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辈子非得要变成谁的食物,在被吃干抹净之前,希望能被某位
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厨师亲自料理。
至于食客呢?必须不浪费食物又心存感激吃完料理,自己的肉身能让
摄食者露出幸福的神情,也算是不枉此生。
不知道被我挑选进贡的食材,是否有相同的想法,但个人对于有这样
的结局,可是非常向往。
至少不会在雨中淋成落汤鸡,也能被呈上神厨的餐桌,虽然不是以食
客的身分,但受到最高规格、合乎美学的分食,绝对称得上荣幸。
雨越下越大了。
‘好吃、真好吃啊……’
被不请自来的食客称赞,开心不起来。
沿途被吃掉躯干与肢体,现在的我已经动弹不得。
自行车横躺在十公尺外的地方,柳树在风雨中飘摇,哪怕被吃到只剩下
一只手、一颗头能动,我也想爬上眼前的Y字坡道。
“柳先生……”
踩在我身上的邪影状大成两人高的怪物,除了那张脸维持邢志一的样
貌,身体化成一种四足兽类,蹲伏在路边蚕食我的魂魄。
如果靠香菸的味道,不知道能不能拐到河伯替我收尸?
趁祂沉醉在用餐的喜悦,我靠仅存的一只手,从口袋的菸盒里掏出一
根七星咬在嘴边,拿起打火机完成不可能的任务。
啪、啪啪──
试了又试,火没点燃,暴雨便覆蓋我的视线,一道强劲的水流忽然从
上坡处的路口冲落,我的身体卷入水里,却不感到冷。
待大水退去,我横躺在几块石砖上,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看着满天
萤火虫发怔,吃我的邪祟不见了,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双穿着草鞋的玉足,翩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感到讶异,是这条河
真正的主人。
“邢佑生,你躺在这里干嘛?”
能被世界第一的厨师睥睨,要我死上一万次都甘愿。
“趁肉还新鲜,特意送来给先生做料理……”
“料理?用人肉做料理可不符合我的美学。”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弯下身抓着我的衣领,把我扔进屋子里。
“我可没有故意救你,只是我今晚刚好多煮了一点菜,吃不完。”
“谢谢……”
死前还能听到这么傲娇的救命宣言,我有点想哭。
“老大!多煮的菜我们也可以吃啊!为什么……唔唔唔!”
闹场的国中生马上被柳先生塞了两支冰棒,旁观的河伯可怜兮兮的指
著自己,也被塞了两颗蛋黄酥,速度之快,完全看不出男神把点心藏在何
处。
“滚!滚远一点!不要妨碍我说话!”
“耶比!”
柳先生被这群孽仆气到跳脚,得到点心的一猫、一壁虎、一老人心满
意足的赖在木制地板上翻滚,同样躺着的我,虽然没有很想加入他们的阵
营,从下方看着男神的袍底春光也不赖。
“变态、色魔!”
哎,他这是在回应我的内心话吗?
“你别高兴太早,我只是暂时帮你支开外面那只冒牌货而已,事情要
如何发展,还得看你怎么决定。”
柳先生移开白嫩的长腿,夹紧雪白的布袍,坐到我旁边,他想绷紧神
经说正事,我脑子里却是些不正经的事,最后只好把视线转到门外看萤火
虫。
“冒牌货?所以那是什么东西?”
“欲念,你要说祂是诅咒也可以,但祂本来就是你们这一族养出来的
东西,我不知道你们的封印到底是哪个白痴做的,以为把血脉封进肉体就
没事,结果欲念没有断根还不是一样……”
柳先生叨叨絮絮的解释,听起来活像是在抱怨某公司部门出差错的上
班族,我一心一意想听他说话,思绪却越飘越远,高人的话语太深奥,只
能向他说抱歉。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吼!为什么在我底下做事的家伙智商都这么低!”
柳先生悲愤地吼了一声,我以为他要从袖子里抽出藤条鞭我一顿,最
后却摸出精致的陶瓷茶具组,当场泡茶消火。
“说直接点,你跟那个东西,合起来才是完全体,所以你们的结局不
是你吃掉祂,就是祂吃掉你,但是祂吃你根本没用,祂只是强烈的欲念合
起来邪魔,除此之外祂什么都不是,没有肉体、不是灵魂,更无法转生。”
“所以我是什么?我真的家族传的故事那样,是个吃人的妖怪?”
“你知道饕餮吗?”
