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筑起高墙的心防被凿出一个空隙，秀芙失态了，怯懦地收下纸条，鼓不起勇气看它。
“不好意思，隔壁有病人在休息，麻烦音量放低一点。”
骚动引来护士关注。
“老先生打完这袋点滴就能回家，像他这样的病人，经常忘记或是服药过量，药物最好是
由家人保管，定时喂服。”
护士教导夏童，照护阿兹海默症病患需要注意的细节。
带夫子就医，全程细心看顾，从外观看就是一对感情和睦的父女。
不再解释，夏童用心聆听，真挚地向护士致谢。
“现在怎么办？妳打算带他回家？”
秀芙问夏童要如何安置夫子？
“暂时没有别的办法。”
做到这份上，没有道理弃夫子于不顾。
“留他和妳在一起，我不放心，妳家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到我公寓来好了。”
秀芙软化态度，提议由她收留夫子。
“住她家好吗？”
夏童问夫子。
夫子丧著脸，表达心中的不情愿。
夏童耸耸肩，无可奈何看向秀芙。
“简单，你们一块过来住。”
秀芙想做一件事就会贯彻到底。
“他年纪再大，也是一个男人，非亲非故，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闲话。”
向夏童分析得失。
如果没有立即反驳，就是内心有了认同，相识多年，秀芙懂得她的个性。
“住到老师清醒时，到时候听他的意见。”
夏童没法替夫子决定落脚处。
“我有好多事要问他。”
秀芙比夏童更加迫切。
达成协议，她们耐心等到疗程结束。
秀芙有辆小车，载送上不成问题，夫子不肯一个人独坐，于是夏童坐在后座陪伴，秀芙充
当司机。
夫子坐姿端正气派，像是习惯被人伺候的重要人士。
困惑这种情绪一路纠缠着秀芙。
为了寻找亲生父母，秀芙瞒着养父母，聘用了著名的征信社，两年过去毫无斩获。
她相信夏童不会轻易告诉外人自己的隐私，正是因为她是个谨慎，习字如金的人，更显得
夫子神通广大。
照后镜里的他派头十足，单看外表，会以为他是大企业经营者，或是位高权重的政治人物
。倘若他真是，那么拥有丰富资源，广阔的人脉，能查到他人所不能触及的资料，并不是
难事。
可他过度依赖夏童，充满稚气的行为，又让人难以置信，怀疑起他的讯息究竟是真是假。
“听夏童说，你是一家顾问公司董事长，可以请教一下是关于什么方面？”
按耐不住，秀芙开口测试。
“主要是风险评估，有时也会应客户要求做一些投资标的鉴价工作。”
夫子称职扮演伪装的身份。
“鉴价我也有点研究。”
不拆穿夫子，秀芙持续对话。
“秀芙是见习拍卖师，年底就要转正了。”
夏童答腔说。
“恭喜！”
夫子祝贺秀芙。
“我也认识一、两个拍卖师。”
对这职业有兴趣，夫子接续说。
“拍卖行的圈子很小，说说看，搞不好我也认识。”
秀芙把握住摸清夫子底细的机会。
“关亚伦，讲到红酒、宝石，他是你们那行的第一把交椅。”
夫子赞美起这位业界翘楚。
“我去香港上过他的课。”
这位是教授级的人物，拜公司安排的进修课程之赐，秀芙才得以接触。
“他还是讲没几句正课，又扯到青花瓷去了？”
夫子和这人有着不同一般的交情。
“不务正业，硬是要碰自己不擅长的东西，上一次差点吃了大亏。”
熟到能数落他的不是。
“五彩莲池鸳鸯纹碗？你不会是，关教授口中说的那位，指出作假处，拯救他声誉的朋友
吧？”
秀芙震惊地，猛踩了一下煞车，车子剧烈晃动，后方车辆气得猛鸣喇叭抗议。
她反射地将车开到路边，打开停车灯，拉起手煞车，回头问夏童：
“妳说他姓张？”
“可能是。”
夫子的身份扑朔迷离，夏童无法确定。
