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陈叔讲古
结果当地庙宇太多,将近中午才找到记忆里的由红色铁皮搭建的小
庙,我往最有可能的土地公庙猜都猜错了,原来是间城隍庙,而且
是在我高中时才由有应公升格,庙体也大大翻新,挂上城隍招牌和
赏善罚恶的对联。
俗语说“水鬼变城隍”,在台湾是真有其事,例子还不少,只要地
方居民认为灵验的土地公或有应公类阴神,总会有人表示神明托梦
说某某有应公已受封为城隍或要求县长加封,可说是一种公会升级
的概念。
这间原有应公庙位在海边,祭拜的当然是水鬼,据说旧时有渔民在
海边捡到木盒,里面装着裂成两半的砚台,于是把断砚当成某个文
人好官的化身,取名叫石大人,幻想青天官人渡海来台不幸落水,
一缕英魂仍然保佑著百姓。过了几十年,渔村大致上风调雨顺,只
发过一次瘟疫伤亡不大,于是又有传说石大人保护地方有功,已经
封神。
这段起庙典故都刻在庙埕外的石碑上,我花费几分钟读了两次,觉
得先人实在很浪漫,想像力丰富,利用这种方式调剂精神压力。
不好,现在不能再用无神论者的角度看世界了。我拍拍脸颊,清风
徐徐好想睡。
花猫沿着树荫测试性地走到碑旁,表示许洛薇觉得这间城隍庙没有
威胁性,但她还是不敢走到庙里。根据我的经验,她不是没试图入
侵过一些看来没威胁性的小庙测试能力,但外表看不出来,那些庙
却跟泥坑没两样,更糟的是,有的还是粪坑,多亏我及时把她拉出
来。
乡下地方庙宇密度不是盖的,大庙小庙几百间,到处都是坑,坑里
面有什么?只能说那不是我们当下的行动目的,没事还是不要乱挖
。
香火隆盛的正信大庙等于铜墙铁壁还通高压电,而邪灵盘据信徒又
贪欲自私的阴庙则是陷住灵体同化的泥淖,这些信仰起了很强的聚
集效应,影响有好有坏,结论是像许洛薇这种规格外的厉鬼看到庙
宇还是闪开为妙。
“有事吗?”中年人从城隍庙里走出来,穿着蓝色圆领衫加拖鞋短
裤,约五十出头,皮肤是散发咸味的古铜色,法令纹很深但眼神明
亮,那是吹了数十年海风的证据。
“我想找这里的庙公。”我偷偷瞄了眼花猫,许洛薇躲进树丛了。
“我就是。”
庙公好奇地打量我,年轻女生一个人来海边的城隍庙拜拜,的确不
太寻常。
我忽然一怔,儿时留在老家的最后一天,爷爷当初为何要绕远路带
我来这里,请一个水鬼保佑我?海滨并非没有妈祖庙,石大人也不
是很有名,只是这处叫顶澳的小渔村特别信祂,更别说王爷庙就在
坎底村里,每年庙方活动都是苏家主导。
“请问以前待在这里的老庙公去哪了?我小时候常常看到他,这次
特别来请教一些地方历史。我是苏洪清的孙女,听说老庙公是爷爷
的好朋友。”其实我知道老庙公岁数很大,不见得还待在庙里工作
,想着碰碰运气也好,至少能打听他在哪里养老。
“妳是洪清阿叔最惜的查某孙,名字我忘记了,阮阿爸以前常常谈
起妳。这么多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庙公一听是熟人更是亲切无
比。
“我叫苏晴艾,你是老庙公的儿子?”我勉强从中年人的回答推敲
,其实我对老庙公的印象仅止于他是爷爷好友,其余一概不知。
“叫阮陈叔就好了,妳阿公以前对阮也很好,可惜伊和阮阿爸都不
在了。妳阿爸……可惜了。”陈叔看着我同情地摇摇头。
原来连外人都知道我家发生的惨事,某某被赶出家族之后卧轨自杀
这种耸动八卦不可能没人告诉整天都在和信徒交流情报的庙公。
仔细想想,爷爷在家族的地位相当于苏氏族长(我不确定他们有没
有真的选个族长出来),我爸本来应该是核心干部,只是过惯小家
庭生活的我完全没有这方面自觉,难得回老家过年,老爸的表现也
很低调,总是埋头吃饭,跑到庭院抽菸发呆很少交际。
果然是拒绝在崁底村定居的缘故,老爸从此被家族架空无视了。
“怎会这样?我还想问关于爷爷还有更多上上代的事!”我有点慌
。
“怎么现在才想打听这个?”陈叔好奇问。
“我只剩一个人了,很多事情都没听爸爸说过,要不然就是忘了,
突然很想知道以前待过的地方……”我结结巴巴的解释,希望看起
来不会太心虚。
陈叔理解的拍拍我:“阿妹仔,既然这样妳可以问阮,阮记得的就
和妳说。”
庙公那国台语交杂的保证让我感动得想哭。说真的,我实在不想和
那么冷酷的亲族接触,才先找非苏家人的庙公,幸好第一个问起的
故旧人士没赏我铁板。
“不好意思,我想知道陈阿公顾著这间庙多久了?感觉上好像他一
直住在这里,然后现在陈叔你来代替他,这中间有特别的原因吗?
