堂姊。当时她是小学四年级吧，我实在有
些模糊，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跟小堂姊本来在大伯家的门外玩着皮球，玩着玩着厌倦了，她便提议要带我去探险
。我当然说好，于是两个小鬼趁著大人不注意，悄悄溜走。
住在当地的小堂姊对巷弄自然是很熟悉的，牵着我左弯右拐，在小巷里穿梭来去。没
多久我便迷失方位，任由她带路。
小堂姊带着我往巷区深处前进，外边马路的喧嚣与人声越来越远。最后小堂姊带我停
在一栋极不起眼的老旧公寓前。
大门敞开着。
“上去看看。”堂姊不等我说好，迳自拉着我走进公寓。
那是有着轻盈阳光的午后，虽然我对于一些细节不甚有把握，但依然可以清楚地记得
阳光从门外透射进楼梯间的角度，还有露出邮箱的广告传单，那画面甚至比现在的眼前影
像更加真实。
我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小堂姊带我踏上一节又一节的水泥阶梯。我记得她瘦小的背脊跟
皱巴巴的红色上衣、还有紧抓着我不放的小小手掌。
我们一直往上。
季节应该是夏天，但楼里阴凉无比，仿佛开着冷气。
堂姊在某户人家的门前站定，我则依然踩在楼梯上。她突然垂头望着我，我则因为背
光所以看不清她的表情。小堂姊突然按下电铃，然后将我也拉到门前。
因为她按响电铃，我才惊觉这栋公寓究竟有多安静。在那之后，我可以听见自己噗通
作响的心跳声。我始终看不清表姐的脸，天色逐渐暗下来，她的脸仿佛变成皮影戏的剪影
，漆黑而难以辨识。
我闻到若有似无的樟脑丸味道，还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两者混在一起有股难以言喻
的古怪。
门后有很轻的声响。
接着有人扭动门把，我俩面前铁门之后的那扇木门被慢慢打开。
一张白色的脸探头，凑到铁门的栏杆上用力地嗅著。
是一个老婆婆。那张呈现死白色的脸涂满厚重的白粉，却难掩又大又深的怪异皱纹，
简直像被人用什么可怕的工具凿挖过脸骨，嘴部则扁平而无任何起伏，只有一道望不见舌
头的裂缝。
至于眼睛，我真的记不清楚当时看见的是什么了，她有眼睛吗？或者该问，那能够称
之为眼睛吗？记忆中我只看到她的眼眶周围一片黑，像涂著颜料，因此难以辨识藏在她眼
窝里的是什么东西，更可能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眼球。
我傻了，傻到忘记害怕。直到老婆婆发出一声怪叫才猛然回神。我发现婆婆的身后还
有站着好几个跟我差不多大岁数的孩子，且无一例外全部脸色惨白：他们都被涂上了诡异
的厚粉。
他们的眼窝里有小如甲虫的黑色圆瞳，却不见眼白。至于嘴唇，是我过度惊吓所以眼
花？他们有的涂著大红色的湿淋淋口红，过于鲜明的红蜿蜒流下，遍布下巴。有些孩子的
嘴唇则呈现暗紫或深棕色，全是粗糙的结痂。
这些孩子们跟那婆婆一样，没有嘴唇。
我感觉背脊发麻，冷汗湿了衣服，裤裆一阵难忍的溼热。我无助地哭出声，却不见小
堂姊的踪影。
这时候我才终于知道该跑。我尖叫着直冲下楼，每段阶梯的最后几节都是直接跃下，
脚底以及脚踝因此剧烈生疼，但我顾不得可能的伤势，拼命地逃。
在自己慌乱的脚步声里，还是可以听见铁门被推开的巨响，樟脑丸混合著消毒水的气
味扑鼻而来。
我拼命地逃。
我好不容易冲到大门口，却惊见紧闭的门。
堂姊自己逃了出去，独留我困在楼梯间。我又哭又叫，拼死拉着门把，却无法从内侧
将门打开，我吓得再次失禁。
樟脑丸的气味猛然放大，浓烈到令我要晕了过去。背后有很轻、很轻的声响。
我不敢回头。
＊
我没有印象后来是怎么离开的。
爸说找到我的时候，我独自坐在小巷子里，瞪着地板发愣，不管怎么叫都不理人。最
后他是直接把我抱回去。
回到大伯家里时，因为没有将我顾好而惹得众人大怒的小堂姊正在罚跪，气急败坏的
