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辈正是马文才,杭城太学第一名,天上星君下凡来……”那名
来演马文才的陌生妖狐也嚣张得不得了的自我介绍。
阿德已经没什么可以吐了。
青都还没回来,但坐在后面的狐狸大概是太无聊了,又把头伸过来
跟他爆八卦。
“欸,我跟你说,那个演马文才的,他是真的在杭城书院念过书,
也拿过忘记人类哪一朝的太学第一,上次才跟我们吐槽书院根本没
女人混进来读书,龙阳之癖的家伙倒是很多。”
阿德只能干笑以对。
“你就是那仗势欺人的狗官儿子马文才?”梁山伯推开剑鞘起身,
不知从哪里抽出大马士革刀,两人瞬间斗在一起。
武戏登场,让比较不爱看言情风格的观众纷纷来了精神,马文才剑
招风流,梁山伯刀法刁钻,虽然是对戏非真打,也刻意踏入观众席
中满场飞舞来了好几个惊险画面,但可以看出马文才饶有余裕,一
脚踢飞梁山伯的弯刀,刀尖刺入大梁,梁山伯抬头想要取刀,立刻
被马文才压住意思意思地揍了几下。
“不要打他啦!山伯好帅!”、“两个都带走吧!我们狐阁还有空
房间啊!”、“通吃才是真男人!”、“马哥哥我们爱你!”这样
愈发微妙的支持声音也出现了。
“住手!”祝英台终于看不下去,想要拯救爱人。
“请你退婚吧!马文才!英台已许他蝴蝶约,梁兄痴态因爱我,九
妹愿舍命陪君子!”祝英台似乎有了觉悟。
看到这里的阿德十分佩服柳汀还努力想把剧情拉回来的认真。
“先是虚凰,后有假凤,祝家小姐啊!我马文才慕名许久,今日特
来救妳免于一桩可笑婚姻!”马文才语罢拉开梁山伯发带,散著一
头长发的梁山伯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
“梁山伯──才是女儿身!”
好在这次阿德有心理准备没有吃喝东西,保持呼吸道顺畅,免于跟
其他狐狸一起被摆了一道,哇靠这来演马文才的狐狸编剧跳跃能力
也不下他的法兰西丝大人,居然直接逆转成百合了!等等!他该不
会是男性本色想制造马文才的翅膀结局吧?
“抗议!乱演!我可以接受三个人在一起,但我不能接受梁山伯是
女的!这样乐趣都没有了!”女妖狐们激动地反对。
妳们到底想要哪种乐趣?
“胡说八道!这样有什么不好!二美偕飞,乃是男子汉的梦想啊!
”
“不不!小生认为此间必有诡计,祝英台未必是女人,上书院并非
女扮男装,而是恢复本我,以家书为由设计梁山伯前来求婚制造既
定事实,书院毕竟隔墙有耳,怎比得上闺房之乐……在下主张先验
明祝英台正身!”中间虽然被塞了一颗鱼头要他闭嘴,妖狐还是努
力地吐出最后一句绅士要求。
由于马文才的超展开,狐狸们掀起了激烈的评论争执。
祝英台则因为马文才一直骑在梁山伯身上,露出明显的不悦表情。
“你只是拉掉梁兄的发带。”祝英台看着马文才说出客观事实。
马文才才要表示那是象征手法,祝英台又先下手为强地说:“又不
是留长发就是女人,你是吗?”
柳汀居然这么犀利,阿德震撼。
看来祝英台不打算配合马文才演下去,马文才只好冷笑一声拂袖离
去,临走前表示他不会悔婚,梁山伯和祝英台注定被拆散的命运还
是没有改变。
于是,梁山伯急怒攻心吐血成疾(其实是被马文才打的?),为了
不死在祝家黯然扶病而去。
在梁家,临死前的梁山伯在老母搀扶下坐起,听见邻村娶亲锣鼓声
,想起心上人就要被马文才强娶,更是悲愤神伤,拿出祝英台托人
送来的青丝一束与诗信。
“‘此身难来心已来,望君无病又无灾’,九妹啊九妹,怜我刻骨
相思药无望,叹我俩生离死别难相会,病中一面不得见,可见今生
无缘配!”梁山伯呼唤著老母亲。“娘,倘若儿归黄泉路,母亲贵
体须保重,儿有要事求恳,待我死后立坟碑,胡桥镇上两块石,黑
的刻着梁山伯,红的刻着祝英台,我与她在世不能夫妻配,死后也
要同坟台!”