因为爷爷以前常常带我来这边拜拜,我很久没回来,不知道有哪里
可去,一下子只想到这里……”其实是老人家拜得虔诚,我通常都
在外面玩。
可是父子都成了同一间庙的庙公,这会不会和我想调查的冤亲债主
有关?至少这种代代相承拧成一条绳的感觉强烈得不寻常。
这间城隍庙竟是我在家乡唯一的锚点,有点唏嘘。
“现在也只有妳会问阮和阿爸的事了。来来,进来里面喝茶谈。”
陈叔热情招呼我进办公处,我有点扭捏地跟上,并在心中要求许洛
薇不许乱跑,希望她能接收到我的警告。
“阮阿爸和石大人有缘才会当上庙公,伊细汉时和亲戚出海,船翻
了,只有伊抱着漂流木游回岸边,当时暗冥冥四面都是海,阿爸说
伊看到山上有火光才知道岸边方向,那是石大人显灵啊!”陈叔兴
奋地说著澳顶村的神蹟。
于是爷爷的好友就被家人带去认石大人当契子,此后没事就来洒扫
庭除,毕竟是救命恩人,加上当时家境贫困的陈阿公在庙里帮忙反
而有好心大妈送饭,闲暇还可藉烛光读书,遂与石大人庙结下不解
之缘。
“当初捡到石大人的小孩是洪清叔伊阿母,阮以为妳知道才会问起
这间庙的故事,算算也快一百年前了。当初也有人说石大人牵的好
姻缘才让老夫人嫁进苏家不愁吃穿。”陈叔感慨。
“我完全不知道。”我张口结舌,一问才知家族里的玄事还真不少
。
“确实苏家人不喜欢别人谈老夫人的传说,现在地方上很少人知道
这桩往事了,但阮是石大人的庙公耶!小辈想听故事阮当然要说!
”陈叔哈哈大笑。
然后一个重量级陈年八卦来了。
“阮阿爸和洪清阿叔读高中时喜欢上同一个女生,是县内女中的千
金小姐,阿爸自知配不起人家,又没有洪清阿叔缘投,就搓合那两
个人在一起了。”陈叔看来是个性开朗的长辈,毫不迟疑地出卖自
家老爸这点让我立刻欣赏起他。
那个年代能读高中的都不是泛泛之辈,但撇开爷爷当时是传说中某
种叫做“少爷”的犯规生物,我看过爷爷年轻时代的军装照片,真
的很帅,还和主将学长有几分神似,都有一股威猛刚强之气,而且
也会柔道,难怪后来成功领导家族。
至于陈阿公在我的记忆里则是瘦瘦的斯文老人,现在想想,我在老
家泛黄相簿里看到爷爷身边有个戴着圆眼镜的男子应该就是他了,
真的是超过半世纪的友情。
当时日本统治台湾,陈阿公不想替日本人做事,也不想沾惹政治麻
烦,加上没钱继续升学,决定回乡下当庙公,还可以自修学问,地
方文人流行扶鸾,有学问的庙公很受欢迎。
至于我奶奶也是高中毕业就去小学教书,只有爷爷继续读到大学,
等爷爷大学毕业后两人便结婚了。
陈阿公终身未婚祀奉石大人,陈叔是他收养的孤儿,长大后经商失
败一无所有,在陈阿公建议下继承衣钵,服侍石大人也守护顶澳村
,所以陈叔说他能了解我爸的心情,当初万般不满只想离开落后地
区打拼事业,但现在他反而觉得返璞归真的日子舒服。
茶过二巡,我确认陈叔是个可以信任也能放心提问的长辈,就像主
将学长说过的,透过观察神职人员言行可以掂掂对方斤两,光是守
著香火不盛的城隍庙这份定力就比那些满口花花保证灵验的神棍可
信N倍,毕竟想升官发财的人不会来拜城隍,做贼心虚的也不敢来
。陈叔这个人给我一种优闲安定的感觉,不过还是比我小时候认识
的老庙公要活泼许多。
“陈叔,拜托你告诉我苏氏族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代还有把人
赶出家族的事发生?我不是想和亲戚借钱,只是觉得很荒谬。”
同学聊起寒假过年围炉都是在自己家,但打从我有印象起,围炉理
