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2
这壶茶冲下,仿佛要把这个礼拜的事件冲淡一样。
诗雅难得来家里找我,伯爵茶的香味很快在我俩眼前散开,
她大辣辣地端起瓷杯,许久不见,她还是一样。
“好吧,我们来整理一下。所以他到底长得怎么样?”我不确定是不是找错人聊这个话题
,诗雅的重点完全不在这件事有多奇怪上。
“这应该不是重点吧。”我说。
“才不呢,要是他是一个长相猥琐的家伙,妳只会跟我碎嘴遇到一个变态,但瞧你现在东
想西想的表情,就代表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吧?”没办法,我所有的行为举止几乎避不了诗
雅的眼睛。是因为认识了太久吗?我们从高一就开始认识了,直到现在,即使身份不同了
,我们仍然会这样坐下来聊聊。
“妳很烦耶。”
“我说王大小姐啊。偶尔这种小小的精神出轨也无所谓啦。”
“别乱说。”
“女人在三十岁以前,仍然相信爱情。但是三十岁之后,爱情就像是某一种嗜好而已,不
是吗?”诗雅的话就像刺进我的内心深处一样。
在心还没有那么满的时候,
每一次伤心的恋爱,
就像是要把内心完整地哭碎一样。
但年纪到了一种高度之后,
爱情真的就像是嗜好、兴趣一样,
有当然最好,但没有好像也不会生不如死。
因为有太多事情,都压在这件事情之上,
那些不致死的生活日常。
我并不是不爱伟庭,
而是那些记忆好像已经好久好久了,
我都已经快忘记坐在他摩托车后座的感觉,
每天都过著像是没有明天的恋爱。
当妳回首那些疯狂的自己时,
会觉得那一切真的好美、真的好真。
因为,两人的关系只会随着年纪、相处的时间,
越来越混浊而已。
最清澈纯真的暂态湖面,
或许只存在于最开始的那一刻吧。
接着,很多东西会一一添加进来,
这并非是坏事,
只是最后,妳也想不起来最早喜欢他的样子了。
“我不像妳啦。”我将自己抽离那混浊的池塘边。
“是吗?”她摆了一个使坏的表情。
“我已经结婚了。”
“这才不是重点吧。”诗雅是标准的不婚主义者。
“但我就是这样啦。”是啊。我过著像是‘贵妇’的生活,但好像灵魂一点一滴被剥离了
,是什么也不清楚。
“其实我是很向往婚姻的人呢。”
“骗人,少在那边。”我喝着茶,差点没喷出来。
“是啊。之所以会期待,那是因为人的关系吧,并非只是履行什么应尽的事情…”诗雅低
头想了想:“有些人,会让妳真的心动。那是一种直觉,那种直觉并不像是身份转换上的
定位而已。”
“更多的是‘无论如何,都可以回家’的感觉吧。”诗雅是不折不扣的玩家,从年轻的时
候就是那样。但是从她的眼神中,我看见了那个故事,我跟她都没再也提过的故事。是怀
念的味道吗?不,或许是更多复杂的情绪在里头吧。
“都可以回家?”
“说起来就像小少女会说的故事,但这种直觉即便多大还是会心动。”诗雅对我微笑:“
无论世界、生活有多糟,直到回到他身边,就有回家的感觉。”
“真的吗?”我摇著茶匙,诗雅以为我是对她说,但实际上我是问我自己。是连那种直觉
都无法再闻到了吗?
“是啊。”诗雅认真地看着我,她或许是看到我眼角的犹豫了吧:“有任何问题都跟我说
,好吗?”
“会啦…”希望我脸上没有浮现太多尴尬,我微笑地看着诗雅,好让她不要看见我心底的
声音。
“对了,我上次买了这个…”我滑开手机,试着从这日常生活的物质事物冲淡我们眼前这
个话题。
免得让她看穿太多深藏在我内心的另一个我。
✽
当晚,我鼓起勇气跟伟庭提这件事情,
他刷完牙,正拿起平板翻阅著无聊的财报资料。
“伟庭?”我边修指甲,边往他那瞧去。
“嗯…”他并没有看我,仍然专注地盯着他的报表。
“你清不清楚那个心理师来历啊?”
“哦,还算认识。大概碰过几次面吧。怎么了?”他不以为意地回答。
“你认为他值得相信吗?”
“嗯…算是吧。”显然他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我身上。
“我去看过一次了…伟庭。”我把几个字的重音放重,希望唤起他对我的专注。
“哦…真的吗?”然而,他只有朝我短短瞥了两秒,露出‘不赖’的表情:“那感觉怎么
样?”
“说不上来,比较像是聊天吧。”我保持观望的态度,没把事件说破。
“晓筠…踏出第一步是很重要的。”他竟然以一种老生常谈的态度诠释:“放轻松面对,
或许这真能帮到妳。”我完全看不出他眼底的真义究竟为何?
