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阴雨的台北街头。
陈仔披着雨衣,怀里抱着一綑发出陈年汗臭的发黄棉被,缓缓走过忠孝西路。
他踩着后脚跟磨破的蓝白拖鞋,积满黑色污垢的脚掌踩过水洼,透著混浊的油光。
雨势从去年底开始连绵不断,至今下了将近一个月,整座台北盆地仿佛浸泡水中。雨
不停,苦了这些在街头讨生活的游民。
没错,陈仔是个游民。一件雨衣、一綑棉被,还有胡乱塞在后背包里的杂物,这就是
全部的财产。
拖着滴水的雨衣,陈仔走进地下街,翻找垃圾桶想看早餐有没有着落,可惜除了报纸
一无所获。
陈仔漠然地翻看那些与他不再相关的新闻头条,直到关于低温特报的消息映入眼里。
完了。原本荡到谷底的心情只有更加恶劣。
近日温度明显骤降,陈仔那单薄的棉被早就不足以御寒,露宿时总是穿着雨衣,用棉
被把自己裹牢,尽可能往缝隙塞入破报纸。可是深夜里刺骨的寒风总是让他睡睡醒醒,辗
转难眠。尽管他甚少安稳入睡,但情况比起过去更不乐观。
报纸上写到,后天会有一波更加强烈的冷气团,什么北极震荡的专有名词他有看没有
懂,目光定定地停留在三度的预报气温,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那曾经打过几次照面的老游民
荣伯在夜里猝死,仅有的一张百钞跟几枚铜板都被其他游民搜括一空,徒留僵硬的尸体在
公园里。
陈仔已经年过四十,长期流浪的营养不良让他极为虚弱,这几日的低温就已经够他受
了,只能咬紧牙关紧挨。若真降到三度,他可没把握能活过这个冬天。
*
三度低温的寒夜袭来,终究躲不过。
陈仔在深夜的台北车站周遭寻觅栖身处,最后挤往已经拉下铁栅栏的通往地下街的楼
梯口,那里勉强可以避风,另有不少游民躲在这里。
以往,这些抢先占地为王的游民会驱赶后来的陌生游民,但今晚谁都没有力气去争执
,只能一股劲拉紧破烂的外套或毯子、甚至纸箱,不断地颤抖。
风不断从棉被的破洞灌入,仿佛置身冷冻库的陈仔奢望这如苦难的酷寒赶快过去。
清脆的踏地声回荡在呼啸的寒风中,来自一个穿着长大衣的年轻女人脚下的高跟鞋。
那件大衣看起来好温暖,陈仔不由自主地从棉被中探出手想要触摸,赤裸的手掌一接触到
空气,就像塞进结冰的湖里,冻得失去知觉。
女人宣称她来自某个市立社福机构:“我们已经准备好临时避寒的场所,里头备有热
汤跟食物,还有发放睡袋跟毛毯。”那在黑框眼镜之后的眼神善良又真诚,活像下凡的天
使。
众游民在险些活活冻死的存亡时刻,这女人带来这天大好消息,让他们纷纷低呼:“
得救了。”
游民们逃命般着急地随女人离开。陈仔当然也在其中,满脑子想的全是热汤、还有裹
在毛毯里睡上温暖的一觉。
女人带他们坐上小巴士,车上的暖气让他们发出重生似的呻吟,几人入座不久便发出
舒适的鼾声。
滂沱雨势跟漆黑夜色让陈仔辨认不出车子行经哪些地方,只知道这路途不短。后来,
车子驶入一座室内停车场,众人下车后被引领进宽敞的大厅。
“请先去冲个澡让身体更暖和,热腾腾的食物已经在准备了。”女人说。反正室内开
有暖气,不必担心出来后会失温感冒。
十几个臭烘烘的游民顺从地接受指引进入淋浴间,痛痛快快地洗了久违的热水澡,搓
去满身污垢泥球,毫不客气地挤用大量沐浴乳跟洗发精,把自己弄得香喷喷。
穿上贴心准备好的新浴袍,陈仔走出淋浴间,发现在通道尽头伫立一个脸色惨白,眼
窝深陷的阴森男人。
那男人对陈仔连连摇头,摸不著头绪的陈仔只觉得莫名其妙,心系食物所以懒得搭理
,直接返回大厅。
洗过澡的游民们席地而坐,女人殷勤地分送热茶,游民接过张口就喝,瞬间暖了空洞
的胃袋,大呼过瘾。
陈仔轻啜一口,觉得这茶太甜,不合胃口。他忍不住问:“热汤跟吃的在哪?”