久久呼不应,梁山伯只好探出床外看,床边赫然站着冷笑的马文才
。
“你──你来做什么?”梁山伯警戒地拢紧衣襟。
“好个男子汉大丈夫,打不过就哭哭啼啼病噎噎,不求心上人长命
百岁,却要人家与你同坟台,岂不是咒人被休妻名节败坏又早死?
还要白发老母花钱造坟为你丢人现眼?”马文才摇扇道。
“我看你倒更像小家小气女裙钗!”
“喂!他还不肯放弃自己的设定耶!”由于剧情已经快演到高潮,
青都还是没回来,阿德还是忍不住跟后面的狐狸讨论剧情,不过本
来对梁山伯没啥印象的阿德,看见他打输之后的孬样和临死前的愿
望,忽然觉得马文才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演戏要搞这么写实好像有
点那个。
“没办法,狂屈他的个性其实很顽固。”狐妖也跟着叹气。
“你、你、我……你如何将我看作女人?根据在哪?”谢蕴的自尊
当然不可能被区区的门外汉逼得说不出话来,本来是山伯临终的独
角戏,顺势跟马文才演下去,准备找个理由把他逼走。
当然,谢蕴深信她的演技不可能在临场发挥中落下风。
“二十年前,你娘在马家帮佣,跟我爹有过一段情,生了个女儿,
谎称得男,我爹只得暗中接济你母女俩,否则你们孤儿老母,怎付
得出书院三年学费?马家查出祝英台女扮男装上书院,与梁山伯过
从甚密,父亲本不让我提亲,听说同房的是梁山伯才说没关系,因
为妳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马文才抱胸道。
老梗!可是合理。
虽然合理,但还是老梗到吞不下去啊!
“难道你是我大哥?”梁山伯搔搔额角。
“没错!”
“可是观众好像没有冲击感?”梁山伯又说。
“为什么?”学富五车的马文才不能接受。
“老梗。”
“老梗。”
“老哏。”这边有坚持出处与正确用字的妖狐。
“梁山伯不能是女人!抗议!”连绣花鞋都扔过来了,虽然被马文
才一剑削成两半,但也充分表达观众的喜好。
“你听到了吧?”梁山伯弯起嘴角胜利地一笑。
“业余的就是业余的,总是觉得自己更行,客人都喝倒采了。”谢
蕴用只有对方才听得见的气音奚落道。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马文才像小学生一样下台一鞠躬,梁山伯当前
面没发生过继续垂死挣扎吧?
马文才还在考虑,一双手忽然柔若无骨地揽抱住他的脖子,梁山伯
衣襟微开,竟朝他贴过来。
“乖乖闭上嘴巴配合我,十秒搞定,观众很好哄的,Shall we?”
梁山伯用微不可闻的音量提议道。
马文才一愣,接着扬起邪气的笑容。
“那就实现我最后的愿望吧!‘哥哥’!”梁山伯将脸孔埋入马文
才肩窝,过了两秒才抬起头说,此时不知哪来的清风吹起梁山伯的
长发,一时说不出的唯美浪漫。
马文才低头在梁山伯耳畔呢哝,两人倒入床铺,薄纱飘下,光影朦
胧。
直到过场的黑暗笼罩,阿德都处于被雷劈中的僵直状态,连满场兴
奋的尖叫声和窃窃私语的密集讨论也没听进去。
谢蕴阿沙力地满足女性妖狐的野望,男性这边,因为比翼鸟的谢蕴
人形化身时本来就是美女,又是跟他们的帅气妖狐演出暧昧对手戏
,貌似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总之,不考虑教坏小孩子和对人类店
员造成心灵冲击的话,场面顺利地圆回来了。
祝英台听见梁山伯的死讯后,白衣素服上花轿,以死相逼必须先到
梁山伯坟前悼祭后才甘心嫁入马家。
阿德本来以为前面都超展开那么多次了,应该会是欢乐搞笑结尾,
没想到谢蕴和柳汀最终回一开始就魄力十足地演出“化蝶”的结局
。
“一见梁兄魂魄消,不由我英台哭嚎淘,楼台一别成永诀,人间无
缘同到老!梁兄……”祝英台呆立在坟前,泪如雨下,退了两步,
似不堪站立扶著一块石头缓缓跪倒。
即使早知道柳汀是反串演出,但见水晶般的泪珠悬在白玉脸颊上,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能哀唱的祝英台,阿德还是无法不揪心。
“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实指望你挽月
老媒来做,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实指望笙箫管笛来迎娶,谁知
晓银河没到断鹊桥;实指望大红花轿到你家,谁知晓白衣素服来吊
孝!啊!梁兄──你多愁多恨成千古,我形影单只何以生?”
