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收容所 之三 人类的共业
阴冷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
浑身上下全是痛到极点的麻痺，巨大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在黑暗中，一双如铁的手拉住自
己的脖子，用力往外头拽，要去哪里呢？
什么都不知道，但非常害怕，这个世界从未给过自己温暖与平静，只有永无止尽的杀戮与
痛苦。
在走道里被拖着往前走，身体不断颤抖，想要挣脱，但这是不可能。
穿越过一道门，灯光如火星沫子刺进自己的眼睛，两旁是鼓譟如雷的声响，好害怕，他们
在说什么？
穿过栅栏，迎上一双如同自己般的双眼，如果可以，多么希望能够舔拭彼此身上的伤口，
但血腥味已经燃起，双眼逐渐通红，倒退一步，再奋力向前，撕开对方的喉或是咬下一块
背脊，从空中落下，每一次喘息都鼓动着心脏流淌出更多的血液。
好疼，非常的绝望，如果这里是地狱，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在搏斗中最后一次转身，因为太过疼痛，已经失去反击的力气，对方扑了上来，咬开后颈
的血管，血喷了出来，在地上形成一摊水洼，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刺耳，四肢逐渐冰冷，开
始喘不过气……
沈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几坨阴影迅速跳开，消失不见。她拍抚著胸口，不断剧烈呼吸，
气得朝外大喊，“你们这些混蛋再溜进来压在我身上睡觉，明天通通下锅煮！”
她吼了一通，房间里阴影又散掉了更多，拉起身上的毯子，倒回床铺。
她知道，春寒料峭，早晚温差大，今天晚上又下了一夜的雨……但她不是没给毛毯，二楼
还开着煤油暖炉呢……
干什么非得要跟她一起挤在床上，她从小体温低，手脚冰冷，挤她这只会更冷好不好？
都不知道那些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每天压得她喘不过气，想谋杀她是不是？好啊好啊，
杀了她全家一起饿死吧？谁会煮饭谁去啊……
哦？你说她刚刚说了全家？
不不，那只是口误，那些家伙是不请自来的食客！食客！
沈香闭上眼，想再度入睡，但她听着窗外的雨声，睡意全消失了。其实她知道，会做那个
无法呼吸的噩梦，跟这些想压死她的家伙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是有非人的意念太过强烈，
穿越空间来到她面前了。
但来她面前做什么呢……她这里已经过载了好不好！
她养了这么大一家子，早就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不是她的工作能够足不出户，谁有时间这
样一天三餐外加宵夜的喂养牠们啊，而且她很穷，穷得响叮当，从高中就开始打工到现在
，她也扎扎实实的工作了十年有余，却连一点钱都没存下来！
伙食费很贵，医药费更可观，非人在还没化形以前，看得可是兽医，兽医没健保的啊！以
前老爸还在，至少能看看外伤跟感冒什么的，但现在老爸不在了，她专精又不在医术，开
刀、接骨她都不会啊！
她也好想出国，她这辈子还没看过雪呢！
结果钱全部花在这些家伙身上，根本就是满地的赏樱行、浅水游、极光旅在地上跑啊……
所以不管刚刚的噩梦有多可怕，沈香说不管就是不管，她爬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热咖啡
，坐在电脑前开始赶案子。
不让她睡觉是吧？
那她赶案子刚好啊，出版社催得急，每个都在线等呢！
她捉起手绘板，在大雨中，哼著歌，开始画插画。
※※※
一个礼拜后。沈香气色萎靡的寄出档案。
她是想赶稿没错，但不是这种燃烧生命的赶法啊！
她很困，非常困，但那个梦越来越清晰，每一次都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本来的确是打
算不管，但那股浓厚的死气透过梦境，清晰传递过来，还缠绕在她身上，她不用照镜子就
知道，自己现在活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沈香气不过，想睡又不敢，现实中她当然不怕，但梦境里那股绝望太可怕，她不想连自己
都被拖下去。
她抹把脸，还是屈服了，走到老爸书房，闭着眼睛随便挑一个柜子，拉开来，一个小小的