柳先生斜睨我一眼,作为一只学识浅薄的厨余桶,我摇摇头,表示自
己除了吃什么都不懂。
沉默十秒之后,柳先生自暴自弃地喝掉壶里的茶,强迫自己接受遇上
饭桶的事实。
“在山海经之中,饕餮是一种极为贪食的凶兽,虽说是凶但也属于灵
兽的一种,你的身体有那样的血缘,所以你对食物也特别讲究,先别提吃
厨余这点,你替我选的食材确实不错,煮起来灵气特别充裕,有用心。”
“谢谢。”
我想,如果能活下来,日后或许可以挖个菜园、盖农舍亲自研究养殖
、栽种技术,只要他喜欢。
我选择性听话,柳先生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默默翻了个大白眼,懒
得吐槽我。
“外面那只冒牌货,显现的就是饕餮的原形,不过你现在有封印,不
会变得那么夸张,但是你想打倒祂,以你现在的模样,根本不可能。”
是啊,从骑上自行车一路从学校逃亡的过程就知道了,这次的邪祟与我
之前杀掉的不一样,甩掉祂很快就追上来,攻击祂也会保护自己迅速散形
,不再是过去的小兵LV。
与其浪费力气,不如放弃打倒祂,留命与时间赛跑,
那时只想着,万一柳先生不愿意接受我,或许这副躯体也有点用,人
类喜欢把死去的珍禽异兽做成标本,邢家最后一人,好歹生得不错。
“阿生,你想报仇吗?”他斜睨我一眼,又接着说:“我虽然不鼓励
人以仇恨行事,但如果是必须除掉的存在,可以通融。”
“真的可以?”
睡眠不足的帐、对小忆出手的帐、杀死志一的帐,死一万次都便宜祂。
“真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种作法治标不治本,就算你这次干掉
祂,欲念还是会再生,从其他人身上、从你身上,而且当你选择这条路,
你就回不去了。”
柳先生弹记响指,小壁奔过来充当临时椅背,将我扶到用餐的小桌前
,小九进屋内端来两碗黑白色泽的汤,河伯趁著收拾茶具,打劫剩下的仙
贝。
“这碗白色的喝完,能恢复你魂魄被啃食的部分,可是做为普通人类
,你就算现在勉强打败祂,日后依然会变成祂的食物。”
“至于这碗黑色的……”柳先生凝视瓷碗内的黑色液体,眉心打上好
几个结,“虽然能让暂时恢复饕餮部分的能力,不过一但喝下,就会与我
结契,变成我的仆役,不仅没办法过回平凡的生活,还得被我使唤管束…
…你最好三思。”
看看小壁、小九、河伯吃饱闲著在地板上打滚,我不懂“三思”用意
何在,不过柳先生表情令我很紧张,仿佛我现在不答应,下一刻就会把“
两种决定”收回去。
这是个生或死的决定,以当下的我来看就是如此,背后的利弊我无法
思考,只想继续前进。
“我看还是算了,不如把这汤……”
二话不说,我把柳先生煮的汤全喝了。
黑汤、白汤下肚,一碗像薏仁、一碗像仙草。下一刻,内在的束缚感
忽然消失,一股涌上的力量让我嗅见屋内所有的气味,小壁与小九的气味
、河伯的气味、柳先生的气味,还有我的臭味。
“我好臭……”
每天都有洗澡,身上却散发一股腐败与酸苦的臭气,倒是其他人闻起
来很香、很好吃的样子,尤其是柳先生那股纯净无瑕的气息,清香甘甜真
想尝上一口……
“邢佑生!趴下!”
身体重重撞上地板,柳先生的肉与我只相距五公分,我闭上差点闯祸
的嘴,由衷感到抱歉。
“这下你知道我为何会犹豫了吗?”
“……对不起。”我不该肖想男神的大腿。
“避免你兽性大发,我已经下咒强制控管你的行为,这只是权宜之计
,你还是得学习控制自己的食欲,尤其是某几点,必须特别记住──”
※
闻起来好吃的东西未经允许不准吃、气味难闻的东西更不能吃,不许
仗势自己过去是厨余桶就乱吃一通,思考只能用大脑不能用肚子。
反复默唸他强调的原则,压制身体的咒缚渐渐松开,我动动身体,又
是一条好汉。
河伯走到门前,二度将门开关,小桥流水不见了,门外是狂风暴雨的
街道,有只臭气冲天的邪祟在街上徘徊。
“快不行的话叫哥哥,我就去救你!”
不必了,我最讨厌虚伪的手足之情。
“打不赢的话叫学姊,我就去帮忙!”
