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场赶出家的我真像条丧家犬。
皮笑肉不笑的张师姊虚情假意地劝爸，说著刺耳的风凉话，差点让我扛起玄关的观音
像砸她。
“真人是可以这样让他侮辱的吗？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一样。你站在那边做什么？滚，
还不滚！”爸怒骂。
所以我离开了。无处可去的我在街上如游魂似地闲晃。
想起曾经我很惧怕爸，不过只到刚才为止。他与从前相比判若两人，曾经的威严不复
存，已经是个被神棍所骗、被鬼魅迷惑得无法分辨是非的愚人。
我莫名怀念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即使浑然是个不讲理的暴君，但这才是记忆中的父亲
，而不是现在这个颓废愚昧的信徒。
若非爸将我赶出家门，我不会相信他竟然沦落至此；如果不是目睹妈的无奈与委屈，
我不会如此心寒。很多事往往跨越界线后就无法回头，一如覆水难收。
总归到底，上禅真人是始作俑者。
我必须采取行动，不能让爸执迷不悟。
时近晚上九点，我返回家，暂时待在门外。屋内没有灯光更无声息。拨打妈的手机显
示无人接听。
我轻声打开家门，里头漆黑一片，没有光。客厅无人，只有鬼魂故作玄虚的脚步声，
祂们仍在此徘徊，沙发上、电视旁、地毯边、玄关口、冰箱里……任何想像得到的地方都
有祂们的踪影。
我环顾一圈，祂们有些与我对视，有些视而不见，有的故意凑上前，睁著混浊的眼白
打量著。我无动于衷，穿越一个个鬼魂迳自上楼。
那个曾经咧嘴示威的鬼站在楼梯边，头颅跟随我的脚步转过一百八十度，然后慢慢转
回原位。
妈不在家。爸的房间紧闭，我试探地轻转门把。没锁。房内比客厅更黑，就著从门缝
透进的光勉强看清他并不这里。也许在书房。
转移目标走向另一侧的书房，同样没锁。开门时里面有昏黄的光，桌上一盏小台灯亮
著，旁边有玉雕的如来像，是张师姊下午送来的要价五万的垃圾。
桌下，则是爸。
他睡着似地动也不动，姿势狼狈得令人绝望。
我抱着强烈的不安走近，他的衣襟撒著一层药粉，纸药包掉在手边。即使昏暗，仍可
清楚看见发紫的嘴唇边有一道白沫从嘴角流下。
我摇晃那冰冷僵硬的身体，呼唤再也不会醒来的爸。
一个黑影钻出玉雕如来像，同时，一个披头散发的老汉凭空现身，毫不客气地蹲在桌
面。祂看戏似地瞧着我跟爸，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嘿嘿笑声。
寒光一闪。我从口袋抽出小刀，划过已经伤痕累累的手臂。温热鲜血泉涌而出，右掌
心飞快沾血，向老汉猛力拍落。
惨叫声中，老汉灰飞烟灭。
过程中不慎踢著爸，换作是平常他必定破口大骂，没想到连责骂都变得如此让人怀念
。好想哭，可是眼泪掉不下来。
爸，你真的有够傻。
我从背包里拿出罐装水，面如寒霜地走出书房。楼梯口足以俯瞰整个客厅，那些窜动
的黑影与模糊的人形在盛怒之中看得一清二楚，祂们的模样与嘴脸清晰可辨。
我旋开瓶盖，罐中水透著若有似无的淡淡殷红。
奋力一甩，将水尽数泼落，随即拿出第二瓶，再泼。水珠喷溅四散，淋得满室鬼魂惨
叫，伏地不能再起。
我一步一步踏下阶梯，祂们戒慎恐惧地抬头望着，匍匐不敢再起。那酷爱将头乱转一
百八十度的鬼正好滚到楼梯最下边。
我缓缓蹲下，瞪着祂，涂著“霸王”的掌心陡然压落。
所有的哀号瞬间凝结，没有一个鬼魂胆敢出声。
