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渔走在前头,男人亦步亦趋。除了男人之外还有两道脚步声,一个很轻
、一个很小,啪答、啪答。
阿渔推开半掩的庙门,本来以为庙里会有于新来接头,两方包挟,应该打
得赢一个带枪又精神耗弱的大叔,没想到庙中无帅哥,只留下一片打斗过的凌
乱。
阿渔按捺住去找他小甜心的冲动,镇静情绪来控场,转身向男人一摆手。
“在城隍爷面前,你老实说吧!”
男人噗通一声,双膝跪下,娓娓道来他的罪过。
“二十五年前,城隍庙起建,我赚了一笔小钱,到外地做生意。”
“等等,你就是那个偷工减料建商?夭寿骨,才不到十年,整间庙漏水漏
尿,还是我爸出钱整修才维持住门面!”阿渔才说要冷静,一下子就激动得不
能自已。
男人嗫嚅地说:“我就想,城隍大人不会跟我计较。”
“看!”阿渔真切明白一件事,前辈大哥完全是栽在福兴人手上。
“我知道错了,可是大家都这样,有良心赚不到钱啊!”
“有良心赚得是合理利润,没本事的废物只能赚黑心钱!”
男人磕头如捣蒜:“我废物、我废物!”
阿渔没再说下去,知道男人怕的不是他,而是坛上的空壳神像。
男人又说起他在外做起农产批发,辛苦又难赚,在市内只够生活开销,后
来和朋友搭上线,半年就一栋房子。
“什么生意?”阿渔也想知道最新的商机,好介绍给于新谋生。
“就是……卖毒……”
毫无新意,福兴近年毒贩也满额了,夜夜碰碰抢地盘,阿渔非常失望。
“你不要把你的恶行一笔带过,城隍爷在看着。”
“我是逼不得已!”
“你减三十岁我就相信你。”即便这人有危险性,阿渔还是控制不了他那
张嘴。年纪小叫犯蠢,年纪一把有了社会历练还任凭自我被欲望吞噬,叫找死
。
“像我这种人,没有钱怎么娶得到老婆?”
阿渔抬头看向男人身后被砍得面无全非的女鬼,终于说到重点。一个女人
,身边带着小孩,又死得那么惨──阿渔命案看多了,惟有枕边人才足以形成
这么深的恨意,十之八九是男人妻子。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公司请了助理,我看她大学刚毕业,乖乖的,做事认真。听说她没爸
爸,家境不好,我就给了她母亲三百万,娶伊做牵手。”
“你也说是娶来做牵手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她说我在卖毒,要跟我离婚……”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你在震惊什么?”
“呒是,绝对呒是!她一定是看上外面的查甫,我看她和别人讲电话都讲
很久,以前她只接我的电话,也开始对我大小声。”
“你也要站在她立场想想,发现百般照顾自己、像大哥哥一样的丈夫其实
是垃圾人,谁都会性情大变。”
“我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可以抛弃我?”男人掩面痛哭,阿渔不太想安慰
他。
“就因为你是卖毒的垃圾人啊!”
男人掏出枪,重重往地板压下,阿渔才不甘愿地闭上嘴。
“都怪我一时冲动,不小心杀死老婆和女儿……”
“怎么会杀了女儿?”阿渔完全无法理解这点,庙门外的小妹妹看来还没
上小学,头上一个弹孔,鲜血淋漓的脸蛋呆呆望着她父亲。
“她一直哭,怎么骂都不闭嘴……”
“你是‘爸爸’啊,身为她的保护人怎么可以去做加害者的垃圾事!”
男人有些恍然。
“你向她们道声歉,跟我去投案吧?”阿渔劝道,就算男人背信忘义,人
渣一个,身为城隍大人,还是不能放着他不管。
男人却往自己太阳穴举枪,黄浊的眼往坛上神像瞪大著。
“请求城隍爷庇护,我不想到阴间受审!”
阿渔失望看着男人,原来如此,自知死罪难逃,才回乡躲避阴差追捕。到
头来,男人看也不看妻女,只是想逃避罪罚。
“这事我不能决定,你去搏杯,能不能请到祂就看你的命数。”
掷筊必须双手,男人掷出,三个都是哭杯。他萎靡在地,想回头拿枪,警
察却从庙门涌入,将男人逮捕。
“别怨恨看我,城隍爷只能帮你到这里。”阿渔把枪交给警方。
阿渔刚才趁男人自述罪行,拿起服务台电话,按了紧急通报钮。男人如果
再多关心故乡一点,应该就知道王镇长任内的掳人勒索案也是用同一招破获。
福兴人向来不喜欢麻烦外人,自己家的垃圾自己清。
男人走前,阿渔又鸡婆劝了一声,相信前辈大哥也会这么做。
“阿忠,你犯下恶行,你著悔改,以后呒通再做歹。”
警方带走嚎啕大哭的男人。
阿渔将死状悽惨的女鬼和小妹妹带到庙后的便桥,依风俗习惯把游魂放水
流。
“恕我白目,老实说,妳有讨客兄吗?”