龟壳躺在里头。
她拿出龟壳，珍惜的摩娑著。
老爸的龟壳少一个是一个啊……
她在门外的屋簷下起了个火炉，把龟壳扔进去，坐在旁边看着。大雨湿漉漉的下，外头的
泥路陷落成一洼一洼的小水坑，雨水如丝线般坠下，不知道怎么的，她想起了梦境中的浸
湿全身的血洼。
她叹口气，拨开火炉上的煤渣，龟壳已经碎裂开来，她没什么专精，只有卜算学得还可以
。
但她也是第一次，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强行推算。
成不成？她也没把握。
看着龟壳上头的裂痕，沈香不断的算著，北方、两百九十公里、遇铃跑、红色找、男人高
、薄荷老……她断断续续读出一些，喃喃唸了几遍，记了下来。
真的很不想去啊。线索太少，地点不明，如果龟壳可以连线gps该有多好？
隔天一大早，沈香放完了整栋的双倍早餐，揹起背包走出大门。
小八在后头拍著翅膀，沈香一路交代。
“我晚上就回来。谁作乱你就咬谁，有什么事情打我手机，写短信给我也可以。看着大家
一点，尤其是地下室的锁，谁都不准碰。”她急匆匆的交代，搭上公共汽车走了。
公共汽车转了两班，搭上客运。快过中午了，沈香才到了龟壳上指示的第一个地点。
她从车上下来，捧著袋子吐得稀哩哗啦，这就是她讨厌出远门的原因──她严重晕车。她
吐了半天，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深深吸了户外的一口空气，弯下腰，吐得更惨烈，她独居
好多年，早就不习惯这么混杂的气味与……欲望。
她吐得狠，连昨晚的晚餐都吐光，早餐她没敢吃，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她抹了把脸，把呕吐袋打个结扔进垃圾桶，往北就开始走。
她也不管了，她现在头昏眼花，什么都没办法推算，她唯一能够凭借的只有那个龟壳烧出
来的预兆，她一路走，手上的计步器逼逼作响，算了差不多两百九十公里，她停下脚步，
栉比鳞次的大楼矗立在眼前，沈香有些慌，手心微微冒汗，哪里才是那股意念的来处呢？
她抿唇深思，忽然停见一股铃声，她抬头，一台小脚踏车沿街踩踏，卖杯子蛋糕。
铃声是挂在摊车后面的木箱上的铃铛发出来的。
沈香不假思索就跑，跟着脚踏车跑，她气喘嘘嘘，差点脱力，在充满乌烟瘴气的城市中跑
步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真不知道那些路跑比赛在想什么……她跑过一栋红色的小洋楼，
猛地煞车，一个高个儿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与沈香擦身而过。
沈香翻身，在路旁的水沟盖又开始狠吐。
她吐得五脏六腑都快出来，一股恶臭绕在她鼻尖，残虐与冷漠的情感直扑而来，她指尖微
微颤抖，第一次感觉到害怕，不是对于自身危险的恐惧，她可是那一族的人，世间上的因
缘都不能真正的伤害到她，除非她作出对不起非人的事情。
她恐惧的是这么巨大的伤害，她有办法直面吗？
她站起身，擦擦嘴角的呕吐痕迹，摘下门口一片薄荷叶，挺直背走了进去。
※※※
当然有遮掩，不会光天花日的。
台湾赌博还是非法呢！谁敢大张旗鼓的说自己开了一间赌场。还是一间斗狗赌场。沈香走
进去，掀翻了外头咖啡厅的结帐柜台，走进后头，循着味道直到地下室，途中所有过来阻
止她的男人，都被她一只手摔上墙，捧著骨折处哀哀叫。
跟龙比起来，你们都不够看。
沈香嘴角噙著冷笑，越来越阴沉，直到她走进地下室，在昏黄的灯光中看见向外翻飞的血
肉，她才停下了冷笑，她走过去，蹲在巨大的笼子前面，是一只罗威那犬啊……
牠趴在铁笼里面，双眼直视著沈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沈香来的时候很生气的，她做了将近一个月的噩梦，精神跟体力都已经到极限，而且这种
被强迫的感觉很差，好歹给她一道选择题好不好？不带这样逼人的，难道她不帮忙就要活
活逼死她吗，太过份了……
但她蹲在这里的时候，眼泪忍不住啪的掉下来。
人类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罗威那犬身上密布著各种伤口，有撕咬伤也有刀伤，还有大片大片的瘀青，全身都看不到
一块完好的地方，如果是人类，受到这么重的伤，恐怕早就已经死了，但这只罗威那犬睁
着眼，只是注视着她，眼底有着绝望与释然。
是释然啊……终于可以死了。
等了这么久，只要看到最后一点希望，就可以平静的断气，再也不必挂怀，眼前的人类，
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类，会善待牠的后族，牠的血缘，牠唯一的希望……