“我要祢们付出的代价。”我说。一个鬼魂挣扎着想隐身逃脱，但受“霸王”所创因
此行动甚缓，不敌我快步抢前。浓度百分之百的鲜血触及，登时烟消云散。
“谁想逃，我就灭了祂。”这不是威胁。
＊
借由寄宿在神像进而入侵家里的鬼此时全部聚集在客厅，紧邻而跪。我约略一数，竟
有二十几只。
在我的瞪视下，祂们全都安分得很，活像爱打闹的学生被老师痛打后总算学会乖乖安
静上课。就读高中时曾有个老师的名言是：“人性本贱。”，当时我不懂，但后来体会极
深，此刻愈加明白。
这些鬼生前也是人，终究藏着犯贱的本性，得对祂们够凶够狠才能完全压制。
我以厚纱布按住左手臂的伤口止血，除去刚才被愤怒冲昏头赫然划开的一刀之外，下
午为了取血也弄出不少伤口。跟陈老师请教后我才知道虽然接触到“霸王”的鬼必定灰飞
烟灭，但若减少血的浓度，则能令鬼受到程度不同的伤害，所以我才想到以水稀释，装在
瓶中还能随身携带。
毋庸置疑地我当然愤怒，恨不得就地将祂们全灭。但不是现在，祂们还派得上用场。
爸冰冷的尸首仍躺在书房，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该叫救护车吗？但医生无法救活尸
体。那么报警？警察可不会捉鬼，就算我知道这些鬼是受上禅真人驱使来迷惑人成为信徒
，死心塌地地奉他为神，却无法提出证据。
电视剧里都有着伸张正义的结局，公民课本里也提倡道德与善良。但是你知我知，这
些全是鬼扯，常见的总是恶人纵横，无辜好人深受欺压，不少应该守护人民的亦自甘堕落
沦为鹰犬，作为恶人的打手，只为保住饭碗。
唯有自己挺身而出才能真正争取。我明白，我都懂。
就跟人一样，面前这些鬼各种类型都有。祂们全垂下头，不敢与我对视。只有一个例
外。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八岁左右的小男孩，祂既好奇又害怕地看着我。
“过来。”我招手。小男孩左顾右盼，确定是在叫祂后才乖乖走近。
“你为什么会躲在佛像里？”
“这样才有人拜，才有东西吃。”小男孩天真地回答。
这让我再次想起最初发现有阴阳眼时那个躲在家里的阿伯，饥肠辘辘又到处漂泊的祂
不过是想求个温饱，虽然我帮忙完成祂的愿望，却不慎用“霸王”毁了祂。
我愧疚，但于事无补。
“只是这样吗？祢们不是控制那些信徒，害他们傻傻地崇拜上禅真人？”
小男孩反驳：“没有，我没骗人！那个人用神像供养我，所以我才一直待在里面。”
“那其他的鬼呢？”我这一问，几个鬼明显是做贼心虚，不住颤抖，头压得更低，让
我确定猜测属实。
陈老师提过，有些人为求私利会以养鬼的手段达成目标，果然上禅真人亦是如此。这
些鬼跟他形成互利关系，才会甘愿为虎作伥。可是这小男孩好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以
为会有东西可吃？
我细问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上禅真人会采取用鬼迷惑的手段，主要是针对那些身家
财产丰厚的人。为了得到大量的奉献金，所以会一而再让这些信徒购买神像，借机把鬼引
渡到信徒家中，日以继夜洗脑，形成万劫不复的迷信漩涡。
爸拥有不少资产，但也过于铁齿，起初是碍于上司面子才做做样子，上禅真人舍不得
放弃这块肥肉，所以动用大量的鬼来对我爸洗脑。最后，害得爸滥用被当成是仙丹的成药
，落得今日的结果。
好个满口慈悲为怀的真人。
