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精神科医师张敬善,正穿过一条昏暗长廊,前往走廊尽头的房间,
房里是他即将要看诊的对象。
前面引路的,是病患的妈妈,一位四十出头岁的妇人-周太太。
及腰的乌黑长发,细瘦的双腿、单薄的身形,身上米白色居家洋装略显宽大,
有点拖地习惯的慵懒步伐,让拖鞋一步步擦出沙沙声响。
她称不上漂亮,很平凡朴素的外表,但是谈吐举止典雅拘谨,颇有脱俗气质,
脸上表情不大,情绪表达都点到为止,给人严肃而神秘的距离感。
周太太说,
五年前她三十六岁,周先生过世,
留下这栋山上的老别墅与大笔遗产,
从此,她就与一岁的儿子两人,在这大宅子里过著深居简出的生活。
五年过去,孩子六岁,
开始有些精神上的问题,这也就是张敬善今天来访的主要目的。
周太太没有请佣人,园艺、清洁、打扫一切自己打理,甚至一些简单的水电修缮,
偌大的房子维持得一尘不染,很难想像一个女子处理这些工作,
更可见她坚毅而一丝不苟的个性,或许还带点洁癖。
张敬善打进屋子以来,就暗自打量著环境,评析周太太的个性。
*儿童病患周遭的人际互动,也是很重要的参考资讯。
屋外的大树遮蔽了大部份阳光,让原本采光就不好的老别墅更显得阴郁,
屋里昏暗静谧,恍若遗世,颇有山中不知年的意味。
“这屋子仿佛能把人吞蚀啊!”张敬善心想。
尤其这道长廊,即使两头都开了窗,通风清凉,
却仍让他感到一股沈闷压抑的气氛,脑筋昏沈。
他心中暗忖:
“这种环境住久了,难免影响个性与精神吧!”
走到房门口,周太太转过身,带着泛红的眼眶,克制哽咽的声音说道:
“我儿子就在里面,钥匙他拿走,我也开不了,除非他愿意开门。”
张敬善微笑点头说:
“周太太放心,我会极尽我的专业协助令郎。”
妇人叹口气说:
“麻烦了,我在楼下客厅等你。”
张敬善看着她转身,往另一头走去,走廊又响起拖鞋摩挲声响,渐渐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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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善敲敲门说:“小文,你好,我是张医师,可以开门吗?”
虽然是和小孩对话,但是张敬善维持一贯看诊的专业平和语气。
*对六岁的小孩而言,刻意童言童语,只会让他觉得你把他当笨蛋一样看待。
房里没有反应,张敬善又说:
“妈妈应该有说叔叔会来看你,不希望我进去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就这样聊聊。”
窗外绿树摇曳,摩挲沙沙声响,清风徐徐吹进走廊,
张敬善又敲了敲门,房里依然没有动静。
“看来需要点耐心了。”他心里想着,转头望向窗外遮蔽阳光的绿树,寻思下一步。
窗外绿树映照着阳光,摇曳闪烁得让张敬善感到有点晕眩,
也让他感到朦胧昏沈,于是甩甩头、往后伸展肩膀打起精神。
良久,房里传来些窸窸窣窣声响,于是他又敲了一次门,说道:
“小文,你在里面吗?”
房里的人踩着轻轻的脚步声来到门前,
“你是妈妈吗?”一个孩童问道,语气有点紧张迟疑。
“不,我是张医师,我是来帮你的。”虽然隔着门,张敬善仍露出亲切微笑。
“你也可以叫我叔叔就好,能让我进去吗?”张敬善和气地说。
“我怕妈妈进来,也许我们这样聊就好了。”小文语气似乎放松了些。
“好啊!”张敬善一屁股坐到地上,盘起双腿,一派轻松的样子说道。
小文接着说:
“叔叔,我妈怎么跟你说?”
“妈妈说你躲着她,关在房里不肯出来,还说你一直讲些奇奇怪怪的话。”
所谓”奇奇怪怪的话”,其实是幻想、编造故事,有时说出想死、离开人世等负面话语。
小文沉默了大约五秒,才叹口气说:
“叔叔...,请妳帮帮妈妈,她...她不知道她自己病了。”
若说妈妈病了,张敬善也持保留待度,
因为这栋房子-或说这个家吧!气氛确实有那么点不正常,
并且他也不想立刻反驳孩子,形成对立。
“呵~怎么说呢?”张敬善笑着回问。
小文接着说:
“妈妈个性害羞,而且从来没有工作过,不懂与人交际,
虽然有遗产,但又怕被外面的人骗,所以都避免与外人接触。”
张敬善:
“哇~你也是医生呢,分析得很专业!”
