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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出征信社的时候,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胃正在翻滚。
微风打在我的西装外套上,
像是不真实的故事一般。
征信社的人告诉我,他们根本没有寄出任何照片。
他们怀疑是有人冒名寄了信给我。
这个结果比我亲自拿到风景照的底片还更为惊悚。
这代表一种现实的成立,
就像是证明题一样,
如果第一项命题成立的话,
又其递回式又可成立的话,
我们就可以无限地推演下去。
我不断思索过去那些深藏在我记忆的片段回忆,
希望可以组合出有用的资讯。
但无论如何,只要能拿到那些照片,
或许可以联系起故事的串联。
我正思索是否要等到后天之后,
回家之余再翻开我的抽屉。
这样的话并不会让红起任何疑心,
也可以处于一种较为安全的状态。
但是,当我坐回车内的时候,
我甚至连方向盘都无法稳定掌握。
我脱下眼镜,呼吸声大到即便在纷乱的市井中仍然听得见。
不,这种事情还是越快知道越好,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红会作出什么事情。
况且,要是一切都超乎自己的想像,
或许现在的一刻迟疑与躲避,
都有可能造成更大的伤害。
当我如此思考时,脑海里浮现的人就是邦谚。
虽然我明明就是恨他入骨,但此时此刻,
我却能感受到我是真的希望他平安。
无论如何,都迟早要与她正面对决。
我离开征信社的时候,像红传讯,
我试着让自己恢复成那个令人讨厌的东裕。
‘我可能要折返回家一趟。’我试图保持镇静,忍耐牙齿会不停自动咬合。
‘哦,怎么了吗?’
‘有重要的文件忘记带,所以必须要跑上一趟了。’
‘那你路上要小心哦.。’若是平常听到这一句话,会让我整天心情很好,但是现在听起
来却格外讽刺。
‘谢谢,那我现在就要回去了。’
‘对了…’当她在讯息栏上打出这些字时,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汗滴已浸湿我的衬衫。
‘嗯?’我回应,顺便传个贴图。
‘其实你不用特地告诉我啦,直接回来就好。’红的回应像是故作坦然。
‘哦,说的也是,只是想说怕吵到妳。’我完全不晓得这种回答能不能掩饰我的莽撞,但
是至少我可以确定暂时让邦谚脱身。
跟红传完讯息后,我开始回想起最早认识她的时候,
那些突如其来地在走廊上消失与出现在我家里,
似乎在与红甜蜜的在一起之后,就被我抛诸脑后了。
现在回想起来只对自己投以一个无限愚蠢的注解。
或许琳芸是对的。
或许我早该放手。
我还是在市区多绕了两圈才回到家里,
避免自己的佯装露了馅。
我用钥匙转开大门,
红正在餐桌上吃著早餐,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邦谚买的。
不过红的动作相当快,
她换上日常的服装,并且将浓妆给卸了,
从我进门这个角度看去,脸上并没有带着什么情绪。
她边喝牛奶边看着我,像是期待我说些什么。
“抱歉,等等还要赶开会,我赶紧来找一下东西。”我往自己的书房走去,省略了不必要
的眼神对峙时间。
为了要掩饰自己真的要拿一些公司的东西,
我打开抽屉随手抽了几本文件夹,
虽然里面写得不是什么重要数据,
但是至少可以暂时凑合凑合地使用。
我认真地翻开右边抽屉第二格,
我印象中搬家之后我是放在这个夹层的。
我满头大汗,但是完全片寻不找那些风景照。
当我抬头思索自己是不是忘在哪时,
差点没有被红吓死,她冷冷地站在房门口,
接着缓缓地走进来,我将眼神别开,
在自己的书桌上翻著东西。
此时手机震动声响起,在桌上轻轻地旋转微小角度。
‘怎么啦,找不到?’