阶级有误,你们两个都是国中生。
“上吧,阿生!”河伯凭空挥了两下虚软的拳头,“记得连我的份多
揍几下!”
来不及做暖身操,屁股就被踹了一脚,雨势凶猛的打在身上,我回过
头,柳先生抱着一桶家庭号爆米花,气定神闲地望着我。
“我会在这里看着,要是输掉,厨房的饭菜全部充公!”
“好耶!”
欢呼个屁!才不会让你们有抢我食物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我飞快地奔向成形的欲念,在对上眼之前,冷不防的揍
了祂的脸,那张应该入土为安的容貌,本来就不该被杀人凶手用来招摇撞
骗。
扯下那颗头颅一脚踏碎,如过去破碎的美好,让祂无法再拼回原形。
没有头的身体散成数个黑色人形烟雾,祂们不甘心的瞪着我,一拥而上。
我拽下跳到背上的邪祟撕成碎片,腥臭味扑鼻而来,明明是第一次嗅
见,味道却有点怀念,混杂一点我自己的气息,气味还有点像那个谁。
‘阿生,我是爸爸啊!你连爸爸都想杀了吗?’
“闭嘴!祢才不是我爸!不准用他的声音说话!”
不能被影响,虽然梦里的祂自称是邢志一,但这不过是骗人的手段,
祂没有记忆、没有意识,祂不是父亲。
‘我都让你吃饱了,为什么你不让我吃饱呢?阿生,我好饿,记得阿
爸小时候总是把第一口都让给你吗?你不也曾说过,希望阿爸能吃饱吗?’
“他如果当初有吃饱,就不会输给祢这种垃圾……都是祢的错!”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是你们的欲望,而你们由欲望构成,我是
你爸爸啊!阿生──’
染成黑色的雨水逐渐淡去,我歇斯底里的扯碎靠过来的邪影,仅剩下
一抹淡薄的形影伫立在前,坚持以父亲的模样与我说话。
‘我们的时代要来了,你真的不加入吗?’
“你在鬼扯什么?”消耗太多体力,我摇摇晃晃的走向祂,祂动也不
动,任由我将手架在祂的颈子上,“废话这么多,还是去死吧!”
‘你没办法阻止我们的……那不是诅咒,是你的起源。’
十指稍微用力一掐,漆黑的形影散去,我站在路灯下望着柏油路上的
黑影,身体还是人类,影子却不是。
经历一场不像样的战斗,肚子又开始叫嚣,我蹒跚走回坡上的桥屋。
父亲的仇报了、小忆也安全了、最大的生命威胁消失了,为什么我感受不
到任何复仇的喜悦?
“阿生!”
我倒在桥屋门口,被小九、小壁、河伯联手扛进屋内,柳先生唾弃的
看着我,赢得不够漂亮,胜者像是落水狗。
“柳先生……我到底是什么?”
他丢了一条干毛巾到我身上,居高临下的说:
“邢佑生,这种白痴问题不要问我。”
前三个字不是在叫我,是他心中的答案。
我笑了,庆幸没有被涌上的无力感击溃,这个人值得我奉献一切。
※
大雨滂沱的夜,开了一场如梦似幻的欢迎会。
我面对一桌只属于邢佑生的丰盛菜肴,吃了一顿粗饱,食物几乎满到
喉咙。
其他人看着我恐怖的吃相,白著一张脸表示自己没食欲再吃任何东西
,在厨房忙完的柳先生,卸下围裙回到餐桌前,说了一个关于远古时代的
故事。
“开天辟地的时期,众生参与了物竞天择,当时世上没有所谓的鬼神
妖魔之分,人类是参与者之一、饕餮与其他种族也在这其中,于现今妖魔
的相比,人类乃当中弱族,不过人性阴险狡诈,不如妖魔们的思绪好懂,
在造物主给的考验中,人类最终胜出成了主宰,没被选中的妖魔,面临淘
汰的命运。”
灵兽饕餮是其中之一,作为食欲之大、力量又强的族群,吃掉了不少
异族,发现最后的胜利者居然是微不足道的人类,一怒之下大开杀戒,几
乎把所有人类吃光。
“造物主考量到强大的种族会因此心生不满,早给了其他种族选择,
让祂们可以栖身异世,但饕餮太过贪婪了,祂除了想要天上的神职,也想
要主宰现世,吃了太多人类的罪过,让不知道哪个谁,异想天开地把饕餮
变成人类治罪。”
变成人类隐世的饕餮,血脉流进人群之中,有些人血脉觉醒,发现吃
人可以抑制饥饿,而成了食人魔,而这类喜欢食人与杀人的家伙,最后当
然被人类制裁了。
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灭到最后继承饕餮之血又没有不良案底的人
,因为那饥饿与贪婪的本性,心底长出邪魔,这些邪魔反映宿主的本性,
生于饥饿的祂们,同样渴望食物,成长到比宿主更加强大,就会把宿主吃
下肚。
“如果只有贪食而造成的‘幻饿’是不致命的,毕竟有吃正常人类的
食物,有维持生理机能,最糟糕的就是‘幻饿’养出了魔,所以饕餮血继
