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汝和学妹忙着与镇上的大头们交涉,连带听了不少奇闻。
古早时代,农历七月是福兴的大月,城隍庙夜开鬼门,家家户户连醮一月
,除了款待四方孤魂野鬼,也为了招待那一位大人,慰劳祂整年照看镇上的辛
劳。
听说祂生前捕鱼为生,有钱人家就把金子打成小鱼形状,鱼身里又嵌著小
铃铛,用钓鱼线把金鱼垂吊在供桌边上。当一家子假装拜拜完,回去屋里用饭
,听见外头叮叮咚咚,所有人立刻快步冲出家门。
啊哈,抓到祢了,城隍大人了。
曾汝有些纳闷:“为什么要这么做?直接挂在神像上不就得了?”
坐拥福兴半边土地的大地主,人称“香妈”,含羞一笑。
“没什么,就是想调戏祂。”
公然亵玩神明,么受表示,异教徒的她真是开了眼界!
香妈又说,这游戏……不,这习俗流行过一阵,大概是把祂老人家吓坏了
,再也不肯白日露面。后来大家说要给祂相一个邻镇新死的漂亮小姑娘赔罪,
也是搏无杯。
香妈怀念笑道:“很纯情的一个少年郎,要是我卡早死一定嫁给他。”
么受深深被福兴的传奇打动了,她打定主意接下来阴七月要留在这里全力
为曾女神辅选,看看能不能有机会一睹“黄先生”的仙容。
曾汝也受到一定的影响,她本来不信这些小仙小灵,但每个人都言之凿凿
,说他们是愚信、迷信,谈起合作的利益分配却个个精明。加上先前白目男说
的故事,她脑中几乎能拼凑出那位先生的风貌。
曾汝吃饱饭躺上床,还在想着这件事,但她说不出福兴和那位城隍爷哪里
不寻常。
“阿新。”
“嗯。”
于新关了吹风机,改用人力给曾汝擦头发,这样才能清楚听她说话。力道
很适中,曾汝舒服得差点睡过去,努力从温柔乡振作起来。
“你小时候有没有过灵异体验?尤其是关于你们那位城隍大人,听说祂特
别照顾小孩子。”
“没有,都是父亲在照顾我。”
啊,就是这个,曾汝总觉得于新被排除在外,原来是他没有福兴人的共同
信仰。
“阿姨是邻镇的美少女,十八岁嫁来福兴……那你爸呢?你爸是在地人吗
?”
“他是。”
“他有跟你提过城隍爷的事吗?”
于新低眸怀想父亲说过的一字一句,曾汝瞅著丈夫,觉得自己好坏,她这
么问有一部分也是想看于新因为思念爸爸而哭泣的样子。
可惜,于新只是平铺直述实情。
“他说了百来次妈妈去庙里躲雨而相识的情节,除此之外,没有。”于新
还记得他爸每说完一次,夫妻俩一定会隔着他脉脉相望,家里只剩鱼干也不减
情趣,导致年幼的他看不懂书上写的“变心”是什么意思。
“你爸真是浪漫的好男人。”
“他是。”
曾汝伸手捧住于新双颊:“有其父,必有其子。”
于新淡淡一笑。
曾汝认识他这么多年才知道,于新还真的很喜欢他爸爸,即使他爸因为结
局被人视作失败者也一样。
“小汝,如果我不能像过去只为妳而活,有时候会为了母亲、乔乔和自尊
跟妳争吵,妳还会爱我吗?”