虽然动用的鬼很多，其中不少只是跟这小男孩只求有香火有人供奉就好，并无害人意
图也没有跟着洗脑信徒，甚至不少对上禅真人感到不齿。但鬼既然曾为人，亦不免自私，
祂们在我家里过得舒适自在，也懒得再跟上禅计较。
“哪几个是专门洗脑的？”我问。
小男孩不住摇头，不肯说。
“麦当劳或冰淇淋你选一个。告诉我是哪些，我就请祢吃。”我以食物诱惑，果然小
男孩动摇了。
在这同时，几个鬼紧张地向旁张望，我记下祂们，同时将手藏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抹
过稀释后的“霸王”。
“不行，不能说。”小男孩忍住。
“嗯。”我点头，冷不防地猝然冲出，小男孩吓得尖叫，但祂并非目标。我朝几个想
逃跑的鬼接连拍去，我认定祂们之所以想逃必定是因为心虚，八九不离十是专职洗脑的。
再次受创的几个鬼抱头倒地，打滚大叫，身形变得比刚才更稀薄。众鬼骇然退开，却
无一个敢趁隙逃脱。我知道压制得足够了。
“祢们害死我爸。”我再次复诵：“祢们害死我爸。但真正的凶手是上禅，冤有头债
有主，我会找上他，但是祢们也别想卸责。事情结束之后我会放祢们走，我保证。”
之后，我返回爸的书房。坐在旁边陪他，房里静得出奇，我瞪着黑暗朦胧的房中角落
，想起很多事。
“爸？”我轻声呼唤，爸当然没有回应。
“你是不是装睡？快起来骂我啊，家里被我搞得一团糟，满地都是血。”
没人说话。
“爸？”
“对不起。从小到大一直惹你生气。”
“我努力过了，我一直想成为会让你觉得骄傲的儿子。可是好难。”
没人说话。
“爸。”
“对不起。”
＊
妈直到隔天才回来，爸的臭脾气让她选择退让，暂时躲避。一得知爸的死讯，妈当场
跪地痛哭。跟爸结婚二十余年，其中的感情与牵绊有多重多深，只有他俩自知。
我抱着妈，眼泪却无论如何都掉不下来。
请来葬仪社载走爸的遗体，妈跟着去处理后续，剩我独自坐在客厅。不，并非只有我
一人。祂们还在。
祂们全都安分地待着，不像先前那样肆无忌惮，把这里比自己家更当自己家。
那个小男孩出乎意料地不怎么怕我，居然凑上来，一脸无辜地问：“你很难过吗？”
我没理祂。
“我爸爸也死了。我们一起被车子撞到，后来我就找不到他了。”小男孩说。
我没有感到怜惜，凝在眼里的泪水还是掉不下来。
只是后来我跑去买了一份麦当劳。小男孩吃得很高兴。
＊
爸死后几天，家中收到一封挂号信，是上禅真人那边寄来的邀请函，邀请爸参加“崭
新气象真人说法暨新春慈善普渡大会”，其中不外乎又提到要求捐献金，浑然不知爸已不
在人世。
拿到的当下，我几乎要将邀请函撕烂，心里同时有了盘算。
活动当日，我照计画抵达会场。
还未正式开始，场内已经挤满人。穿着套服、一脸贵气的阿伯与大婶趾高气昂地来回
穿梭，过份主动地与人攀谈。我注意到身穿套服的只是少数，大概是这些人捐的钱多。部
份的人身上隐约可见到朦胧黑影。
工作人员们挂著异常灿烂、直逼恶心等级的笑脸招呼。我随手递出爸的邀请函。
“咦？你不是许师兄。”一个认识爸的工作人员质疑。
“我是他儿子。他有事无法出席，要我一定得代替他出席。”我装模作样地从掏出笔
记本，“他还吩咐我要作笔记。”
“啊，难为许师兄有心了。上禅真人说的话的确都是金玉良言，想当初那本《上禅真
人菩提宝典》，我几乎每一句都划起来，字字都是重点呢！尤其是那句……”这人说得陶
醉，我无语点头，迳自入场。
在我的身后是一票被迫跟随的鬼魂，全是仰仗“霸王”的缘故。
前面几排座位都被身穿套装的信徒坐满，爸被安排的座位亦在其中。我并不意外，爸