者会死,并不是因为饿死,‘幻饿’顶多让人虚弱,被自己养出的魔吞噬
才是真正的死因,不过呢……魔这种东西,不只饕餮会有,丧心病狂的人
类也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养出魔,就算没养出来,负面的情绪也会成为祂
们的养分。”
柳先生意有所指地看向我,我心虚的低头回避,过去的邢家人寿命还
有个二字开头,十七、八岁正值青春快乐的年纪,却被阴郁折了寿,是该
认真反省。
“好好珍惜你身边的人吧。”我的头被柳先生的筷子敲了一下,好痛
!“你能以‘人的身分’过日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不懂得把握,可别
跟我讨什么‘后悔料理’。”
“阿生,主子是指你那个义姊,交往不一定要结婚,牵牵手也很开心
。”
“对、对!老大最爱听别人的罗曼史了,他还有个书库收集超多言情
小说!”
“你、你们这些饭桶通通闭嘴!”
一神、二妖的脸上多了红通通的草鞋印,柳先生恼羞成怒下达的禁口
令,让他们说不了话、吃不到点心,我摀住耳朵声称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勉为其难逃过一劫。
“缘分稍纵即逝,我只是想表达这点,那三个白痴的话当参考就好,
不过要是有任何感情上的烦恼,我、我也是可以勉为其难听听……”
不!不会让你们有八卦的机会,那副困扰、害羞又一副想听得要死的
表情就省省吧!
一场餐会下来,他们天南地北的聊,受欢乐气氛感染的我,忽然有种
错觉,以为自己与他们相识超过一世纪。
畅谈到夜深,不知道是谁拿出一壶酒,佯装水偷偷掺在我的杯子里,
一杯喝下去,醉到脑袋不清不楚,看到年轻的阿爸与我坐在桥屋外,双脚
泡在沁凉的河水中,手中捧著空饭碗,嘴角黏几粒米,笑得心满意足。
“阿生,你后悔生做阿爸的儿子吗?”
“不。”我摇了摇头,“我只怨你没陪着我长大。”
他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不愿接受讨人厌的结局,窝囊地避开见面,
难得他健健康康的在这里,没插任何一条多余的针管,有些话我也想告诉
他。
“爸,我过得很好,谢谢你、谢谢……对不起,没为你做到任何事情
,对不起……”
我为了过去幼稚无知的行为抱头痛哭,希望他骂我两句,他却不怪我。
“没有任何需要你道歉的事情,真的。”
胡乱地哭过一阵,忽明忽灭的萤火藏进草堆里,他把空饭碗留在原处
,起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毫无眷恋。
“我已经‘吃饱’了,儿子再见……”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河里,如缕轻烟消散于空气中。
我被一道光扎得睁开眼,周遭的景色已从小桥流水回到邢家祖宅,脸
颊与枕头还是湿的,心底前所未有的踏实,能看到今天的阳光,感觉真好。
脑袋清醒一半,走到浴室盥洗,五分钟之后,自行车的轮轴声在门前停
下,大小姐准时报到。
“邢佑生!你昨天下课到底跑去哪里了?我、我们找你找到差点要报
警了你知不知道……”
张晓忆撞进我家大门,挂著两个黑眼圈又一脸憔悴,真的老到有几分
姊姊的样子,她死都不愿示弱,泪水矜在眼眶打转,以高竖的眉毛表达不
满。
“说了再见就是会再相见,别哭啊。”
“我才没有哭!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没哭干嘛要用手背去揉眼睛?算了,反正横看竖看都可爱。
“好,我再说一次,妳仔细听着。”
张晓忆的粉拳蓄势待命,我清清嗓子,正式说一遍。
“小忆,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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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告假囤稿一下,还没有完结,只是这个单元做结束。
庆祝自己完成一个单元,配个图自给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