的确,也许最近的我算是真的有点焦虑,
小事都可以不停地再三确认,
但是我不认为我自己有碍到伟庭生活哪一个部份,
反倒是他,小动作频繁到还要用心理医生这种奇怪的事情吗?
或许他以为他住在国外吧?
“你是认真的吗?”我认真看着他,他将平板放下,又来了。那是男人的打发预备动作:
‘想好好看着妳,把事情一次讲完,然后别来烦我’。
“晓筠,这么说好了。你知道我有个朋友金先生吧?就是那个男演员。”他说得生动,但
是我只隐约记得是个近年爆红的电影圈人物。
“有印象。”
“好吧,别看他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实际上他有一些心理上的困扰呢。”
“喂,我很清楚我自己…”
“我知道,晓筠。没有人说妳怎么了。”伟庭急于解释:“金先生御用的咨商心理师就是
他囉。听说他的沟通技巧相当特别。”
“你到底是说真的还假的。”听起来就像是随便呼咙我的枕边故事。
“当然是真的啦,我不想说得太仔细,免得让妳觉得我好像是刻意叫妳去的。”伟庭倒是
很会解释,当他名片拿给我时,完全不是这种口气,男人的健忘比他们自己想像得还严重
。
“所以…”
“如果想找人聊聊,这心理师是相当专业的。当然,晓筠,这取决于妳。”伟庭诚恳地看
着我,他打算就此打住:“别压力太大了,妳知道我是为了妳好。”真是慈悲的眼神啊,
他亲了亲我的脸颊作为会谈结束。
一般夫妻或许很难谈论到这领域的聊天内容,
但因为我,伟庭反而觉得像是自然到不行的事情,
好像他是天生的善意使者一样。
‘哇,有这个好消息,赶紧来告诉我老婆。’
就像是这种口气一样。
我并不清楚伟庭是否只是随意将我丢进一种‘状态’之中,
好似他可以暂时不用理我。
睡前的他还轻轻从我背后拥抱着,
像是安抚着我,
但这一切细微的动作只是让我感到更伤心而已。
是不是连敷衍也变得困难了?
✽
隔天早起,将早餐准备完毕,端去餐桌。
回到厨房,我轻轻拿着马克杯注满冷水,
我摇晃着杯身,
低头看着一如往常的厨房一隅,
将自己摆进一个思考的角落,
像是我不存在一样。
或许是脑海里闪过了什么决心吧?
我拿出手机开始搜寻。
在醒来之后,我曾经告诉自己,
别跟谁赌气,保持着那种平衡吧?
但是看见水那清澈见底的模样,
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如干枯之河那样沉默、
甚至不想被拯救。
我只是一个顺着枕边人指挥的人吗?
不,虽然我想回去再见他一次,
但这却是出自我内心徘徊的声音,
而非伟庭那听起来无聊可笑的理由。
我并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但是内心总是隐约听见那些声音在耳边回响。
当然,在这个家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些声音。
平静地就像是亘古的银河一样。
为什么一名咨商心理师,
会像是变态一样的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建议呢?
我的搜寻像是跌入海底一样,
全无任何可以参考的结果。
“妈,你还好吧?”华洋朝着我这里看过来,在我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将早餐用完了,
正准备穿鞋出门。
“没事,你便当应该带了吧。”一如往常,华洋正准备迎接他的早晨。
“你还好吧?”华洋纳闷地看着我。我总以为我伪装得很好。
“没事。”
“我出门囉。”他走向车库,牵出自行车。
“好,路上小心。”我挥手看着他。
其实当下我脑海闪过很多画面。
仿佛被那充满恶意的话给全面征服了,
所以不知觉就把许多情节连接在一起。
“加入一些情境。
假设妳回家睡着,
隔天醒来,照着镜子。
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人见人爱的少女,
紧致的肌肤、明亮的肤色、
身材近乎犯规的美好。妳会想做什么?”
这些话就像是挟持我一样,
天啊,我到底在想什么?
为何当华洋对我投以关心的眼神时,
我脑海里传来了那心理师的奇异告白。
两个小时后,
我结束了思考,
打了一通预约电话。
鞭策我的不是困难的教条,
而仅仅只是‘有何不可’而已。
✽
再一次仔细地关注他的脸庞时,
我才发觉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
只是在气头上而已。
当时只是赌气地想要解决伟庭丢给我的污辱而已。
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庞,
非常清秀工整,为了不让稚气扶摇而上,
他试图用胡子来拉低自己可能看过青涩的平衡。
他与其他人不同,
我们并不在一间民间社福机构内,
这里并没有其余人往的人们,
我们就像只是在他的办公室、工作室坐下来谈而已。
“我记得妳。”我们礼貌地握手,然后彼此都陷进沙发中:“让我猜猜妳怎么会再次上门
。”他没等我多说什么就自言自语起来了。
“是不是在思考为何一名咨商心理师,为何可以说出这么越轨的话?然后又上网找了好多
资料,感觉这一切就像是没有回声一样。”他拿出一本笔记本,右手已经准备好书写。他
的话就像是有备而来一样,精准地说了我曾经想过的话。
“这个…”我突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他。
“放轻松,王小姐。除了跟好朋友以外,妳是不是很少跟人聊过天了?”
