蛱蝶被从侜张从袖子里放出来后,发现只剩牠和这位从初识那天起
就不会很想在一起的朋友独处。
看样子好像还在抱月楼,侜张将蛱蝶带到某间艺妓外出接客用的房
间,此时房里只剩一盏昏暗的立灯,烛光透过灯罩映照出纸门暧昧
的花纹。
“干嘛?”蛱蝶有点不安地问。
“小蝶儿,看来你很欣赏北海若,第一次见到神明吗?妖精的确是
很难不受影响。”侜张托腮懒洋洋地说。
“我知道侜张看腻了,你说什么都好,没事改天等我有空咱们再聊
……”蛱蝶拍拍翅膀就想从门缝里闪出去,格门自动拉合,连底下
的气洞也无法通过,整座房间已布下严密的结界。
“呜哇,天狐大人来这一招真叫我心头小鹿乱跳。”蛱蝶飞到瓶中
花上与侜张相对。
“胡蝶,坦白说,我每次看到你,都很想重温那时的……”侜张伸
出鲜红舌尖舔舔唇瓣内侧,这个诱惑性十足的动作在蛱蝶看来却是
不折不扣的威胁。
“拜托不要。”那次冲击够让蛱蝶刻骨铭心了,从那时起牠就深深
知道天狐是很可怕的存在,连北海若都没让牠怕过,可是侜张不假
思索就办到了。
“那你就不要抵抗我的心意。”侜张依旧带着冰雕似的表情,唯有
迷人的凤眼里泛起笑。
“侜张,看我为难真的那么有趣吗?”
“是小蝶儿自己说,无趣的朋友让你无聊,我努力要让我们之间的
羁绊长长久久呢。”
“老是我吃亏就不有趣!”蛱蝶理直气壮地反驳。
“哦?用你的老伎俩去交朋友,腻了过阵子再换新的,还真是长为
花忙呀!”
“侜张,你可就错了,我可是把你们个个记在心底,但我不能老是
跟着某个家伙,你们有你们的路,自然我也得有我的路,不分开的
话就会吵架啦!”
“小蝶儿讨厌吵架,所以你从来都喜欢自己先走,让人追着你也好
,不追也好,这次对神明也如此,我怕你遭天谴,呵呵。”
“喂。”蛱蝶抗议:“北海才不像你们一天到晚老是想作弄我。”
“不是作弄,是关心,谁叫你在我们之中最短寿。”
“确认我还活着以后很开心,所以顺便作弄一下是吧?”
“不愧是知心吾友。”侜张居然承认了。
“知心吾友可不可以放在下回去了?”蛱蝶有个习惯为侜张所熟知
,牠会对最近来往的朋友格外用心亲密,毫不设防,仿佛要吸尽一
朵花的花蜜那般用心仔细,攫取最美好的时光,然后找各种借口说
服自己或对方,一下子又跑到别处。
哪怕是不适合生存的地方也照闯不误,飘忽不定,真要迁就牠也是
种苦头,于是许多和蛱蝶有过交集的存在总是笑着摇摇头让双方往
来到此为止,把蛱蝶当成生命里的过客。
侜张是个例外,蛱蝶还来不及“吸蜜”,就被天狐的攻击性吓跑了
,反而是侜张对这只城府比想像中要深许多的蝶精起了兴趣。
许多妖精怪异都喜欢用化身出现,但蛱蝶反其道而行,天天用本体
活动,从未见牠变化其他模样,修炼到了这种境界,多少应该会一
点变化能力,为了好玩,为了防卫都能是一个理由。
“成,你挑一具穿上,我就放你走。”地板上不知何时出现两块以
布掩著的人形傀儡。
“侜张……”那声音带着极大的勉强委屈,还有近乎撒娇的拉长。
“不知道你为何那么讨厌用原形以外的模样出现,小蝶儿,因为不
懂,所以很有乐趣。我也不勉强你变化,把躯壳留在这里,寄身外
物就好,我替你看着,万无一失。”天狐很大方地说。
“好让你趁机研究吗?”蛱蝶说。
“君子成约,你的身子我不碰就是不碰,你可信我。”侜张挂上保
证。“还是你没自信,换了个样子就交不到朋友,还会被原来认识
的朋友讨厌?”
