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杖擦干净,他低头望了眼那具女尸,尸体忽然张开虚合的眼睑
,眼球不规则地震颤著。
奥古斯都差点尖叫了。
母亲说过,女人有很多种;有些用木头造成,当然也有被刀子刺穿
内脏,还能对人眨眼睛的案例,您也觉得一个绅士不应该大惊小怪
对吧?
奥古斯都原本以为女人已经彻底死亡,岂料尸体皮肤忽然产生大量
皱褶,前额突起如肿瘤,下一秒,额头裂开血红缝隙,钻出一只巨
大雪白的蛾人,仿佛绽放的白蔷薇般舒展濡溼鳞翅。
奥古斯都动弹不得,默默看着那头异形,心中既无恐惧也不兴奋,
只是有点麻痺,无法具体形容是什么感觉,他大概怔怔出神了。
后来异形大蛾飞走了,奥古斯都应该采集证据交给验尸官检查,但
这个构想实践起来很困难,那张人皮已经融化成黏液,须臾蒸发殆
尽。
月亮闪烁著刺眼的光芒,狂风不断拍打窗帘,年轻的处刑者站在空
窗前抬头仰望夜空。
‘你这个伪善者。’无名幽灵在耳朵后对他吐着气。
“形容不当,我本来就不是好人。”奥古斯都干脆地否认。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奥古斯都只是个想在这个疯狂的时代活得
舒服一点的利己主义者。
‘骗子。’
只要保持女演员般的风度和傲慢,就能被这个城市的上流贵族看成
花枝招展的同类,至少不会被找麻烦。所谓志同道合的家伙也时常
对彼此开火,不管黑白两道都是如此。
“我只是秉持中性生活美学的巴黎人。”
马车不会在街角等待太久,要是巡警发现动静,车伕会毫不犹豫丢
下他走人,奥古斯都最后仅是望了那扇窗户一眼,干脆俐落从命案
房子里撤退。处理掉凶手后他能做的事情已经没有了,剩下的意外
没有义务通报,那意味着马不停蹄的调查报告,说不定还会影响到
处刑者目前顺利停当的事业。
公务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哲学不管在哪个国家都差不多。
那一晚,管家给她亲爱可敬的主人煮了肉汤,加上一块肥美的香煎
鲑鱼和上次喝剩一半,别人送的绝版奥波多(Oporto)葡萄酒,奥
古斯都心安理得地缩在床上熟睡,像只被母亲翅膀笼罩的绒毛小鸡
那样纯洁无忧。
充足的食物与睡眠非常重要,后来那几天深夜处刑者都在干掘墓的
勾当,不是为了盗卖尸体,虽然那也是不错的外快收入。
这次奇妙尸体与变态凶手组成的事件受害人皆不太引人注目,独身
,平常也没什么朋友,学校发起募捐加上公设拍卖所协助遗产快速
出清,请葬仪公会利用这笔综合收入帮司法解剖结束领回来的尸体
举办了体面的葬礼后,死者们逐渐为大众遗忘。
带着盐和酒,加上一盏瓦斯灯,有了前三次经验,这次奥古斯都驾
轻就熟挖开还很松软的墓穴,再用折叠扳手翘开棺木,奇妙气味扑
鼻而出。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打算把所有被害者都挖出来看看,但自从奥古斯
都打开第一具棺材……你也知道,当人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时,
那很容易上瘾。
墓地里,黑衣男子撬开棺木,被光芒照亮的苍白五官与瘦削身体像
是铜版画里的吸血鬼,斗篷中伸出提着灯的手腕,男人高举铲子犹
如饥渴的怪物。
棺材里却不是双手交叉于胸前,陷入永眠的美女,而是一大团细长
梭形丝茧,让人联想到惊悚电影里的大蜘蛛卵。
奥古斯都戴着双层手套,用向验尸官朋友借来的解剖工具小心翼翼
剖开那颗大茧。
漂亮地制造切口后,茧中露出女人毫发无伤的脸孔,尸体已经有些
腐烂,散发出一股令人寒毛直竖的气味。比起烂肉更让奥古斯都无
法忍受的是,肉体像是放在室外多日的果冻,变得半透明并随时可
能崩裂成更加恶心的碎块。
是人就该活得有人样,死也死得像是个人,奥古斯都也许保守了点
,但他对丧礼有种必须被落实的传统观念。
今晚掘墓的结果还是不出意料之外,青年洒上一大把盐巴,尸体立
刻加速融化,若不是圣水刚好用完,又因为偷懒没绕去大教堂买新
的,他不会只用盐,经验表示净盐这种东西就和酒精一样,只能稍
微消毒心安而已。
接着奥古斯都从背包里拿出汽油罐,快手快脚地将汽油浇在尸体上
,点亮一根火柴,松开手指,因为环境潮溼,燃烧情况并不理想,
尸体……他是说被害人没再度醒过来真是帮了大忙。
奥古斯都撑著疲软身体尽快将墓穴恢复原状,幸好土壤还很松,大
致不会露出马脚,巴黎市的上等墓地早就让贵族和有钱人家族占据
,这些可怜女人只能葬在偏僻墓园,有的墓地甚至连管理员都没有
。
为何不火化?处刑者很难理解这种近年流行起来的习惯,可能是城
市外多了不少怪物,教会一律用火来对付它们。
人们固执地认定,如果亲友葬礼和怪物使用同样葬法有被亵渎的意
味,加上即使本地阶级有别,大致而言新巴黎市还是优于其他地区
,市民绝大多数喜欢入土为安,有趣的是,这种殡葬观念似乎也曾