“紧急煞车，临时变换车道很危险，下次别这样了。”
夫子淡定地应对。
“没吓著吧？”
深怕把夏童碰著摔著，温情地问候。
“有事慢慢说，问我不就得了。”
看夏童无恙，这才回秀芙的话。
“小关真是的，这有什么好说的。”
间接承认自己就是拍卖师口中独一无二的古董鉴定师。
“张宪荣，请指教。”
无中生有地，从袖口抽出一张烫金名片。
“童，我们遇上一个了不起的人。”
夫子的化名代表着一座庞大的古董知识库，享誉盛名的专家也得折服钦佩。
“我也有这种感觉。”
接连见识到夫子的能耐，夏童早已对他另眼相看。
“这真的是真的？”
秀芙拿出夫子交给她的纸条，再问了一次。
“千真万确，两个月前我亲自去见过妳父母，他们当着我的面说，曾经弃养一个左边锁骨
下方有两点小痣的女孩。”
夫子用秀芙的身体特征当作佐证。
秀芙解开领扣，将白色衬衫微微向下拉，露出胎记所在。
“为什么要帮我？”
再没有怀疑，真心询问夫子的动机。
“妳对夏童好，我当然要对妳好。”
起心动念全是因为夏童。
耐人寻味的说法，不单秀芙纳闷，夏童更想问出个所以然来，两人正要联手逼问，一名交
通员警发现违规临停的车辆，敲打车窗找驾驶问话。
“车没有坏就赶快开走。”
警察警告秀芙别妨碍交通。
车上载着疑似罪犯的夫子，秀芙心虚地连忙陪笑道歉，匆匆将车开走。
警车开在后头尾随，秀芙和夏童话都不敢说，提前拐弯，绕了一圈才会驶回往家的路。
像是犯罪似地，频频回头察看后方有没有人跟踪。
“十个被逮的人，有九个是因为自乱阵脚。胆大心细，出手、撤退不露痕迹，是我们这一
行最基本的功夫。”
夫子老神在在，把秀芙和夏童当作同行后辈，给予遵遵教诲，看似思路清晰，实则头脑混
淆，自曝从事法律所不容的勾当。
夏童、秀芙傻愣住，嘴微张，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我说错话了？”
夫子天真地问。
“不可以跟别人说你是做什么的。”
夏童提醒夫子。
“顾问公司是正当职业。”
眨眼间，夫子又忘了说过的话。
时而睿智，时而昏昧，是典型病征，夫子的世界进入浑沌状态，神智错置，原本已经复杂
的背景，因为这病乱上加乱。
“以合法掩饰非法。”
秀芙纠正夫子。
“无商不奸，商人就是有原罪。”
夫子巧妙地闪躲。
“回家再说，妳跟他说这些没有意义。”
夏童维护说。
“说得也是。”
秀芙认同，专心盯着路况开车。
半小时后，回到秀芙的公寓。
秀芙进去整理客房，留夏童在客厅陪伴夫子。
夫子曾吐过，衣服沾了酸臭味，夏童要夫子去冲个澡。
主动为他调整莲蓬头的水温。
“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这点小事用不着妳操心。”
夫子笑着抱怨，把夏童请出浴室。
夏童忧心会有意外，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连问了几次需不需要帮忙，夫子一一婉拒。
“麻烦妳拿一件干净的内衣来。”
以需要换洗衣服做借口，支开夏童。
光想着让夫子冲澡，洗去异味，遗漏更换的问题。
夏童跑去找秀芙商量。
“先穿阿杰的。”
秀芙拿出一套男朋友的内衣裤应急。
“老师应该穿不惯。”
秀芙男友时髦，长期在健身，衣物贴身，强调曲线，不合适上了年纪的人。
“凑合著穿。”
秀芙要夫子忍耐。
“暂时请老师穿着，我去卖场买一套。”
夏童不愿意委屈夫子。
知道秀芙会数落她，抢在前头说：
“妳不是说过，对于重视生活品质的人，品味就是他们的尊严，我不是对他太好，是顾及
他的面子。医生说，这种病时好时坏，万一突然好了，看见自己穿的那么骚包，要他的脸