女鬼喉咙被割断,只是摇摇头。阿渔叹口大气,这可死得真冤枉。
“有时人就是运气不好,不过妳放心,现在阴间的主事者虽然机掰了点,
倒是铁打的好官,会还妳一个公道。福兴到阴曹水路直达,顺水而下一个晚上
就到了,不用等阴差排班来接。”
女鬼颌首,然后阿渔蹲下身,摸摸小女孩的头。
“要乖乖喔!”
阿渔目送她们母女下水,可隐隐觉得今晚的水不太对劲,不像平时浊臭,
泛著血红的波泽。
啵、啵,拳头大的气泡从水下冒出。阿渔猛然想起前辈大哥说过,河水与
九泉相通,有时阴间的水会逆流而上,带来不属于人间的异物。
“小心!”
等阿渔大喊已经太迟了,水底窜出庞然黑物,一口咬住小女孩的肩颈,带
入水下,女鬼发出尖锐的嚎叫。
阿渔顾不得自己蹩脚的能耐,就要跳下水救援,没想到下一刻,黑物从水
下跃起──更正,是被抓住尾部往上抛。当东西摔在岸上蹦跳挣扎,阿渔才看
清这是条巨鱼,就像放大百倍的南洋鲫仔,只是鱼眼睛红得像血。
于新从河中探出赤裸的上身,跟女鬼说了声借过,一派从容地从堤防石阶
走上岸。
“我的小美人鱼啊,你怎么会从河里出来?”阿渔急忙上前关切,他家失
踪的大帅哥竟在惊声尖叫中失而复得。
于新简短以对:“来扔垃圾,遇见鬼差,打一打掉到河里。”
“什么叫打一打?我不是说看到要逃吗?”
“我以为打得赢。”于新语气有些沮丧。
“你是谁?你真的是我认识的小乖新吗?”阿渔被于新展现出来的慓悍大
大震慑。于新过去都像株无害植物,现在长大成熟了,一动起来就让阿渔想起
那位英姿凛凛的大人。
“等一下再说。”于新低身按住大鱼的腹部,对它血红的鱼目警告道:“
吐、出、来!”
但大鱼还没来得及讨饶投降,于新就一拳给它下去,小女孩的魂魄从大张
的鱼口滚出。
小女孩呆滞的神情终于有所变化,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要找妈妈。于新熟
练抱起小女孩,转身往水里跳下,把她交回母亲手上。
女鬼无声向于新和阿渔谢过,带着女儿化做水花,随着流水消逝。
阿渔有太多事想问,可是太混乱了决定不了顺序反倒说不出话,只能沉默
看着垂眸不语的于新。
“呃,你衣服呢?”
“在水里扯破。”
“你……你还好吗?”阿渔对着于新那张脸,实在发不了脾气。
“我把对方裤子扯下来,水流很急,裤子一下就被冲走了。”
阿渔不懂于新为什么特别提裤子,花了好一会时间才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
。
“来的是上次那位大人吗?”
“是。”
“啊啊,我死定了!”一个半月后,阿渔去阴曹报到,鬼差就会指着他说
,哈哈哈这是害判官大人光着屁股回来的凶手,然后笑他的和他自己会一块去
地狱轮三百回。这就是阴律,这就是威权。
“昕宇,对不起。”
“好啦,先别管裤子了,你怎么回来的?”
“我被水冲到一座古城外,本来那个官差要抓我进城,结果他们的人通报
城里淹大水,我就趁乱游回来。”
阿渔久闻阴曹有水患之苦,好像因为头上被建水坝还是温室效应世界环境
变迁的关系。为此阴曹四处征召能控水的异能者,但每个修士不是想成仙就是
成神,没有笨蛋想留在冥世受罪。
“你说,你从阴间一路游回来?”阿渔细想之后,忍不住惊叹。多少鬼死
了想活但总在水流中挣扎两下就放弃了,于新这是何等求生意志?之于众数或
是之于他,都太了不起了。
“嗯,因为你在这里。”于新认真看着阿渔。
阿渔双手揉住于新脑袋,不得不承认他感动得要命。
“不是还有那肥婆?”
“嗯,还有小汝。”
“还有乔乔啊。”
“嗯。”
阿渔对于新的宿疾看到几分希望,要是他再加把劲,应该治得好才对。
“好了,大家都在等你回去。来来,小新新,给哥哥抱抱换魂。”
于新换回身体,上身仍是靠在阿渔胸前,动也不动。
“怎么了?”