在中世纪时流行过,变成疫病传播的途径。
至于奥古斯都的死后去路,处刑者早就吩咐邦妮管家,如果他先死
请直接将尸体烧干净,因为被人瞻仰遗容是件很糗的事情,会来参
加葬礼的人也只有职场同事,那些鸟嘴一定蹦不出什么好话。
奥古斯都拎着工具走回马车,以处刑者偏纤细的体型来说,他认为
自己是个强壮的男人,许多事情一个人单枪匹马就能成功,不过这
一番掘尸还是让他累得快散架,负责驾车的是女管家,冰冷夜风让
人不得不咬紧牙根。
“哈啾!”处刑者还是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喷嚏。
“邦妮,我好像感冒了。”奥古斯都只能歪在敞篷马车上奄奄一息
抱怨,谁叫他爱自找麻烦,就那样放著尸体不管,就算生出怪东西
也会有别人去处理。
“主人真的很温柔呢,这样她们至少有个可以安息的地方,不用变
成怪物再被抹杀。”女管家背对着驾车,青年不想开口,以免冷风
窜进牙缝冻坏舌头。
女管家很喜欢自以为是地猜测主人想法,然后装出一副了解对方的
样子,为了讨她欢心,以免她抛弃奥古斯都去服务其他出得起更高
月薪的贵族,或者在处刑者看来是同义词的暴发户——总之她真是
个专业的管家,所以青年总是假装她说得很对。
奥古斯都会在墓地遇到邦妮,其实只是偶然的邂逅,他去找刚去世
的父亲聊天,顺便抱怨兰德尔先生只留给儿子那栋公寓和塞牙缝都
不够的钱,在墓园小径上发现有个穿丧服的女人被歹徒袭击。
袭击,比较文雅的用语,如果要露骨一点,就是有些男人日思夜想
一有机会就想对落单女人做的事儿。
奥古斯都手里拿着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手杖,可以理直气壮尝试杀
人的感觉不坏,过程和现在的他解决凶手的习惯差不多,快速,敏
捷,要点是精准。
他便是从那时开始建立特定行为模式,这一切本来都应该和绅士风
度扯不上边,虽然奥古斯都的确是个绅士,这是一种头衔。
女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奥古斯都也一直搞不懂邦妮管家的想法,
更没兴趣去搞懂。
“小少爷,你的家人呢?”邦妮看着他温柔地问。
“都死光了。”
“你有好好用餐吗?”
“没有。”
少年说他孤独一人,她便毛遂自荐来照顾奥古斯都,邦妮还表示她
原本就在某个贵族家里当佣人,专职照顾他们这种手脚健全,却因
为脑袋不太正常所以无法自理生活起居的贵族……对不起,后面这
些是奥古斯都额外添加的形容。
女人总是需要被拯救,不管怎么样,奥古斯都莫名其妙扮演了一次
英雄也不算没捞到好处。
邦妮大概看出这个落魄贵族很穷,只算兰德尔家原本服务薪水的三
折,条件是要给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那年奥古斯都好像才十六岁?看到食尸鬼还会脸色发白,最可爱的
年纪,邦妮大他六岁,现在奥古斯都经常打着呵欠敲烂那些贪吃又
发臭的怪物颅骨再去找老爸聊天。
他对管家好得不能再好,简直就像不乖的弟弟一样配合了,谁叫奥
古斯都直到工作一年后才能付清积欠邦妮的薪水。
好墓地被垄断和土葬盛行有关,食物充足时生物族群就会扩大,这
一点用在食尸鬼上也说得通,靠近教堂还有专门守卫和外墙的优秀
墓地和市郊树林里的老墓地相比人气真是天壤之别。
才仅仅十年前,郊区古墓地还是非常优美宁静的地方,现在会选择
埋在这埋在这里的除了退役军人,还有就是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
都是这阵子的夜游让青年又回忆起往事。
奥古斯都从落魄少年成为首屈一指的处刑者有段来龙去脉,一个逃
狱的连续奸杀犯偏偏选了柳树丝墓地逃亡藏匿,墓地里有些适合玩
捉迷藏的石室,已经有两个世纪历史,是巴黎市文史协会从废墟搬
迁过来的建筑古蹟。
本来奸杀犯躲他的,奥古斯都也不会特别干涉,但请注意,奥古斯
都生平最痛恨有人认错他的性别,虽然那时还是少年的他才十六岁
,还未变声,个子也有点……娇小,不能怪他把杀人犯当食尸鬼打
吧?反正看起来都差不多。
当年因为太情绪化了,奥古斯都不慎对那倒楣鬼多打几下,浪费了
一点撤退时间,被追着杀人犯来的祕密警察发现,幸好对方没告发
奥古斯都,反而问他缺不缺工作,就这样,奥古斯都加入了势力横
跨各大洲的祕密组织“黑色绅士联盟”。
奥古斯都和同事混熟以后,彼此交流大家被招揽的缘由,所有人一
致认为这个组织应该改名叫“墓地之友”更为贴切。
今晚那幽灵玩意太安分了,加上疲劳过度,害奥古斯都不但失眠,
思绪里还塞满一堆无意义的垃圾。
那只飞走的大蛾子。
那些没成功羽化的茧。
可怜兮兮歪著脑袋的凶手好像说了几句模糊遗言,虽然处刑者懒得
浪费时间倾听。
哈啾。奥古斯都又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