“你…”
“从一个人的坐姿就可以观察出来囉。你总保持在一种恰似平衡的状况下,但这种状况却
是最危险的,有可能一碰就倒,就像妳会来见我也是一样的状况。”我不懂这是他的直觉
还是我太好猜透,他继续说:“是心底某个声音破坏你那轻轻可以碰坏的平衡状态吧?”
“你为什么…”我不知用什么名词描述。
“这是我的职业,我该做的事。王小姐,打从你头一次踏进我工作室时,我就想到了该怎
么帮助妳了。说吧,妳心底有很多想说的吧。”
“不是…我是太好被你看破了吗?”
“其实也不尽然。”他起身装了两杯水,放在我眼前,我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只好拿起
杯子轻轻地喝。
“就像现在一样,妳很紧张吧?为了怕自己被我安上更多标签或者说出事实,所以会开始
作出一些动作,试着在动作之间缓解自己的紧张。”他一说完,我像是停止呼吸一样,他
到底是什么家伙?难道他听得到我内心的声音。
“别紧张,王小姐。我跟一般的咨商心理师不一样。大多数的咨商心理师都是聆听者的角
色,借由同理心与安全感的方式藉以深入客户的内心,试着让客户自行发掘出自己存在的
可能缺陷,或者选择被忽略的心理状态。但是我不太一样,你知道人最会欺骗的人是谁吗
?”
“自己…”我不知不觉说出了答案。
“没错。有时我们比想像中的自己还要顽强,无论是多么劣势的事实,都有可能被内心某
个奇异的想法转换成另外一种可以说明的事实。因此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试着描述我
们可以说明的假事实。”他的话就像电流一样,直抵我心门:“就像是偷窃者不会说明自
己执行这件事件,他会开始描述自己会偷窃的原因以及偷窃完的行为。就像是装上两道绝
缘板一样,‘听好,我只谈这两件事’。”
“嗯…”
“所以,不用太惊讶。妳的眼底已经写好了诊疗方法了。”
“什么?”
“王小姐,我们一起面对吧。面对妳一直最想回避的事情。”
“什么意思?”
“会让妳再来一次的原因,并非是我。我那脱轨的言语只是一个开关,只是让妳脱离欺骗
自己的开关。但真正让妳来见我的原因…”
“我不懂你的意思。”
“妳老公外遇了吧?”
“你说什么?”
“妳的全身上下都在显示这个答案。”
“你…”
“妳内心拒绝承认这件事情,是吧?”
“你…”突然间,我在自己没有掌握的情况下,感到眼前的世界模糊。
“即使知道了。内心仍然某个角落还在抵抗这个事实,藉著静态事物的所有一切维持着自
己仍然在他心中重要的象征。”
“太过份了…”我就像是裸体一样,他就这样不等我解释一一将真相宣泄而出,我心底的
痛苦如经过放大器那样。
让我这一切都含入口中,
至今没有让我倒下的原因,
那就是我心底的倔强。
我曾告诉自己,
当时还是新婚的我们,
我就这样告诉自己了。
无论未来的路会遇到什么困难,
我只想信守婚姻中那些最重要的承诺。
婚姻对我来说并非坟墓,
并非只是身份的转换,
并非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
婚姻在我心中的意义就是承诺。
这个声音至今没有让我动摇过。
我会有美好的结局,
每日每夜我辛勤地提醒自己。
然而,这一切,
他只是轻轻地就让这些伤口重见光明。
我好久没有哭得这么唏哩哗啦。
我眼泪的开关就这样被开启。
“王小姐,别担心,我会帮助妳。”他认真地看着我。
我能怎么做?
难道坐在这里就可以挽回一个不爱妳的人?
“那个问题妳有答案了吗?”他的问题突如其来让我愣住。
“什么?”
“上一次,我问妳的问题。”
“是…”我不确定地看着他。
“如果回到十八岁,妳想做什么?”
“这又不可能发生,这能改变什么吗?”
“那如果我做得到呢?”他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开世界一个小玩笑,毕竟妳的辛苦全世界只有妳知道而已。”他微笑地看着我:“别把
委屈当作是他人能够设身处地的能够理解,就连是咨商心理师也没办法。委屈永远就只是
自己的事情。”
让我讶异的不是他的提议,
而是为何我会被这样疯狂、荒唐的宣示,
给深深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