我看见那是红传的,她露出无辜的眼神看着我。
“有一封牛皮纸包装的邮件,我好像把另个东西放在里面。”当我说出口的时候,我就后
悔了。因为我想起来我曾经与红分享过这件事。当时我还开心地跟她说,说不定真的有查
到一些资料,就能帮妳办后续的所有事宜。
所以当时她早就看过那些风景照了。
只是当时我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惊人之处,
然而假设那些风景照里真的有什么资讯的话,
我几乎无法察觉她任何的异状之处。
‘哦,你说那个喔?以前有寄照片来的牛皮纸袋啊?’她轻轻地在手机上敲打,她的语气
听起来没有任何异状,但此时我的恐惧近乎爬满后颈。当我看完讯息后,她幽幽地离开房
间,我僵硬地尾随她走过去。
“哦,你知道我说哪个啊?”我尽量压低音量,试图掩饰那已经近乎走调的声音。
‘知道啊,不过你有放别的东西进去吗?我记得好像就是几张风景照不是吗?’她走到她
的房间,边打讯息边寻找东西。
“我检查看看,说不定之前把有些资料不小心放进去了。”虽然听起来愚蠢,但是我内心
深刻地感受到…红已经不像是过去我所慢慢栽培长大的孩子。她若是真有把这封牛皮纸袋
收起来,要是我不提的话,或许是压根也找不到的。
她走进她的房间,将化妆椅移到衣柜前,接着站在椅子上拿下一个大纸箱。大纸箱里
面收纳各式小物,自从搬家过后,我从没管过红的私人物品。她从那混乱的小物中抽出一
份牛皮纸袋,接着递给我。
当我接过那牛皮纸袋的时候,我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激昂。
而她却面不改色地看着我。
我翻开牛皮纸袋,里头当然没有我说的什么古怪文件。
只有几张泛黄照片,但起来像是翻拍之后再重新洗出来的。
过去的我,根本没有认真仔细端详过。
“我看看…”我深呼一口气,试图缓解这几乎凝结的空气。如果这照片真有什么,她会那
么大胆让我看吗?所以这照片应该没有什么悬疑之处吧。
‘怎么了吗?’她传来的讯息再度从我手中的手机显现出来。
“哦,没事。只是有点好奇这风景照。”这时候已经箭在弦上了,我直接抽出一张照片。
此时红并没有在多说什么,
我实际上端详的时间或许不超过体感时间三秒钟吧。
但是却感觉像一辈子那样的漫长。
一开始我并清楚自己该要把双眼聚焦在何处,
但当我看见这翻拍照片的右下方,
似乎是有人用签字笔在上头写下时间与地点。
‘摄于1927年 东京台湾青年会 社会科学研究部’
这段文字本身不具备任何问题,
但是当我看见合照中的某一个人时,
我感受到我的呼吸近乎是静止了。
虽然照片会失真、虽然每个年代多多少少都会出现相似的人。
那是合照中那张漂亮脸庞正是红。
她穿着那个年代的中、日、洋所融合的特色服饰。
著合身短袖花点旗袍,配上短统袜、高跟凉鞋。
我试图从中压抑自己所看见的惊悚,
毕竟照片里的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眼前,
而且仍然像是二八年华的佳人。
我翻面看着照片背面,不翻还好,
我看见上头写的字迹与前面签字笔的笔迹相同,
看来他是留下讯息的人。
上头列著一只电话号码,以及潦草的三个字‘叶晓峰’。
当我看完这些讯息之后,我假装冷静地将照片装回到牛皮纸袋。
红的脸上并没有产生任何表情的涟漪,
仿佛比过去的她更加冷静。
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四步,
我很清楚光凭这些距离根本无法躲过她。
蓦地,我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传来了她的微微低喃。
“怎么样…看完了吗?”她终于开口。
虽然小声到比蚊子的声音还要细小,
但是我已经看见她眼睛中所带的血丝,
我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接着那震耳欲聋的噪音从我眼前划开,
我几乎无法动作,
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这极为高频的噪音。
一开始我还无法了解自己所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但是当我看见她的指甲狠狠地刮在花岗石书桌上,
那书桌像是被处以极刑似的留下不堪的痕迹。
当这光景在眼前展示时,
我几乎是放弃任何的挣扎。
我根本不清楚她是什么魔鬼,
她到底是从哪里而来的妖魔鬼怪。
她只是冷冷地向我走来。
轻轻地摸着我的脸庞。
“死老头,我其实对自己说,要是你不翻开看后面的字,我倒是会对你网开一面呢。有时
好奇心真的不仅仅只是会杀死一只猫,或许连人都可以呢。”她用她那如同刀片的手指轻
轻贴在我的脸颊上。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噢,你根本不用对不起啊。”
“什…么…”
“我可是好清楚你的体贴、你的善良、你的付出。”
“所以妳根本…根本就不是…”我不禁流下了眼泪,我不确定那是什么。
“是啊。好有趣不是吗?”她还是一样美丽,如果这是我活着的最后光阴,那也是值得了
。
“什么…好有趣?”