其他游民也投以企盼的目光,但不敢吵闹,深怕惹得人不开心最后什么都没得吃。他
们过著看人脸色的生活,自然份外小心。
“啊,抱歉!”女人捂著嘴,歉疚地惊呼,“我去催一下厨房,你们先等等,要喝热
茶尽量倒,别客气。”
待女人离开,几个嘴馋的游民争先抢后斟满新的一杯热茶,痛快地豪饮起来。
这时,陈仔注意到刚才在淋浴间见到的阴森男人孤零零地站在大厅角落,神情惨淡地
瞪来,又开始摇头。
陈仔不悦地嘀咕:“有病啊。”刻意背对阴森男人,躺在地上休息。
几个游民开始打起呵欠,也跟着躺下。不必再担心会被驱赶的陈仔因为安心而放松,
迷迷糊糊地,睡意渐深。
*
陈仔睡得并不安稳,仿佛在跑越野赛似地折腾。他顶着剧烈的头痛勉强睁眼,身边躺
著几个一同进来的游民同伴。
周围有人来去不断,闹哄哄的交谈声犹如蜂鸣。
“这三个推进一号室。”
“这个呢?”
“太老了用不上。废弃处置。”
“这一批素质不是很好啊,几乎都要扔掉。”
“别废话了,赶快处理掉。下一批在路上了。”
“等一下,这几个可以送进三号室。”
“算他们走运,来,抬进去!”
“哪里走运?最后下场不是都一样?”
“当然不同,至少他们在最后还有一点贡献。”
“这么多都要烧掉?会不会太……”
“就当成是在整理市容,好事一件啊。”
“还聊啊,这个跟这个都进送一号室。”
“喔。”
“喔。”
陈仔发觉有人朝他走近,随后双手被粗鲁地拉起,就这么被拖行在地。头痛欲裂的陈
仔难忍地发出呻吟。
“喂,怎么搞的?这个还醒著啊。茶里的剂量没有调整好吗?”那拉着陈仔的人摔下
他的手,大声喝斥。
“抱歉!”是那女人的声音,陈仔听得出来。
神智不清的陈仔在刺目的灯光中看到一对醒目的红色眼镜。是个头发稀疏半凸、身穿
医师袍的男人。
“我来处理。”戴着红色眼镜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说完,一个尖锐物猛然刺进陈仔体内
,不知名的药剂顺着针头注入。
陈仔没有提问的机会,所有的困惑都哽在喉间,只剩含糊不清的呻吟。
在天旋地转中,陈仔看到那默然瞪视的阴森男人,这次对方不再摇头。
*
陈仔醒了,身边紧邻著那不断摇头的男人。
两人沉默地看着室中。
不省人事的游民接二连三被扔上冰冷的手术台,任由穿着类似医生,实则为刽子手的
屠夫们开膛剖腹,取出鲜血淋漓的新鲜器官。
处理完毕的游民从手术台彻下,胡乱地塞进尸袋,随后有专人拖走,紧接着又送来一
批新的未经处理的游民。
那些少了器官重量的轻盈尸袋被带往安排好的工业区,燃尸的烟正好伪装成排放的工
业废烟。
至今无人发现这些悄然发生的一切,除了当事人。
几人吃力地拖着昏迷的游民经过,正巧穿越几近透明的陈仔。
他终于明白摇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