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解剖学乍听之下很神秘,实际上就是个课程。唯一特殊的,就
是它的课本别无其他,就是人。
解剖开始便由胸部一刀直划至腹部,翻开表面的皮肤后,便是漫长
脂肪剥离的过程。脂肪的厚度与性别、年纪与男女都有关,而亚恩
这组在这个过程中异常辛苦,只因为脂肪这类油脂丰富的区域,是
人体最早开始腐坏的部份之一。
尽管亚恩的大体老师是男性,但毕竟是无名老师的缘故,这层原本
应该是金黄色的美丽组织,此刻却发黑软烂。散发恶臭的脂肪虽不
厚,已足以让他们吃尽苦头。
亚恩端详眼前的男子躯体,微微有些走神,这位老师体型中等,却
有着异常突出的下腹,皮肤不知究竟是因为生前晒得,或是长期浸
泡福马林而黝黑粗糙,宛若皮革,显得腿部与骻骨蔓延的浅色烂疮
异常显眼。让人难以忽视的便是一侧肿胀的睾丸,与睾丸同侧肿胀
的鼠蹊,被那双其余部份均干枯瘦弱的双脚衬得越发引人注目。
亚恩还记得当他们剃著无名老师凌乱湿黏、卷曲稀疏,混杂皮屑的
黑色短发时,大仙一路逛来时,随口表示他们的老师可能便是因为
睾丸癌之类的病症离世。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又抬头望向空中,半
浮于空的大体老师灵体此时正低头看着他其他的组员动作,表情不
知为何有着几分空洞,仿佛迷惘,不知是否正好奇着他们这群家伙
的动作。
亚恩摇摇头回神,强迫自己别再一直盯着别人看。
到底死,是怎么一回事?亚恩不明白,他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死去那
时一直到再次苏醒回到人世这段时间的事情。而所有的‘坏人’也
都表示不记得。没人有魂魄飘在半空看着自己的记忆,更没有什么
地狱审判、阎罗王或者天堂之类的特殊体验。
不知道无名老师有什么感想,亚恩望了一眼几乎大功告成的脂肪剥
离,这本人体书即将翻到名为肌肉的第三页。他无法想像如果有天
看到自己像本书一样地摊在所有人眼前的模样,他可能会觉得有点
丢脸……对于脂肪太厚或者皮肤下垂之类的部份。
也或许根本就什么也搞不清楚……之类的。
“嗳!快看,皮神经欸!”同组的同学惊喜地惊呼,亚恩连忙凑上
去看,一条纤细有如橘子丝般的纤维从暗黄的脂肪中探头,须状的
头端上有着刀痕,显然是方才皮肤剥离时的牺牲者。
难以想像这小东西可以管一整个皮原节的感觉。亚恩回想着早上的
课程,啧啧称奇,才正惊叹著皮神经的奥妙,便忽然感到一股透著
寒意与臭气的压迫感,年轻的‘坏人’战兢地偏过视线,果不其然
,大体的主人也好奇地凑过来了。
亚恩感觉自己全身发麻,强忍着少女般尖叫跳开的冲动,缓慢地挪
动开去,直到移到身体的另外一侧。
妈呀,接下来到底还要怎么解剖啊,每发现一个组织器官,就要跟
遗体主人一起欢呼吗?到底是多么猎奇的景象啦!亚恩在心底惨叫
,可恶他要换组啊!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没有亚恩想像得那样难过,飘浮的大体主人从一
开始的满脸狰狞,到第二次、第三次课程时的好奇,到后来干脆贴
著学生身侧,挤进解剖的行列。
人类真的是种奇妙的生物,尽管亚恩十分确定自己这组里面共六人
之中,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应该都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却总是在