所当然就该在爷爷家,即使感情疏远,形式上清明和除夕还是得走
个过场。
老爸每年总要拖到最后一分钟才开始穿袜子,显然有够不想回老家
。换句话说,现代人不用你赶出家族就会自动脱离上一代,在一起
时不会如此紧密,分别时也没有这么决绝。
赶出家族这件事在当时万念俱灰的我看来非常好笑,不合时宜的一
群人,被赶就被赶吧!省得我花车钱回去过节应酬,我一次也没去
父母的灵骨塔扫墓,只是必须完成传统程序,心态上却还是无神论
者。
父母去世时,我学到一个真理,金钱不见得会让你爱上某个人,却
能轻易让你恨一个人。
或者被恨,迁怒也算在内。这和贪不贪财无关,活着就要花钱,拿
走一个人的钱,等于不让他活,所以被拗工时或加班费我总是气得
揪心,偏偏不敢辞职,好几次只能靠柔道累得什么都不想,才不会
陷进想杀人的深渊里,我这人一点都不洒脱。
“阿妹仔啊,虽然苏家规矩很重,但关于妳阿爸这房的处罚还是有
些说不通。”陈叔的口气听起来为我打抱不平。
他不是说规矩很多,而是说规矩很“重”,我留意到这个意味深长
的形容词。
“处罚有问题?”
既然陈阿公是爷爷的死党,他的养子耳濡目染当然知道不少,找陈
叔打听真是找对人了,问他一个搞不好抵得上十个亲戚。
“大有问题。”陈叔皱眉,为我解释所谓的族规。
现在这份族规由我的高祖父一手创立,时逢清朝末年,苏家也是从
那时开始奠基发达,每代族规皆有配合时局发展略为增减,但基本
精神不变。
苏氏族规并没有那种通奸就要浸猪笼的歧视条款,反而像把《礼运
大同篇》变成执行企画案,陈叔还干脆背《礼运大同篇》给我听,
我有印象小时候每天被奶奶规定写毛笔字都要抄这个。
一言以蔽之,天塌下来家族罩你,但你不准犯错。
家族有一份强大的祭祀公业,爷爷就是为家族管理这份独立财产的
人,表面上祭祀公业是祭祀祖先之用,而且经常被派下员(继承分
配权的人)贪污,不过苏氏祭祀公业却是欣欣向荣,因为家族老人
经常生前就将财产全捐给祭祀公业,子女基本上除了纪念品以外拿
不到钱,派下员必选廉洁刚正者担任,而且强制规定私人财产必须
捐回家族。
然而就算赖皮不捐别人也奈何不了,更有许多手段可以将财产五鬼
搬运,奇就奇在历代管理者没有人不守规矩,爷爷更是大义灭亲以
身作则。
虽然苏家只有设立祭祀公业,其实这笔资源就兼了学田──赞助学
校、成立奖学金和全额负担家族贫寒成员学费,义田──急难救助
金、无息创业借款和日常补助。
法律纠纷的诉讼费,无心之过如开车撞到人的医疗赔偿,到生孩子
的奶粉尿布钱家族全包了,甚至常常造桥铺路作公益,老人们自然
认为与其把财产交给不肖子女败光,不如捐给家族管理替自己积阴
德,顺便帮子孙挣点人情声望。
难怪以前我想走艺术这条路爸妈从来不反对,还说找不到工作就算
了,老家随便安排也有薪水可以领。
这么夸张的福利,当然不能毫无限制地给出去,一旦犯罪就会被取
消资格,有的处罚当事人努力悔过到了年限可获得原谅,但有些罪
过则永久放逐,嫖赌毒强奸杀人放火等等就是直接逐出家族的零容
忍政策。
“阮听洪清阿叔解释过规矩为何这么严的原因,苏家已经保你衣食
无虞,想创业也不怕破产拖累家人,还要做坏事不是贪就是乐,害
人害己后患无穷,苏大仙当初强调伊欸遗产绝对不能有一丝半缕用
在助人造孽上,否则报应自来。”陈叔表情肃穆。
“苏大仙?”
真是愈来愈神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