曾汝整个人停顿好一会,这是分手前他们冷战到今夜时分,于新第一次开
口跟她谈心事,难不成早上那番真情告白触动他心房?──宣布恋爱结束,开
启柴米油盐的婚姻关系。
“由奢入俭难啊,不过结婚前我已经有当长嫂的心理准备,你们黄家的美
人们,全部由我接收吧!”曾汝枕在于新膝上,环住他的后腰。
于新张开好看的双唇:“谢谢妳。”
虽然大话和漂亮话说了一堆,但曾汝说穿了只想和于新在一起,打死、不
管,就是要在一起。与其说是爱,更像是执念,所以她才会跟这个小镇这么合
拍。
于新把她抱在怀里,哼歌哄她入睡。
曾汝心想,天堂也不过如此。
大概是日有所思,曾汝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她听见水声,滴滴答答,从
外头往房里接近,滴答、滴答,清楚得令她头皮发麻,皮肤也感受到快凝结的
湿气。
她努力睁开眼,惊见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衣男人,湿淋淋靠在于新身上,覆
在他唇鼻,悲戚低语。
我的心肝宝贝……
曾汝惊醒过来,赶紧打开床头灯,探查于新的状况。于新仍睡着,曾汝才
松口气,仔细看却又不对劲,她十指抚上于新脸庞,两颊都是泪痕。
曾汝把于新摇醒,紧张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没事,我只是梦见……我爸爸。”
夜半被怪梦折腾,曾汝这觉睡得很晚,等她清醒已经快到正午。于乔去学
校,于新也出门了,只留一桌爱妻早饭。
她打着哈欠套上于新的衬衫,挺著肚子刷牙,赤脚在家里走动,最后停在
厅堂外的小阳台,她看着九重葛花盆,盆底似乎刻着一行字。
曾汝伸颈望去,上头写着“王智超 赠”。王智超不就是镇民口中的大善
人王镇长?
大门传来人声,秋水从市场回来,进门就看到顶着一头乱发对她笑的曾汝
。
“妈,我正盼着妳呢,这花怎么来的?”
“阿新伊爸有天兴冲冲抱回家,我说浪费钱,他说是好心的大哥哥送给他
。结果他一碰花就萎去,都是我在照顾。”
“有男人送花给他爸啊?”曾汝从于新身上就能揣测一二,黄家先君是何
等美色?
“不只花,他自小呒父母,靠着福兴人接济他生活长大。他常常会拿着拜
完的供品回家,又会把东西分送给更困苦的人家。”
“原来如此,有次阿新拿到竞赛奖金,整包拿去给学弟垫房租,我还以为
他中邪。”
当时社团为了于新竞赛拿了大奖聚餐庆祝,忙着锦上添花,至于谁的爸爸
突然过世这种衰事只会在餐桌闪过两句话,没有人想听。曾汝还为餐后于新只
付自己那杯饮料钱就走,不理会大家鼓譟请客的声浪而生气。
仙子刺耳笑道,这男人小气叭啦,妳以后要吃苦了。
后来学弟的室友跟人说了这件事,么受知道后大声公放送,曾汝反倒是最
后一个得知于新的义行。曾汝一直以为于新是外热内冷的男子,和谁都好,但
和谁都不亲,不免有些恍然。她枕边的大帅哥真的是她所认识的大帅哥吗?
秋水听见这事,也是一脸不可思议。
“阿新会这样做?”
“嘿啊,后来他狂接打工,要给妹妹攒画画的学费。只因为学弟的房租早
一个月,他就先给学弟。后来学弟因为跟学生会冲突被学校退学,我们的人就
跳下去选会长。后来选赢了,学弟第一个哭着抱住阿新,再来才是他女朋友么
受。”
秋水怔怔听着曾汝说起大学生活,曾汝微笑望来,秋水才敛起多余的好奇
心。
“查某囡仔困到今嘛才起来,早饭都冷了,中午想吃什么?”
“被发现啦!妈,我好饿,要吃鱼片酥!”
曾汝窃喜自己掌握住婆婆的口味,她还有很多关于于新的大学趣事可以救
援,不怕相处冷场。
婆婆煮饭,她这个新妇又回头对着花盆刷牙,从另一个角度好像看到几个
字,她干脆动手把整盆花转过来──“王智超 赠 城隍爷”。
曾汝手一抖,差点把花盆摔了。
于新这个道地的福兴人自称从来没有遇见任何怪诞,或许正是因为他身在
台风眼中,最风平浪静。
于新一早载着于乔上学,顺便带走埋伏在他们家楼下的眼线。
于乔坐在兄长高速狂飙的淑女车后座,咯咯笑得不停,于新在疾风中交代
妹妹,以后上下学都不要落单,他们家已经正式和张议员人马撕破脸。
“啊,我想到了,可以叫阿笔陪我回家,这样他至少会来上第七节的课。
他跟班上一直处不来,我很担心他。”于乔怕纪一笔在国中脱离团体生活,一
不小心就会脱离一辈子。
“阿笔是妳说的那个自闭怪小孩吗?”于新还有印象。
“真是的,你们昨天才遇见耶!我看你们处得不错啊,你们两个可以跨年
结拜,这样独子的他多了一个哥哥,没有朋友的你也多了一个弟弟。”
“我认为他需要正常人陪伴。”于新反驳于乔自以为的好主意,他不是后
辈学习的好对象,不过换作阿渔就很适合跟年纪小的朋友玩闹,虽然也很容易
打起来。
“什么嘛,你大部分时候也很正常啊!”