*透过称赞与认同,拉近与儿童的距离。
“能多说一些和妈妈的事给叔叔听吗?”张敬善引导式问话。
小文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从小就是妈妈一个人带着我,她怕我被欺负不能保护我,所以都不让我出去,
我没有上幼稚园,都是妈妈自己教我,她喜欢看书,为了教我买了很多书,
黏土、积木、画画...,都是妈妈自己学好了教我。
但我很想上学、很想交朋友,在电视里看到有很多朋友的人,就觉得好羡慕。
电视上说,六岁就可以唸小学了,我以为终于能上学交朋友,但是妈妈说不行,
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不用去上课,只要她教我就好了...。”
张敬善推想,或许周太太真的有管教上的偏执,才造成孩子负面反弹,
但他并不敢肯定,毕竟这只是一个六岁孩子的一面之词,并且他可能有精神上的问题。
“妈妈没办法限制你不去上学,而且叔叔可以帮你和妈妈谈谈...”
张敬善安慰小文,但这可不是敷衍之词,因为关乎孩子的权益。
张敬善又说了几句安慰小文的话,然后问道:
“你是因为这样,所以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吗?”
小文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不是的,叔叔,根本不是那样的,后来我才知道是妈妈病了,
所以才把我关在屋子里,我只是希望治好妈妈的病。”
“让妈妈更担心,病怎么会好呢?”
张敬善顺着话题问道,“妈妈是怎样的病呢?”
小文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叔叔,你确定妈妈不在旁边吗?”
“放心,只有叔叔在这里。”张敬善用和蔼的语气回答,同时左右张望了一下。
“可以让叔叔进去吗?你悄悄跟我说,让我帮你。”
张敬善见小文并不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因此希望进一步接触。
“不行的,叔叔,我怕妈妈也会进来。”小文说。
“好吧!”张敬善很干脆地回答。
*与孩子沟通,有时要避免执著一个特定的点,从侧面让他敞开心房。
“妈妈的病是胡思乱想 ,他胡思乱想把我关在这个屋子。”小文落寞地说。
“我要求妈妈带我出去,但妈妈总是不准。她说,要什么都能买给我,但是不能出去。
后来我几次要偷溜,但是都会被妈妈抓到,妈妈非常生气。
后来我生气顶嘴,妈妈被我气到哭,然后我也哭了...”
小文乱无条头绪地叙述著,多半是在宣泄,渐渐地也啜泣起来,
“她生气就叫我去睡觉,叫我去睡觉,然后我也哭着睡着...。”小文哭泣。
虽然一直没有提到妈妈的病,但张敬善仍静静听着,
边思考评估待会儿与周太太再次商谈时,要确认的资讯。
但他一试着分析并盘算下一步,就又开始感到昏沈,
脑袋像蒙上一层薄雾,越想越感吃力、模糊。
他紧闭双眼,捏捏鼻梁,调整呼吸频率,
然后整理思绪说道:“你说说妈妈怎么病了?”
“因为她太爱我了,她太爱我...”小文哭道。
“妈妈爱我爱到胡思乱想,想把我永远关在屋子里,
她会把我关在屋子里好久好久,我可能只有死了才能离开,我只有死了...”
小文越来越激动,声音变得尖锐,有点歇斯底里,
张敬善却隔着门只能担心,只得赶忙安慰他。
小文稍微平静下来,压抑著哽咽,轻声细语说:
“但是妈妈不会让我死的,叔叔...叔叔,妈妈不让我死的,除非妈妈病好了,
因为...因为...我偷偷跟你说,呜呜~呜呜~因为我后来才发现的...呜...。”
小文越说越哭泣得不能自己,张敬善屏息等著小文把话说完,
小文啜泣不止,断断续续地说:
“原来....爸爸出车祸的时候,
那时候...呜呜...,
我...呜呜...,
我就在他车上。”
“胡说!”女人的尖啸划过走廊,打断小文的话。
余音回荡在昏暗的走廊,张敬善吓了一跳,并且脑中嗡嗡作响,
他看见周太太站在走廊另一端,恶狠狠瞪着自己,胸口快速用力的喘息起伏。
她撇头走下楼。
张敬善回过神,心里感到愤怒,不只因为周太太打断疗程,
更因为她擅自窥探他与病人的对话,这是他的专业所不能容忍。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如不可侵犯的圣堂,精神科医师的角色甚至比亲人更为亲密。
“小文!小文!”