“……不是这个原因。”蛱蝶见侜张立意已决,势必推拖不了,只
得在人形傀儡上盘旋。
纸灯火苗啪一声熄灭,黑暗中传来窸窣声,然后是布料滑落某人摸
索站起的响动。
蛱蝶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侜张,谢谢你多费心了,我无法走你的路,但是我有你这个朋友
已经足够。”
“小蝶儿,这次就让我问问你的选择吧,无关任何人,而是你自身
的天命。”
会成精、成妖、成仙的生灵,多少有点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残缺
,与众不同的天赋,与众不同的缘分,重点在于“与众不同”,因
此,他们失去了可以归属的族类。蛱蝶和天狐碰巧是有那么点相似
的与众不同,他们生来有两种特质彼此拉扯,带来仿佛要撕裂自身
的痛苦。
侜张是人狐混血之子,若要做人,则妖性过重;假如为狐,人性又
过强,修行之路格外艰险。最后他为了调和自身的平衡,将两种特
质都分化到了极端,做为人,侜张是真人,有资格飞升成仙的修道
者,做为狐,他也褪去凡狐之体,化生为新的天狐种。
天狐在蛱蝶身上也发现了格格不入的不平衡感,那种在许多混血或
下级妖精中十分常见的,天生就存在的复杂,使牠从单纯蛱蝶中成
精的因子,本身却无法更上一层楼,许多妖精嗜血而贪婪,都是被
这种不稳定性所累,索性更加放纵沉沦。
羽虫天性过于脆弱,挨不过漫长的修炼岁月,在这之前就会死亡重
新轮回,只是比同类活得要久一些,蛱蝶也深深明白这点,牠无法
像侜张努力分化自身,也不想分化,是以牠选了和侜张完全不同的
路。
顺其自然的灭亡。
倘若有特殊机缘造化,也非全无可能,但蛱蝶又过于孤傲,牠总是
在那些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朋友打算提携牠之前就先行离开,保持
淡如水的交情而已,从来都没有名字,只是因为这就是蛱蝶的愿望
,不愿被留恋。
牠喜欢快乐的事物,美丽的景象和单纯的感情,却不希望执著在这
些上面。
蛱蝶担心在某个存在面前表现的太过特别,会让执著因此而生。
“你选择皆存,我选择皆亡,不是很好吗?这次就陪你玩吧,反正
朋友是北海应该没关系,如果还有下次,我真的生气了。”那人甩
了一下高马尾,反手带上纸门踏步离开。
留下侜张在暗室,和满房间堆至膝高的蝶尸,每只都和原本的蛱蝶
一模一样,侜张被淹没在诡丽发光的虫翼之海中,悠然抬起脸孔。
“真是多疑的家伙。”侜张捞起一捧毫无气息的大蝶,任其仿佛花
瓣般从指间飘落,染了他满手鳞光,虽说真有心还是能发现蛱蝶的
正体,但那并非侜张的目的。
侜张揭起无被挑选上的傀儡盖布,底下是一具除了女人性征外毫无
装饰的粗胚木偶。
“结果不用女形吗……该说狡猾还是笨蛋呢?胡蝶。”
也许,依旧两者皆是。
※※※
北海若独自站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妖精主导的城池有种阔气浪漫
,足以容纳十匹马并驰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肩踵相并,笑声如沸
。
蛱蝶跟侜张去叙旧,北海若很有耐心地等著,尽管蛱蝶说过海神可
独自去找乐子,这里却没有吸引北海若的地方。
原本快乐就不是北海若必需的东西,祂不懂得追求之法并不奇怪。
北海若在渐渐深沉的夜里吸引著无数妖精或人类的视线,但他们无
一敢上前攀谈,因其神威依然慑人,北海若发现这点后不再刻意压
抑,转眼祂的存在感便超越城池本身,融入天地之中,海神过于庞
然的威严,反而没有妖精能鉴别到北海若的化身了,毫无妖力的人
类只能凭外表辨识,北海若则并未比妖精更容易获取注目。
不多时,北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发现某道身影,像是轻盈地带起
涟漪的水蝇般穿过街道,正要走入暗巷里,北海若当下追了过去。
只是匆匆瞥见,那是个浑身雪白的少年,在灯笼幻光照射下格外漆
黑的一把乌鸦鸦好头发,手里随性握著半开的樱花枝,像是幻影般
消失在人群中。
北海若要追上他并非难事,很快两人在暗巷中相见。
那名少年将微微发光,几乎是紫色的樱花置于胸前,花朵与蕊苞恰
巧遮住他的下半边脸蛋,一双又大又沉的黑眼睛凝视著北海若。
除了那枝折花,少年身上没有其他颜色,黑与白都不具有生命感,
在他身上却带着异常清晰的吸引力。
“胡蝶。”北海若说。
“你不是回来找我吗?”却看也不看北海就从他前面经过,北海不
懂蛱蝶的目的只好尾随探问。
“想和北海玩捉迷藏,结果,还是玩不起来,马上就被你认出来了
。”以人类少年之姿出现的蛱蝶带着点失望的语气说。
“你一点都没变。”北海若道。
“因为北海不是用外表看对象,我是说,你觉得我的‘样子’也差
不多吗?”
“嗯。”海神点头,当真和羽虫形态的蛱蝶比较起来。
“头一样是圆的,眼睛也很大……”
“真服了你,北海。”蛱蝶放下花枝露出一抹笑容,这自然是北海
若第一次看见蛱蝶的表情,其实能够“表情”的生物并不多,不代
表无法表达的生灵就没有感情,但这或许就是妖精喜欢变化人身的
理由,让不同种族之妖精也有共同交流的表达方式,特别是进入这
座城池的人类和妖精,又从戏剧和日常生活的交流中学到更多,让
所谓的“表情”几乎是高贵的礼仪了。
尽管蛱蝶觉得那些约定成俗的表情动作把妖精和人类都折腾得更加
古怪,但这就是文化,近松门右卫门乐呵呵地解释。
看了近松门右卫门的戏,北海若知道,有表情的生物更美,容易吸
引注意,同样地也更虚假,但是人类擅长将虚假升华成另一种人类
特有的美感,比如戏剧。
“你喜欢这个样子?”
“怎么可能?遭熟识陷害了。”蛱蝶撇撇嘴巴,被迫失身说起来不
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侜张?”很自然地和最后与蛱蝶在一起的对象作联想。
“侜张是修道之人,他的想法很多时候我不是不明白,就是没有同
感。”当然化身天狐时又更可怕了,蛱蝶心有戚戚焉地说。
“胡蝶也会讨厌朋友吗?”北海若问。
“我不讨厌侜张,不如说是很喜欢,可是没办法在一起,那样我又
会太累了。”
这是血淋淋的事实,君不见才刚和侜张重聚,蛱蝶就立马遭到陷害
被迫揹着重得要命的人身?
“北海,一起去走走吧,虽然落到变成这副样子的处境,只是四处
逛逛还无所谓。”
蛱蝶走到祂身边,牵着北海若的冰凉手掌回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