“小姐,小姐,保重啊!”银心在旁边呼唤。
祝英台推开银心,迳自膝行接近墓碑。
“我与你山盟海誓生前定,不能同生求同死,梁兄啊!莫让我嫁那
马文才!”祝英台说完,坟墓裂开,她立刻朝裂缝跳了下去,银心
大惊,伸手想抓住小姐,却只抓到一片衣襟,衣襟在她手中化为翩
翩蝴蝶消逝。
迎亲队伍逃跑后,一片凌乱的坟墓被白雾淹没,众人眼前出现四面
纸屏风,同时楼下灯烛尽数熄灭,只剩场中央仍然明亮。
两道人影开始在屏风内走动,并如走马灯般重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
草桥结拜,书院同窗,十八相送到访祝家,直到有情人被生生拆散
的种种过往。
这次唱作科白都非常正经严肃,简略而明快,观众只能看见时而接
近时而分开的影子,阿德还没回神过来,脸颊已经跟着溼了。
屏风忽然朝内倒塌,被压坏的灯笼因此起火延及屏风,火势迅速转
大,眼前却不见一人,只有两只大彩蝶伴着火星乘风飞起,观众注
视著那对蝴蝶彼此交缠着依恋飞舞,然后变成光点消失。
这次静默了很久才有掌声响起,不少人只是静静地卖力鼓掌,偶有
几声叫好也带着些哽咽。
阿德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表演居然就这样短短一段而已,前面幻
梦般的欢乐,只是比翼鸟带给他们的糖蜜,为了让苦涩更加苦涩,
也让苦尽甘来的甜美更加令人渴望,但那却是观众尝不到的……
梦想交易所的店员终于知道为什么谢蕴和柳丁的表演被誉为鸦片的
理由了,哪怕是同一出戏,看过的观众也会要求他们再演、再演,
没有一次是完美的,但更没有一次是观众舍得错过的,因为,太有
趣了!
“Bravo!”
阿德没办法单手鼓掌,他忘情地站起来朝空荡荡的舞台中央大喊,
却发现始终逃过一劫没被拉上台的自己眨眼已经站在场中央,重新
粉妆登场出来谢幕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各搭著店员左右肩膀在他脸颊
上一吻,吓得他哇哇大叫想溜下去。
在热烈如雷的笑闹声中,狐阁的夜宴正式引爆高潮。
※※※
脑袋又沉又痛,有如灌满水泥,阿德趴在矮几上缓缓张开眼睛,才
打开一条缝,立刻因为太过刺眼又闭起来。
糟糕,昨天喝得太过火了,阿德记不起来最后到底发生什么事?
狐狸们的宴会结束啦?这间楼房里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原
来已经早上了,明亮光线和清爽的晨风从门户里透进来,对比昨夜
的狂欢,眼前景象令人感到有些萧条。
结果侜张并没有出现,原本一直防备他偷袭的阿德忽然觉得怅然若
失。
平常当然很讨厌天狐那样恶搞他,但昨天的气氛大家都很放松开心
,反而是比较懒得计较才对,真不晓得侜张为何没出现?
“阿德,早安?我帮你端了醒酒茶来。”青都逆光站在门边,手持
托盘不疾不徐走过来。
阿德松了口气,毕竟在妖怪的地盘上,居然还毫无防备地喝到宿醉
,希望现在他看起来不会太像鬼。
青都先是拿热毛巾让阿德擦脸,又将茶碗递给他。
“这是什么?”阿德发现桌角摆着几颗天然透明水晶。
手指才碰到水晶,立刻响起比翼鸟的歌声,这不是柳汀他们昨夜唱
的歌吗?而且都是阿德喜欢还能跟着唱的动漫主题曲,妖狐还用琵
琶跟笛子伴奏。
“这是狐阁擅长制作法宝的朋友送给阿德的礼物。”青都低头看了
看后解释。
“说到这个,没想到住在这里的妖怪都这么……现代化?”阿德本
来想说“宅”。
“你们该不会三天两头往人间跑吧?”