“累。”
比起曾汝那种人工味道浓厚的撒娇,阿渔还是比较喜欢于新的天然,真想
打包带走。
然而,就像过往福兴七月初一的夜,滴滴答答下起雨来,阿渔放开手,把
于新哄回人群之中。
于新来到广场,已经没了祭典的氛围,大家听说有个杀人犯带枪过来,人
心惶惶。
他走向活动后台,那个众人围着的长布裙女子一见他就尖叫出声,抛下所
有人,冲过来紧抱住他。
曾汝喉头抖动,就要哭出来似地。
“小汝,对不起。”
“你不要道歉,我讨厌你道歉!”
于新只是轻轻抚著曾汝的后脑,任凭她抓咬搥打,直到她耗尽所有的怒气
,像只累坏的小兽软绵绵挨着他。
么受这才上前请示意见,等会是最后一次摸彩,看渐大的雨势,是否直接
把活动收尾就好。
“黄学长,要取消表演吗”
于新不想唱,但现在的情势由不得他回家睡觉。
“很多人在看。”
“哪里?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拜托,你以为全世界都在等你开嗓吗?”
仙子撇嘴讥道,妮妮出面打圆场说是怕于新太辛劳。
于新定睛望去,才知道他把人跟鬼搞混在一块,台下没撑伞的几乎都是。
曾汝平复情绪后,也倾向让于新休息。
“阿新,你声音很哑,不要唱了。”
“不碍事。”于新忍住耳鸣,回头叫来学弟,再对一次演唱曲目。“阿阳
,如果有加曲,伴奏再麻烦你们了。”
“你的歌我们都滚瓜烂熟,没问题!”昭阳向于新比出双姆指。他们社团
是团康性社团,乐团只是附属的表演组织,但于新在社团那三年,玩票性的乐
团一举成为社团的台柱。本来他们这群工科滞销品只是社团劳力输出者,因为
有于新带练,团中所有成员都交到女朋友,私下奉于新为男神。
当仙子在一旁嘲笑于新加唱的建议,庙埕突然涌来大批群众,让还没走的
镇民一时间也走不开,刚走的人也因为死灰复燃的喧哗声而折返脚步。
么受下去民意调查,有人是隔壁镇开车过来,有的是顺路经过、也有大老
远来听星帅唱歌的粉丝,不约而同在一样的时间点集合,弄得场面格外浩大。
“好神奇喔,黄学长怎么能预测到人潮?”
阿渔混迹在这群吱喳女人之间,凉凉地回应么受,虽然她们大概听不见。
“福兴因水而兴、因鬼而兴,阴会招阳,可怜的异教徒,两极相生这么简
单的原理都不明白?”
前台麦克风的嗡鸣一阵,响起于新微微沙哑的嗓音,含蓄地向观众问好。
“大家晚安,我是秋水伊子,镇长候选人曾汝的先生。小汝她,我认识她
四年,我妻子不像我,对公众事务充满热诚。她眼光独到,交际手腕出众,适
合做政治家。王伯伯……王镇长走后,福兴需要政治家。”
比起刚才向人们拉票落落大方的表现,于新这番话说得有些笨拙和别扭,
但还是努力将曾汝的名字宣传给众人。
“真可爱啊啊。”曾汝托著颊,和阿渔异口同声道。
台下传来少女的叫喊:“哥哥加油!”
于新收了话,场子静了十秒,然后是弦乐器轻快的曲音,鼓声落下,当于
新再开口,连最细微的说话声也听不见了,全场为之屏息。
有人评定过于新的曲子,不带激情,柔长似水,胜在余韵,听完总让人有
种想哭的感觉。代表作为<流星>、<新雨>。
我向你许下愿望 三回
你留下 留下 请你留下
别让星光瞬逝于黑夜
“啊哈,这首我听过。”阿渔高中常听于新哼曲,可惜于新那时候是只没
胆小弱鸡,只敢唱给他听。
“是哦,了不起哦。”曾汝回嘴道,妮妮问她在跟谁说话,曾汝一怔,也
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神经。
于新连唱三首情歌,中场低头咳嗽起来,仍是坚持加唱完场。
阿渔看不下去,到前台去阻挠,说是为好兄弟作祭也太拚命了。他来到于
新身后,于新应该知道,却刻意不回头看他,只是沙哑地向观众致意。
“今晚最后一首,也是我人生最后一首,<新雨>。”
最近好吗?
听说你的城市偶尔阵雨
把我的思念包装成笑语
期待你回信
等你回音
你如新雨 润泽我的人生
我出境远走 世间 看遍
仍是只想留在你身边
你如新雨 浇灌我心深处
我痴守等待 诺言 实现
你我何时再看一场雨
一曲终了,阿渔差点像场上的孤魂超渡离世,生前的孽障被于新的歌声清
个干净溜溜;但他的亲亲小罣碍有点状况,好在雨势变大,适时掩饰观众耳目。
“好啦,不要哭了。我在,我一直都在。”
“嗯……”于新双手覆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