“在妳面前,必须正常。”
于乔不太能理解,只勉强从大脑归结出重点:“哥,你真的对我好好喔!
”
于乔记得她还在吃奶的时候,妈妈和她某任男朋友吵架,于新就会抱着她
躲进衣柜里,唸故事书给她听。当她上小学,学校传闻有色狼出没,她哥和小
宇哥哥就跑来校门口巡逻巡到抓住色狼为止,小宇哥哥还会买洋芋片给她吃。
身边的人都待她温柔,虽然生来死了老爸,于乔却觉得自己真是幸福的小
孩。
有些人的爱是长在嘴上,有些人是以行动表示,像于新大清早提着一大袋
炸鸡和奶茶上门,阿渔不得不说,这就是真爱。
胖子总有一个循环公式,减肥、倦怠、复胖,阿渔死前正是处在减肥期,
早知道会死就吃到血管爆开再说,一整个悔不当初。
“我那时候为了复健餐餐健康饮食,真是生不如死……小新,这些都是要
给我吗?”
“都给你。”
“这会不会太不好意思了?”阿渔双手在胸前握拳,作少女貌。
“吃吧,也没剩多少机会。”
“说得也是,那么那个……”
于新闭上眼,从容就义。
阿渔十指搭上于新温热的颈子,一时有些犹疑,阴律到现在他还是没补上
,整晚都在打游戏,不知道这样随便给人夺舎会有什么后遗症。
通常应该有点事,但于新却完全没事,活蹦乱跳。小笔同学建议要不要于
乔大哥跟他一起去修,能徒手清掉死咒,那方面一定很有天分;阿渔则叫死中
二生滚边去。
阿渔最后还是把帅哥拿下,为了吃炸鸡。
于新生魂安静地飘在一旁,等阿渔吃到打了饱嗝,才慢条斯理说起正事。
“他们只是暂时退了,你的冤情还未明。”
“这个喔,人证不出面,物证不够力,最重要的是检警不敢办,毕竟张系
是老政治世家,养了不少司法人员。大概要等你家肥婆选上,大家看到福兴这
块张议员最大地盘松动了,大咖们才会出手帮忙。”
“小汝落选……”
“那就天意如此,我去阴曹覆命等投胎。”阿渔叹口气,以后没了神明保
佑,福兴自己选出的首长,好坏也只能自个担起来。“我就怕你绑炸弹去找张
仁好,好在你不是唸化学,不会做炸药。”
“我会做。”
阿渔吓得跳起:“NO,不行,用火可是会破坏福兴风水!”
于新面无表情:“开玩笑的。”
阿渔油腻腻的双手用力扣住于新的脑门,不好笑!
“不过说实在,我还是想不透仁好阿姨为什么要这么做?派克是个蠢人,
但他姑姑不是,她那女人可说是张系最优秀的才俊,以后要接棒立委的位子,
杀我干嘛?”
“她恨你爸。”
“很奇怪啊,我爸心里有他私藏的小美人,我保证绝对不是张仁好。她二
十来岁就出来选,一直都是第二选区的高票议员,并没有和我爸正面对决过。
”
于新说:“城隍爷代理人。”
“你知道这件事?”真稀奇,于新总像飘在福兴的小白云,不沾红尘事。
“嗯,她有去我家理论。”
“她去你家?”
“她一直跳针问我爸她哪里不如你爸,我爸建议她辞官,说她已经不适任
。”
“你爸不要命啦?张家可是有黑金背景。”
“他不会说谎。”
阿渔唉唉两声:“有其父必有其子。后来呢?”
“后来我爸生病。”
阿渔咬住翅膀,在这转折点陷入两难。于新喜欢他爸,应该让他多讲点,
但可能就是太喜欢了,理智搭起的壁垒压不住情绪,一不小心就会失控。
“他很痛苦,可是他是孤子,不知道痛该怎么说。”
阿渔在家是当病人的那个,不是很明白家属的心情,更何况当时的于新还
那么小,父亲倏然倒下,就像天塌了大半。
“小新,过去了,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我们约好了!妈妈怀了别人的孩子,他只有我了,只剩我了
!”于新冷不防激动大吼,但他现在仅有魂体,只引得窗台玻璃一阵嗡鸣。
要知道于新起肖的时候,千万不要跟他一起肖,要表现得比南极冰原镇静
,阿渔继续啃翅膀。
阿渔等于新自己平静下来,于新像是刚剧烈运动完,看起来有些虚脱,拉
住他左手臂支撑。
“阿渔,会不会是我太心急,我爸只是晚一点来接我?”