“这一切啊。”
“我不懂…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她是为了什么?她从一开始
在捷运上的作为,到出现在我家,演得极像是从炼狱中回来的少女。并且还跟我生活了几
乎快三年。这一切难道真的没有意义吗?
“没有什么东西是假的。你应该最清楚我啊,你到底进来了多少次啊?你要我一一数给你
听吗?这些可不是假的呢。”她在我耳边说话,我只觉得自己已经魂不守舍。
“妳到底是谁…”
“我是谁很重要吗?”
“什么…”
“你是不是忘记答应我的事情了?”
“什么?”
“无论如何,都要成为照顾我的人,不是吗?”
“不是…我…”
此时,我终于想起我为她唱的歌。
为此,我真的崩溃了。
当时,红根本还没学会认字,
那段期间,我将很多心里事都跟她说,
包括,我内心最深处的期望。
当时,我只是认为她根本还听不懂的话。
因此我只是想宣泄内心难以说出的秘密。
我害怕面对自己,害怕面对内心最深藏的故事。
‘妳知道吗?’
‘我很羡慕妳。’
‘妳知道我也想当孤儿吗?’
‘我满期望自己是孤儿的。’
‘那么,就不用接受这世界上任何异样的眼光。’
‘我会是这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我不需要为了那短暂又充满虚假的亲情,作为中心思想。’
‘我们人,不是因为爱,才会互相帮助与长大吗?’
‘我们人,不是因为有爱,才像是家人一样,共患难吗?’
‘我们人,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名为家人,就必须冠上要孝顺的标签。’
‘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这世上,独立的个体吗?’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遵守这世俗观念中,那无法解救的螺旋呢?’
‘我们是为了守护自己的想法而活,还是只是活在他们所建立好的世界里呢?’
‘我不懂。所以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因为一旦有些人消失在这事件上,那我就不需要在活在框架中了。’
‘你知道领了庞大的理赔金,过了好多荒唐的生活。’
‘其实并没有比较快乐吗?’
‘我根本不需要家人。’
‘我只需要爱我的人。’
‘只要她肯认真爱我,只要他肯认真爱我。’
‘那么我们就会是永远的家人。’
那天晚上,我唱了‘泥娃娃’这首儿歌给红听。
那是一首我很喜欢的歌曲。
因为我认为那些歌词并不适合像是儿歌该有的歌词。
仿佛像是心中某些期盼的执念。
拥有美好童年的孩子,怎么可能理解这种歌词呢?
他们幸福都来不及了,不是吗?
‘如果妳没有家人的话,让我来当妳的家人吧。’我摸摸红的头,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只要我们相爱,我们就是家人。’我当时这么说。
于是我开始唱着歌。
泥娃娃 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她有那眉毛 也有那眼睛
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 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她有那鼻子 也有那嘴巴
嘴巴不说话
她是个假娃娃 不是个真娃娃
她没有亲爱的妈妈 也没有爸爸
泥娃娃 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我做她妈妈 我做她爸爸
永远爱着她
此时,
她唱着歌,唱着我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