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大厅，里面是处开阔的挑高空间，灯火辉煌映照在黑色发亮的石材地板上，然
而最古怪的是，这么一栋巨大建筑物，里面却一根柱子也没有，严格说来不只是柱
子，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在这个看不到边界的大厅，只有一个透明的电梯，出现
在他们眼前。
阿弦沿着电梯往上看，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像在山谷抬头眺望夜晚的星空，尽头
似乎有东西，又好像俱是空无………
走到电梯前，马面说道：“阿弦，接下来你要一个人进电梯了，我们只能送到这！”
这时，电梯门缓缓打开了。
“九楼！目连尊者在九楼，我们告辞了！”牛头说道。
阿弦走进玻璃电梯，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十人电梯，上头点了一盏昏黄小灯，然后面
板显示了一到十楼与R。他按了九楼，这时玻璃门阖上了，他向门外的牛头马面点头
致意，接着电梯向上攀升，地面的牛头马面越来越小，最后像一对米粒渐渐看不见….
此时面板显示还在一楼，他不敢相信这一层楼竟然如此巨大，而更难以想像要去的
九楼是什么模样，又在多高耸遥远的地方。
他在这个迅速移动周围一片黑暗的玻璃电梯中，很快遗失了时间，不知自己待在这
有多久，只觉得站到脚酸了，干脆坐下来背靠着玻璃墙休息。
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他看着四面全是玻璃的电梯，在黄灯与黑暗的
印衬中，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镜箱里，举手投足可以清楚看见……他自己，与亿
万个自己。他挤挤眉，便有亿万个自己跟着挤眉弄眼；他做个鬼脸，也有亿万个面
孔对他做鬼脸。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他看着倒影中的自己，有时越看越不真实，忽然心头一惊：“难道这不是电梯？是
我刚刚所看到的透明管子？所以我真的已经挂了，现在要去到该去的地方？”
忽然又暗自窃喜：“这管子看来是向上去，嘿嘿嘿，莫非我要去到佛祖的大学？以
我的悟性，留在那边上课也是刚好而已！”顿时贡高我慢之心溢于脸上。
但转眼又是愁容满面，心头暗思：“我这趟本来是想带妈妈的魂魄回到阳间，结果
现在却连妈妈在哪都不知道，更别提能和她说上半句话。”
一想到这，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抱着弯曲的膝盖闷闷不乐。尤其想到不过才几天
前，和妈妈还在台北的旧家，就像回到了过往的天伦时光，今昔对照却是形单影只
，纵然此刻镜中身旁有一亿万，但在这个世界上，他终究还是孤独的一个人。顿时
泪水濡湿了眼帘，原本镜中一亿万个自己，在迷濛眼中更是化身有千亿万………
这千亿万个自己，有的和颜悦色、有的怒气冲天、有的低声下气、有的骄傲轻慢、
有的平静如水，有的癫狂如火、有的喃喃碎念、有的沉默无语、有的欢天喜地、有
的痛哭流涕………这千亿万个自己，都是他，也都不是他。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是
与不是，再也分不清………
就在这时，叮咚一响，电梯门开了。他赶紧站起身抬头一看，明明感觉像经历了一
辈子那么久，可是电梯竟然还在一楼！
一部堆满拖把、水桶、扫把、畚箕与垃圾桶等，各种清洁打扫用品的推车被推了进
来，推车后面是一个面色黝黑，一头乌黑卷发，轮廓有些像印度南欧那里的男人，
他有一双深蓝目色，眼光炯炯有神，哼著异国的曲调走了进来。
阿弦见他穿着一身白绿相间的制服，脚穿着白橡胶雨鞋，头上戴了一顶白帽子，一
件连身工作围裙上写着“地狱清洁公司”，看来就是负责打扫这里的大叔。
虽然在这孤独又诡异的电梯中，看到有人相陪应该是很高兴，但阿弦见他是外国人
，也不知他会不会说国语，自己的英文又破，真不知该怎么沟通。但也许是这大叔
轻松的气氛感染到他，他突然心底想到：“现在的地狱果然是与时俱进，连清洁公
司都有外籍工作人员！”想到这，又是暗暗觉得好笑。
那清洁大叔在进来后，脸上始终挂著微笑，整个人像是回到自己家般悠然自得，看
见电梯里有人，也是礼貌地对阿弦点点头，阿弦也对他笑了一笑………
“你也要去九楼吗？”他问道。
阿弦心想：“天啊！他竟然会说国语！还是地狱所有人的语言都是可以共通的？”
不及多想，他赶紧应道：“是啊！我要去找一位目连尊者。”
“喔，是喔。”那大叔一副事不关己地应道，然后继续靠墙低头哼著歌。
阿弦看这电梯虽然急速上升，但不管过了多久似乎都还在一楼，想这旅程应该会很
漫长，而狭小的电梯中两个陌生人不说话，久了也怪怪的，于是打开话匣子问道：
“你是打扫这里的人喔？这栋建筑那么大，打扫起来应该会很累吧！”
“其实也还好啦！”他说：“这建筑大归大，但若是无人使用，那也不过是像山川
草树那样，只是大地中生长的一部份，你会因为山川草树无人打扫而烦恼吗？”
“有人使用？所以这建筑常有人来囉？”阿弦又好奇问道。
“有啊！当然会有，一路上旅人来来去去，但建筑就在这屹立不摇，风雨不动。”
“那是什么人会来？”阿弦听他说话字字珠玑，似乎又有絃外之音，因此也就一再
追问下去。
“这里就像个驿站，或是路旁的旅店，来的当然也是赶路的过客。他们已经走了好
长一段路，身上不是脏污就是泥巴，个个蓬头垢面，累得要命啊！”
这话越说越玄奇，阿弦直觉眼前这人绝不是清洁人员这么简单。“所以你的工作是
？”他问道。
“我的工作？”大叔指指围裙上的字说道：“我就是清洁人员，地狱公司的清洁人
员啊！”
“这些赶路的过客来了之后，我打扫他们走过的鞋印，擦拭从他们身上遗留在地的
污泥。你可别以为他们都很脏，其实每个天生都像雪一样干净。虽然他们来的时候
会把这里弄脏，但就算他们不来，这房子也是会有灰尘在，所以那些脏污跟这些人
就没什么关系。”
阿弦虽无法完全听明白他所说的，但他也听出他的话有类似禅宗的公案，虽然自己
丈二金刚摸不著脑袋，但却字字直指本心，句句照见本来面目。
“那你都怎么打扫？”他既不明说，阿弦也只好借题发挥问道。
“也没什么撇步啦！有的时候你以为已经打扫很干净了，一尘不染了，但那些灰尘
只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或是你以为他们不存在而已，其实他们一直都在那里。就
像是有些亲人，他们看似已经不存在了，眼睛看不到了，但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
那清洁大叔这样一说，阿弦突然感觉像是电击一般震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暖流流过
心田，纵然处身在地狱，纵然未能见上母亲一面，但他始终能感觉到妈妈就在他身
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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