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有像我这样的人来到蓝街,他们的脸色大多很难看,愁眉苦脸活像遭遇了天底下
最悲惨的事情。
这也难怪,人都习惯夸大自己的难处与遭遇,所谓“所有人都对不起我”跟“谁能比
我惨”这两句话完全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心境的最佳写照。
起初这些迷路的家伙会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会被脚底的涟漪吓到。然
后会发现我,可能上前攀谈询问,迫不及待想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又或是踌躇再
三始终不敢向我搭话。
有时候我懒得理他们,要应付这些大惊小怪的人比每天重复吃一样的早餐更加厌烦。
当然,也有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周围环境变得如何他们压根不关心,这类人的脸是完
全的面如死灰,行尸走肉这个成语是为他们量身打造,所以相对无趣。
我还记得,在这条街除了神秘的古装女人之外,第一个碰见的人就是这种类型,了无
生气,完全对活着这件事不抱希望。
他叫华哥,我自己取的,因为年纪比我大长得又像任达华,不过也只有长相类似而已
,气场完全无法比拟,就是个平凡的路人。
一个一心寻死的路人。
初见华哥时我不作多想,直接上去攀谈,好歹也是第一个遇见的人嘛,总有些同病相
怜的好感。结果他只是冷眼瞪着我,那实在是令人不愉快的眼神,既绝望又哀伤,同时充
满愤怒还有一切都无从宣泄的深沉无助感。
我不懂看相,即使如此也看得出这家伙印堂发黑,浑身尽是让人不自在的气息。
“大哥,抽根烟吧?”我故作熟络地递烟上去,结果他依然瞪着我,像某种无声的抗
议。
我吹着口哨抽回手,迳自点烟。想到菸得省著点不能随意浪费,若要买菸非得离开这
里不可,但我还没有走人的打算。
这时,我注意到华哥脚底的涟漪蓝得吓人,跟油漆一样浓稠。
后来古装女人出现了,她跟华哥解释这条街,然后说可以留下迫切想要遗忘的记忆。
“我怎么能忘记?我怎么可以忘记一家老小被他们逼上绝境、被逼得全部自杀,最后
只剩我一个活下来?我应该跟他们一起死啊!我的女儿只有四岁而已,才刚要上幼稚园。
还有我太太,跟着我吃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生意稳定开始赚钱了,也买了房子,结
果、结果!还不是也被他们逼死了!”声嘶力竭的华哥眼里都是血丝。
“我不能独活!我要跟他们一起死!我也不能忘记,我作厉鬼也要回来报仇!”华哥
的惨叫非常凄厉,“真要忘的话也是忘记当初居然傻傻相信他们,结果葬送我全家人的命
!”
基于谨慎起见,我拉着古装女人退后,免得华哥突然崩溃暴走。但女人挣开,走上前
,手按在华哥左胸口。
华哥愕然地瞪着她,后者温柔抽手,一朵艳蓝的花凭空出现在白皙的手掌上。
华哥脚底的涟漪变淡了,只有稀薄的影子。恢复神智的他默然不语,眼神变了,锐利
得可怕。
“喂,你别作傻事啊。”我忍不住提醒华哥,他看起来不再面如死灰,取而代之是打
算同归于尽的狰狞神态。但随着女人拂袖一挥,华哥消失无踪。
“人呢?”我目瞪口呆。
“离开了。”女人淡淡地说。
“你不该让他离开,他出去之后绝对会干傻事。八成会去找那些逼死他家人的仇家。
”我不悦地说。至于下场不是两败俱伤就是华哥惨死,对方听起来就不是好惹的。
“是他的选择。”女人的语气平淡得几近无情。
我烦躁地吸了口菸,然后吐尽浊气。“既然你都甘愿把人家不想留着的记忆给收下了
,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至少等他冷静点再放他走啊。我不知道你拿去哪些记忆,他看起
来是不难过了没错,而是根本就快要气炸了。放这种未爆弹出去后果绝对很麻烦啊。”
“下次我会记得,把未爆弹留着陪你。”女人说完快步走开。
我只好跟在她身后嚷着:“留下来跟把炸弹丢给我是两回事,别害我啊!”
“你最好快点想清楚要留下什么记忆,或什么也不留,尽早离开。”女人头也不回。
“原来是想劝退我。可是抱歉啦,现在风头正紧,我得再待个几天……”实际上我根
本不知道这究竟是第几天了,时间根本没有流动的迹象,天空的云会流动,但明暗不曾改
变,没有白昼或黑夜,只有不变的破晓前夕。
手机的电量丝毫未减,时间依旧是14:26,当然还是没有讯号,虽然我也没有需
要打电话报平安的对象。
女人将华哥那朵异常艳蓝的花搁置在一栋小屋的窗台边。这次我学乖了不敢再碰,但
我很好奇:“你碰到花的时候都没感觉吗?为什么不会像我一样哭得像个神经病?”
女人没有回答。于是我又问:“你平常都待在哪里?这边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吗?”
会这样问其实是我希望可以找到能够安稳睡觉的地方,躺在石板路面很不舒服,睡醒
时总觉得骨头要散了,身体又酸又痛。
我也很好奇女人究竟藏身何处,为什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没,有时候一个眨眼会
忽然发现她出现在面前,然后弹指间又消失不见。幸好这里不会感到饥饿,不然问题又多
一项。
谜团实在太多了,还好我接受度够高又充满好奇心。
女人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我觉得她微皱眉头的表情相当可爱。“从来没人像你一直逗
留,都有想尽快摆脱的伤痛跟恨不得忘掉的记忆。”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好吧,那我还真是特别。就像我说过的,我其实没那么难过,会来到这里真的是误
打误撞。”
“你能出现在这里就是铁证。”
“也许吧。不过,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待在这里的?”
女人点头。
“不会无聊吗?偶尔应该会溜出去逛逛吧?”
女人摇头。
“是我一定会疯掉。”我不敢想像。这里是很美没错,比“此生必去十大旅游景点”
或是“这样的美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这类网络新闻里面的附图更美。
有几次注视著不见尽头的街道,看着它与天空相连成一点时,我不由得停止呼吸,那
是一种相当奇妙且惊人的宁静。
但若要一辈子待在这边不如杀了我来得干脆。
“说不定你已经疯了。”女人说。
“在确定我疯掉之前有件事想再问问,你的名字?”
“留下记忆或是选择离开,就告诉你。”
“这代价太昂贵了,我拒绝。”我说,难道她没办法随意将人驱逐出去?否则早就可
以将死皮赖脸的我给赶出这条神秘的蓝街了。想到这边又多了几分把握,看来可以待得更
久。
她不再多说什么,像是放弃跟我纠缠。我只是稍稍将视线瞥向其他地方,回神过来时
她又不见了。
我开始认真思考她是鬼魂的可能性,在这种奇妙的地方撞鬼也是很合逻辑的。但我不
害怕,单看行为举止就明白她不带一点恶意,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善良,甚至还慷慨地让厚
脸皮的我留下。
更何况俗话说人比鬼还要可怕,所以根本不必担心。
而且,她很漂亮,我唸过的书不多,只能想到脱俗绝尘、美若天仙之类的成语,但这
些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我越来越好奇这条街的起源,还有她的故事。
可惜连名字都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