沈香用手直接扳开了笼子的金属栏杆，栏杆扭曲，露出足以让巨大罗威那犬走出来的空隙
，她脸上滚著涙，心里的痛简直无法言喻。
罗威那犬一动也不动。
牠在这世间仅有的平静只在这一方小天地。牠诞生在此，也死于此。
沈香的手轻轻向前，在碰触到罗威那犬的额头之前，就看着牠阖上眼睛，松开最后一丝气
息，牠浑身的肌肉坠于地面，如同牠的生命，分崩离析。
沈香放声尖叫，如此尖锐的哀痛与伤害，她的心灵一瞬间过载，让她根本无法控制。一个
男人本来要从背后扑向她，被她的尖叫声吓得倒退一步，他手上的球棍高高举起，“你是
谁？谁派你来砸场的！是不是忌妒我的生意好！”
沈香转过身，“谁派我来？”脸上带着杀意。“这样子的生意有什么好忌妒的！”
她大吼出声，背后浮出巨大的阴影，龙的轮廓从墙底往上窜升，爪子攀过的地方全部化为
斋粉，整栋小洋楼为之震动，砖墙开始裂出缝隙，男人脸色巨变，往后跌倒在地，他看到
了什么？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沈香向前夺过球棒，指著男人的鼻尖。
“是又怎么样！你、你到底是谁？”男人想反扑，毕竟他面前的沈香只是一介瘦弱女人，
又没有任何帮手，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她的目光盯着，自己仿佛成为猎物，被巨大的猎食
者压制在地，丝毫无法移动。
“我是来结束这一切的人。”沈香把球棒划下，划破空气，刚好敲在男人的大腿骨，一股
清脆的声音响起，男人的尖叫声也随之传来。
“啊啊啊啊啊啊！好痛、痛死我了！你、你到底是谁？”男人惊恐的叫着。
“痛吗？牠们比你更痛。”
“牠们？”男人不敢置信，“牠们只是狗啊！跟鸡啊牛的一样啊，难道你不吃肉吗？你凭
什么这样对待我！”
“生命彼此奉献，循环不息。但……你跨过了那条界线。”
“去你妈的界线，那么多赌场，你管的了吗？你全部都能找到吗？”
“我也不想管。”沈香垂下眼眸。露出非常哀伤的神情。
如果可以，她也想视若无睹，即使她是那一族的后代又怎么样，她也是人类啊！她想过正
常的生活，想出远门，不想成天煮三天加宵夜，但她怎么拒绝来到面前的痛楚与求助？
要多么狠心才能对那些哀求的眼神视若无睹……
沈香开口，“我会管到我能动弹的最后一刻，因为……”她抬头，“这是人类的共业。”
沈香看了他最后一眼，敲断了男人的四肢。
她毁掉整栋小洋楼内的所有装潢，包含赌狗场的设备跟天价般的骨董收藏品，她拾阶而上
，走过的地面全数裂开，大地隐隐哀鸣，所有被凌虐致死的生命，释放痛楚与不甘，化为
天摇地动的力量，拆掉每一寸的地面。
她走上小洋楼的顶楼仓库，带走一窝罗威那的幼犬，她从断垣残壁中走出来，在所有路人
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提着一个跟脚踏车差不多般大的沉重白铁笼，逐渐远去。
※※※
沈香猛地从床上翻起来，瞪着眼前好几团互相扑咬的阴影，这日子简直没办法过下去了，
“你们──”她吸一口气，怒吼：“全都给我滚出去，谁再上我的床，明天我就把谁扔下
锅煮！”
她的怒吼声刚歇，阴影跑了一些，但有些还是欢脱的来回跑着，沈香忍无可忍，按开床边
的小灯，在晕黄的灯光中，她眼下的黑眼圈怵目惊心，看起来阴沉无比，堪比从地狱归来
的母夜叉……
小幼犬舔了她一脸。
沈香忍耐的用手背抹掉口水，把五只小幼犬拎起来，扔进床边的笼子里。
真是够了。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未开灵智，根本无法沟通的动物，你骂也没用，说破嘴皮子更是白费
唇舌，还一股劲的往前凑，不知道人类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吗！
回去学好再来投胎！
沈香怒气未歇的躺下床，才刚盖好自己的毛毯，连灯都还没关，就听到笼子里传来一阵阵
的呜咽声，声音破碎还不连续，好像小孩子被大人骂了埋在被子里偷偷的哭，大人发现了
之后一脸的泪跟满头的汗……
沈香真恨自己过度活跃的想像力。
她打开笼子门，把幼犬们又一一拎出来，全部塞进脚边的被子里。
“乖乖睡。不准再动了。”
她翻身，盖上被子，在绵延不绝的大雨中，不听话的小毛球们，一个一个往上爬，挤在她
身边，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空隙，才满足的闭上眼睛。
大雨还在下。红砖楼的玻璃上起了雾气。
外头冷飕飕，室内热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