捐出的财产要换得专属的套装并不奇怪。
邻座的臃肿老伯不等我坐定就开始攀谈，自介是某县政府的退休官员，自从信了上禅
真人之后终于明白世间真理，知道执著于俗世价值实在愚蠢，钱财全是身外之物，不比一
粒砂珍贵，毕竟上禅真人说过一砂一世界。
“真是太有道理了，所以你一定也放弃领退休金对吧？”我问。
“什么放弃？那是我应得的！”老伯顿时变脸，斥责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努力，老是对
他们的退休俸眼红，然后再也不跟我搭话。
想当然尔，我充耳不闻，与人争辩不是今日来此的重点。我不着痕迹地扫过身旁一眼
，要祂们藏进人群。
上禅真人出场时，全场欢声雷动，几乎要掀翻屋顶。旁边的退休老伯双手高举，如迎
接皇帝出巡。不少信徒们潸然泪下，红了眼眶感动不已。
身穿红金袈裟的上禅真人顶着细心保养的发亮光头，眼袋极深，嘴唇超厚，还有一对
大招风耳，看起来根本是只鲶鱼。他站到摆满鲜花的讲台前，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道理。
信众点头不断，还有人当众跪下，直呼：“感恩真人开释！”在场其他信徒亦同声附
和，声音如雷宏亮。上禅真人讲得口沫横飞，越来越起劲。
眼见上禅真人讲得忘我，我把握机会，对身边的鬼魂使了眼色，收到命令的祂们全往
台上接近，趁上禅真人不备，化成一道道细如箭的黑影窜进他的体内。
原本还在要众信徒多多研读经书，要细心参悟个中道理的上禅真人忽然一懵，发出吃
吃傻笑。
即使如此，在场信徒却保持着崇拜的神情，预先安排好来控制场面的桩脚嚷着：“真
人反璞归真啦！这是跟孩童一样的纯净，是崭新无上的修道境界！”
信众们发出崇拜的惊呼。
但随着上禅真人的行为开始脱序，这些桩脚再也无法掩护。尤其当上禅真人脱掉袈裟
，露出白猪肉般的裸体时，信徒全都哑口无言，现场鸦雀无声。
上禅真人晃着下垂松垮的赘肉，在台上像只快乐的小蝴蝶绕圈奔跑，然后“叩”地一
声突然双膝跪地，疯狂磕起头来，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旁边工作人员眼见不对，全部冲
上台阻止。
遭到二十几个鬼魂附身的上禅真人力气出奇的大，一手一个，将那些工作人员全都撵
下台。随后跟着跳下，直接冲出场。信徒们不知所措地你看我我看你，全都傻了。
几个好奇的信徒跟着工作人员出去一探究竟，我也混在其中。
会场外是普渡场地，布置有数个大火炉，是要拿来焚烧纸钱的。只见全裸的上禅真人
大喝一声，纵身跳进熊熊燃烧的大火中，二十几道黑影同时脱离上禅真人。
恢复神智的上禅真人尖叫着跳出火堆，但为时太晚，已遭凶猛的火舌裹身，浓烟与焦
肉味弥漫。上禅真人不住哀号、打滚、惨叫。
工作人员们连忙用外套拍打，此举却卷动空气，令上禅真人身上的火势燃烧得更剧烈
，惨叫声越渐凄厉。
我静立一边，漠然看着。怒火令我比严冰还要冷酷。
上禅真人的挣扎渐弱，刺耳的惨叫变成断断续续的虚弱呻吟。好不容易有人找来灭火
器，却因为不熟悉使用方法导致徒劳无功，现场可以盛水的容器装水量有限，于事无补。
众信徒与工作人员束手无策地任由上禅真人烧得一塌糊涂，从白猪变成黑猪。
期间我不曾移开视线。
上禅真人在一个奋力抖动后赫然停止嚎叫。
残火仍在燃烧，但我知道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