大伯拿着藤条狠狠地抽打她，伯母则痛骂不断。爸赶紧要他们停手，直说人有找回来就好
，小孩子不懂事没关系，不要再打了。
这些都是我长大后询问爸才知道的。当时的我完全傻了，不知道周遭发生什么事。听
说我回家后的几天都是愣著，活像失了魂。
我突然清楚地想起来，虽然当时大伯打得很凶、甚至将藤条抽断，但小堂姊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流。垂著头的她被头发遮掩住脸庞，就像在公寓时那样令我看不清。
也因为这件事，爸好久都没再带我去大伯那里，直到最近我因故前去拜访。
我想找到当时那栋公寓，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婆婆到底是谁？为什么容貌
会这样残缺可怕？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走往那栋公寓的路线，找不到记忆中的那扇敞开的大门。
即使想联络堂姊，但比我年长多岁的她早就嫁人，而且出嫁后就跟家里断了联络，再
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可以说是人间蒸发。我猜，也许是因为堂姊是养女，跟大伯家之间
的感情并不融洽的缘故。也许她根本从小就想逃。
说到逃，当时我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一段记忆的空白令我好奇不已。
可是我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想像当时若没有脱困，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
那个男孩双眼无神地困在摇摇欲坠的铁椅上，双手被反缚在身后。他双眼并没有对焦
，毕竟失却眼珠子又如何能视物？
在他身边零散站着脸涂白粉的其他孩子们，面无表情地靠墙站立，活像阴森幽灵。
一盏扇叶残缺的吊扇在男孩头顶的天花板以不祥的节奏缓慢旋转，将误入屋中的夕阳
余晖旋成碎片。
散发著强烈樟脑丸恶臭的老婆婆颤巍巍地走近那男孩，手里的剪刀锈迹斑斑，但反射
的锋芒说明它依然锐利，可以轻松将柔软的嘴唇剪成碎肉。
老婆婆揪住男孩的下唇，因为上唇空无一物。那是昨天的事了。左颧骨的那一刀则是
前天的事、下颚是大前天了、左眼也许是上礼拜吧？右眼应该也是。
男孩已经忘记要哭，却还是不争气地失禁又失禁。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
终于只剩下半部的嘴唇，从此男孩就完整了。
喀擦。
婆婆缩回血淋淋的手，带着余温的肉块被随意弃置，给扔在被脏污盖去纹路的地板上
。血渍溅开。
难忍剧痛的男孩无法克制地抽搐，嘴里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尿液顺着椅脚滴淌。
婆婆搁下剪刀，忽然俯身剧烈干呕，一条纤细的手臂探出婆婆的嘴，然后是肩膀。最
后一个小女孩从婆婆如蟒蛇般怒张的巨嘴里慢慢爬出。她赤脚踩着尿与鲜血，走向男孩。
小女孩那件身穿的皱巴巴红色上衣几乎跟血的颜色无异。
她爱怜地轻抚男孩脸颊，被豆大的冷汗溼透了掌心。曾经这孩子是她的堂弟，她则扮
演着堂姊与养女的角色，虽然偶尔有些反感，但至少还算乐在其中。
“你会不会正在幻想，以为自己逃了出去？”小女孩微微偏头，打量著半死不活的男
孩。男孩除了呻吟之外还是呻吟。
“会不会还幻想着自己长大成人，在回忆这件‘童年’往事？”
“不行喔，不行。”小女孩连连摇头，看上去很是无辜。
“这一边才是真的。”
小女孩说完，慢慢替半昏迷的男孩涂抹上厚重的白粉。满屋的其他孩子们则在无声中
欢迎新同伴的正式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