阿渔看于新期盼望着他,咽了下唾沫。
死掉的人来接送,也就是一起去死的意思,正常人吓都吓死了,找师公嘛
哩叭哩劝说亡者,田无沟,水无流,请好生上路;但于新不是正常人,年复一
年等著。
都怪他没有及时在止血点煞车,智超先生always警告他不要弄巧成拙,阿
渔从不听劝,只是说大不了搞砸了他娶小新新负责,所以接下来也只能冥婚了
。
“小新,你也成年了,为人夫、为人父,不再是天地只有父母的小孩子,
你心里一定也明白,你阿爸死后再孤单寂寞,也不可能带你去死,就因为他深
爱着你。”
于新那双幽深的眼睛盯着阿渔好一会,当他眼中情绪波动消失,也就回到
现实里来。
“对不起,我离题了。”于新松开手,退开半步。
“唉,你也只是想爸爸而已,谁不想爸爸?”
于新动也不动,活像片鱼干。在家要做好哥哥、好儿子、好丈夫,他本来
就不坚强的精神大概累坏了。
“你可是为了我深入讨论命案才会脑筋短路,精神可嘉。这事你的确说到
点上,张仁好因为我爸失去信仰圈的支持;得不到,只能毁了它。”
像他们王家父子做为城隍大人忠实信徒最后落得儿子惨死的下场,人们看
在眼中,总会以为城隍爷没有保佑。王镇长走后,有官职的张议员想拆庙更是
容易得多。
“那老查某废了城隍庙,也不打算引进别的信仰,佛寺教堂的建案一律挡
下。人家亨利八世好歹创了英国国教拢络百姓,咱福兴人民空虚的心灵又该何
去何从?”
“为什么非要有神?”
阿渔可以听出于新平板声线流露出来的怨怼。
“小新,理想中,移除掉迷信,人就会去追求知识和真理,但社会经验看
来,人通常转而信奉钱财这种简单又明确的无神之神。像你综合一身才子佳人
的特质,却在社会评价输给坐轮椅的胖子,就因为我老爸有钱。”
“阿渔,你本来就比我优秀得多,除了蠢人和坏人,没有人不喜欢你。”
阿渔一时忘记他要说什么,换句话说,于新就是喜欢他对吧?
“你这个孤高的星星小王子,当然不懂俗人的想法,人心软弱,不能没有
精神依靠。张仁好抽掉福兴信仰的基石,没有补东西进去,福兴会散掉的。”
“小汝要推公共参与,她说信仰弱化正是百姓转公民的好时机。不再仰望
神,而是看着人们。”
“那肥婆就是要跟我对着干吗?”阿渔咬牙说道。
“小汝说这是延续你爸的政策,你爸好像知道,城隍庙的香火总有一天会
黯淡消失。”
阿渔听到是自家老爸的意见,态度截然不同,双手支持。果然王镇长才是
城隍爷代理人,张议员处心积虑,以为自己战胜神明,却也只是提早时间到来
。
“其实我爸本来第二次选输要放弃,后来发生一件事,他带着镇上的壮丁
,沿着河道搜索,照明灯的亮光照进圳沟底,好像整条河变成金色一样,快要
天亮才找到。”
“找到什么?”
“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件事,没什么。”阿渔喃喃著,沉默地把剩下的炸物
扫完。
当时年幼的阿渔在后车座睡觉,听见哭嚎才醒来,大人们围着白布覆蓋的
尸首低声说话。
──真的有尸体……真实存在……
──要带回去吗?
──不,就地葬了。
死也不肯死在故土,可见那个人对福兴有多绝望。
他从车窗看他爸对白布拜了又拜,好像在咒誓什么。人说王智超三选镇长
是为了他,或是为了弱势的公义心,众说纷纭,但阿渔知道,最后一次,是为
了让那个死者瞑目。
如果阿渔还活着,他应该会向于新问出口,但现在磁场不对,不知道会引
发什么后果。
小新,你爸走的那一天,是不是全城结满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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