他急促地敲门呼喊,担心小文为突来的惊吓做出什么傻事。
但任他敲了数次,门里都毫无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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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善怒气冲冲走到客厅,里面空无一人,
他随即克制怒气、放慢呼吸,至少等会儿能理性地和周太太沟通,
而且看起来,周太太的精神状态也可能不稳定。
他放慢呼吸与脚步,一个人在客厅,稍微浏览四周摆设。
客厅墙面与柜子上,摆放了许多一家人的照片-
年轻的周先生、周太太,以及一岁多的小文。
满是全家福照、独照或二人合照,
洋溢一家人的幸福,也洋溢周太太对先生的思念。
但看起来都是先生离世前所拍,有点时间的照片,
没有近期她或孩子的独照或合照。
茶几上凌乱推叠了数本书籍:
“孩子的教养”
“打开孩子的心”
“儿童心情两三事”
“张敬善-儿童心理学”,这是自己的著作,他拿起书本翻了翻。
作者简介:
张敬善
美国精神卫生总署 神经内分泌研究所高级研究员(1969/9—1971/6 )
美国乔治亚医学院 ... 台北荣民总医院精神部儿童青少年精神科主任(1969.09- 迄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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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熟悉感伴随晕眩袭来,
“现在是几年啊?”
他看着资历年份,试着回想今天的日期,脑筋却一片混屯,
他看着”张敬善”三个字,感觉熟悉,却又陌生。
又翻了翻内页,里面满满的萤光笔注记与笔记。
*儿童病患周遭的人际互动,也是很重要的参考资讯。
*对六岁的小孩而言,刻意童言童语,只会让他觉得你把他当笨蛋一样看待。
*透过称赞与认同,拉近与儿童的距离。
*与孩子沟通,有时要避免执著一个特定的点,从侧面让他敞开心房。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如不可侵犯的圣堂,精神科医师的角色甚至比父母更为亲密。
这些划线的字句,给他一种无法形容的抽离感。
“张医师,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根本不专业!根本不专业!”
一旁传来周太太冷冷尖酸的声音。
张敬善感到一阵倦意,全身有点发软,他克制怒气,颤抖地说:
“妳不该介入疗程,我有我的计划,妳不应该打断!”
“你根本只有书本的理论,你根本只会写书!”周太太拉高音调,近似尖叫。
张敬善转身,却没有看见周太太,他四处张望但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
“你根本只是帮助他胡思乱想,你根本帮倒忙啊!他想离开我啊!”
周太太哭喊著。
“请妳出来谈谈,我才能知道妳和你儿子怎么了阿!”
张敬善对着空气大喊。
“难道是我胡思乱想吗?你相信那孩子说的吗?你相信那孩子说的吗?”
周太太凄厉哭喊,“你相信我的宝贝儿子跟我先生一起走了吗?”
这对母子的病情真让他困惑了:
如果小文死了,那么房间里的是谁?
如果小文没死,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
究竟这对母子各自胡思乱想些什么?
只有了解周太太的病,才知道孩子为什么这么说。
但是周太太在哪里?
“周太太,请让我帮助你呀!”
张敬善再次对着空气大喊,但是又一阵倦意袭来,让他跌坐到沙发上。
“周太太...妳...妳...尼...尼...ㄋ...ㄋ~~”
张敬善试着开口,声音却越来越哑,渐渐发不出声音。
终于,他找到周太太声音的源头,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嘴巴正不由自主开阖著,
从自己的喉咙,用周太太的声音说:
“你根本没准备好!你应该去睡觉!你给我去睡觉!”
“你准备好再来,准备好再来,把儿子看好,把我的宝贝儿子看好....”
他感觉自己的表情正狰狞著。
周太太的哭泣碎念声越来越模糊,张敬善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缓缓往前,往膝盖倾倒,
他看到一袭米白洋装的下䙓,与一双女人细瘦的双腿,终于恍然大悟...。
张敬善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因为他知道,
从一开始,自己就被周太太的胡思乱想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