店员想起他曾经遇过很哈人类文化的猩猩妖怪,这些狐狸可以说有
过之而无不及。
“平常倒也并非如此,只是我们想让你宾至如归,阿德。”面具之
后,青都轻柔地说出正解。
店员愣住了,久久才能应声。
“谢谢,我第一次这么开心。”到从未去过的地方作客,所有认识
不认识的人都热情欢迎照顾他的感觉,居然令阿德快乐到有些颤抖
。
“大部分住民都无法离开狐阁,除非他们有能力独自离开和回来,
所以才要修行,这是侜张订的规矩,可是,住在狐阁里的岁月,我
们常常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接触到人类,可能是自己的远亲,被同伴
带进狐阁作客因此认识的他人眷属,或者是难得能进来拜访的新朋
友,我们有时候也会期待到人间时再去寻找熟悉的故人。”青都跪
坐在阿德面前说。
“虽然,对方可能早就投胎转世了,但是人类有故旧和后代,有时
候,我们还是会忍不住远远看着……或者帮无法亲自来的同伴看一
看,买些纪念品再回去分享消息,所以我们知道现代人的喜好和娱
乐,也会弹唱人类的歌。”
阿德没想过真相是这样。
“那青都呢?”虽然阿德以前听侜张说,青都为了化人一天到晚都
在闭关苦练,但他刚刚的语气像是也离开过不少次。
“我娘住在人间,她说狐阁待不惯,我有时会去探望她。”
青都提到他的母亲时,阿德觉得相当微妙,也许在妖怪之间管生不
管养这种情况很常见,阿德遇过的妖怪很多都是理所当然的独居或
独行者。
阿德不敢问青都他娘对儿子的变身行动有什么看法,一遇到这个问
题阿德的意识就自动跳跃过去。
总之妖怪的思维实在不是人类能够理解的。
“侜张他昨天为何没露面啊?”本来是巴不得侜张少出现,但他真
的没下来同乐一下也太不够意思了!阿德不自觉介意起来。
“侜张通常不会直接参与,不然大家也很难尽兴,虽然他不介意,
但是,天狐跟我们不一样,在他面前自然就会拘谨。侜张总是在这
时候代替所有人守卫整座狐阁,以免有敌人趁机混进来,他真的非
常令人憧憬。”青都看着窗外的阳光。
“拘谨?”阿德想起那个见面就爱整到他抓狂的变态笑脸妖怪,才
要不以为然,一转眼雪白天狐的样子闪过脑海,阿德猛然理解青都
的意思了,大概类似跟国父一起吃饭的感觉?
“青都如果努力修炼,也是有变成天狐的可能吧?侜张都开先例了
。”阿德试着从狐狸的角度鼓励他。
“那是不可能的,阿德,天狐不是想当就能当,我不明白……或许
是我不想明白……但我觉得当人或当狐狸更好些。”青都歪著头说
。
虽然还是模模糊糊,但阿德似乎能明白侜张为何那么宠青都的原因
,不管之前在想什么,跟他相处不知不觉就变得很轻松。
于是又变成阿德喝完解酒茶并泡个早汤解宿醉后,美美地吃了顿清
淡爽口的早餐,跟着青都继续参观狐阁游山玩水,狐阁里甚至有走
累可以坐在上面随便指挥就载着你前进的木牛流马,实在太先进了
!
如果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何必要当神仙或天狐?阿德在假期结束
时,忽然懂了青都的意思。
他们满足于安稳的生活,但不是饱食终日不思长进,恰好相反,每
个大人小孩都努力地变强,为了亲手保护这个梦幻的栖身之所,这
让阿德回到人间时坐在路边呆呆地看着狂排废气的车流许久。
抬起头恰巧看见灯号变红还差了几步距离没走完斑马线的老婆婆,
被一辆疾驶而来的小货车狂按喇叭,老婆婆跌跌撞撞惊恐地跑上对
面的人行道,小货车毫无减速意愿扬起尘沙擦身通过,阿德猛然站
起,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逃过一劫的老婆婆却习以为常,慢吞吞地
走远了。
这是每天都会看见的景象。
身为人类的他永远融不进狐阁住民那种相依为命的氛围,是否曾被
这些傲世自在的混血狐狸亲善对待的人类宾客,都有这样的懊悔和
羡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