‘大体老师’加入解剖行列时自动留出一个位置给祂。
粗糙的皮肤已然全数展开,他们花了些时间把肋骨切断,方方正正
地将上方一整块取下,每一次的课程都要先打开胸腔的盖子,才看
得到其内的脏器。这次的课程要将肺与心脏从胸腔里面取出来,为
了要达成这个部份,必须将气管、主动脉等等器官切断,过程并不
太难,但视觉冲击颇大。
亚恩有些遗憾地将喉返神经剥离组织,上一堂课他们才花了九牛二
虎之力把这条纤细干枯的神经从一大堆纤维结缔组织里面挖出来,
亚恩还花了不少心力找出它的分支。成功剥离时,整组同学忍不住
一起大声欢呼,连‘大体老师’似乎都有些开心,尽管祂始终没发
出声音,却在亚恩耳后呼出浓重得难以忽视的臭气,差点让亚恩直
接倒地。那大概是老师的‘笑’吧?亚恩忍不住猜想,可惜这堂课
就要狠心把神经给弄断。
不弄断不行,因为这条神经的右分支有如项链般圈着气管,从颈侧
一路走下,绕过气管外侧,又从环状软骨处返回喉部,若没有切断
,就没有办法连着气管把心肺抱出来。
大体老师生前也许是个老菸枪,相较于隔壁阿嬷老师的肺,亚恩这
组的大体老师的肺可说是黑得彻底,险恶的菸焦油填满肺的所有空
隙,而这发黑的肺脏有如巨大的海绵,吸饱了石炭酸,出乎意料地
沈重。将它从胸腔底捧出的时候,手感难以言喻。
捧出的肺脏放置在解剖台尾端的器官桶中,心脏则交给另外两位同
学去剥离血管。亚恩与剩余的三个同学继续忙碌在找出胸腔深处的
组织。
大体老师站在器官桶旁,静静地垂首,望着器官桶中泡著石炭酸液
体、沉在桶底的肺与气管,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何,亚恩几乎不曾听过灵体说话,也许看见祂们口唇颤动,
也许看到祂们闭口不语,又或者看见祂们滔滔不绝,却一字一句皆
传不进亚恩耳中。他的坏人‘师父’曾经大骂他简直是个聋子,但
亚恩却也曾在半梦半醒的幻象中听过引魂者言语,亦听过灵魂痛苦
恐惧时所发出的尖叫哀嚎。
对此BAD GUYS协会的副会长,也是协会里面学识最渊博、同时是个
妇产科医师的李明魁表示:说到底直到现在他们也没真正搞懂‘坏
人’到底是为什么存在,或者在脱离活人范畴的时候又到底真正缺
了什么、得到什么。
“也许你就是耳朵不好。”李明魁当时满不在乎地对亚恩与师父表
示,“又或者你到现在还试图否认著些什么。”
经过两年多的时光,其中也经过不少事,亚恩的‘耳聋’算是好了
一半,大概从全聋进步到一百岁老阿公的重听程度。但他仍旧听不
见自己这位大体老师的声音,反倒是有次隔壁解剖台的阿嬷喃喃唸
著的经文隐隐传入他的耳中。
亚恩微微走神,望着垂头不语的男子灵体,不知道祂是在后悔当初
没有戒菸吗?还是在好奇自己的肺的模样。要不要把肺捞出来让祂
看得更清楚些呢?
要是能够听得清楚祂所想说,会不会知道祂到底是谁呢?也许那样
,就可以帮祂找到祂的亲人了。
这样或许,在暑修结束的葬礼时,可以让祂的家人能到场送祂最后
一段路。亚恩忍不住不断地想着。
大仙说大体老师是路倒的遗体,已经泡在地下室超过十年,也或许
二十年、或者更多。没有人知道地死去,没有人知道地被制作成防
腐大体,没有人知道地在地底的福马林池沉睡十多年,又将在没有
人知道祂到底是谁之下离开、终至回归尘土。
那到底有多寂寞?亚恩难以想像。
要是,祂愿意说说话就好了。
当然,也希望届时自己能听得见,听得见祂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