往哪摆？”
夏童设身处地为夫子着想。
“给他一个地方住，已经是天大的恩惠。”
秀芙要夏童适可而止。
“我懂，妳是为了我好，我有分寸，何况老师又不是白拿我们的，他送给了妳一份大礼。
”
平时受到秀芙的照顾，夏童一直想着回报。秀芙独立，各方面都比夏童来得优秀，唯一的
缺憾是未曾见过亲人，如果有像夫子一般的能力，夏童早就替秀芙填补心中的失落。
夫子做到夏童办不到的事，她由衷地感激。
“等确认过再说，说不定是他编的谎言。”
秀芙嘴硬地说。
“我去去就回，老师交给妳，对人家客气点。”
真那么想，秀芙就不会收容夫子，夏童不理睬，带着钱，借了一双平底鞋穿，出发到两百
尺外的复和式超市。
求快，夏童挑了几件汗衫，款式简单的平口内裤，除了父亲的礼物，十年没再买过男性用
品，搞不清牌子好坏，只用价钱选择，买最贵的，希望能合穿。
按电铃请秀芙开门，应门的是夫子。
他下半身围着一条浴巾，皮肤已不像年轻人般地饱满，富有光泽，到处可见岁月经过的证
明，皱纹爬在数十条的大小疤痕上，宛如附在岩壁表面的枯藤，显示著沧桑和不凡的经历
。
“秀芙在房间讲电话。”
衣衫不整，夫子不敢直视夏童。
“衣服有点……”
被夏童料中，夫子接受不了。
“我帮你买了新的，赶快去换。”
夏童装作没看见，将装着衣服的提袋交给夫子。
得救似地收下，夫子快步走进客房，关上门更衣。
夏童一个人坐在客厅等候，刚打开电视，秀芙从自己房间走出。
“老师呢？”
改了称谓叫夫子，说话带着鼻音，像是哭过。
“在里头换衣服，妳还好吗？”
见她红着眼眶，夏童关心地问。
“电话是真的。”
秀芙嘴唇颤抖地说。
“联络上了？”
夏童握住她的手。
“约好了，明天见面。”
秀芙即知即行，利用空档，主动联系亲生父母。
“这么快？”
面对事实，做好心理调适，需要一些时间，夏童希望她按部就班来。
“有一件事，一直没跟妳说。”
秀芙内咎地看着夏童。
“对外我都告诉别人，我出生没多久就被领养，其实，我是两岁的时候被丢在海边，钓客
发现了我，把我送到警察局，后来才由社会局送到育幼院。”
为了掩盖不堪的过去，秀芙编了一个谎言。
“所以妳全部记得？”
夏童惊讶到不行。
“过了太久，很多事都模模糊糊的，一听到声音就全想起来。”
尘封的记忆，随着和父母重新接触，摇晃激荡，浮现在脑海。
“一定很痛。”
夏童心疼说。
“是老师给我勇气。”
在夏童不在的时候，夫子推了秀芙一把。
“他说的对，是恨是爱，都得诚实做个了断，不然人会变得扭曲肮脏。”
夫子看穿藏在秀芙内心的怨念。
“有好一点吗？”
既然对秀芙有益处，夏童为她高兴。
“目前还不赖，能不能放得开，要看明天。”
找到了出口，秀芙有种解放感。
“明天我请假陪妳一起去。”
关键时刻，夏童不想缺席。
“我自己去就行了，妳在，很多话我说不出口。”
秀芙有难言之隐。
“还有老师在，他不知道跟我爸妈说了什么？他们怕死他了。”
夫子在中间扮演穿针引线的角色。
“不太保险吧？”
夫子的状况令人担忧。
“他可会唬人了。”
忘了自己，却能维妙维肖地扮演各种角色，夫子有一种让人信赖的魔力。
“需要的时候，随时跟我说一声。”
尊重秀芙，夏童退后到第二线。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饿，妳去帮我买一大桶炸鸡和啤酒，我想痛快大吃一顿。”
紧张带来巨大压力，秀芙饿得饥肠辘辘。
“那有什么问题。”
夏童二话不说答应。
“老师就交给我。”
秀芙对夫子另眼相看，再没有敌意。
夏童前脚走，秀芙想去洗把脸。
“老师，我去一趟洗手间，有事叫我。”
隔着门，秀芙恭敬地说。
“去吧！妳笑起来比较美。”
客厅动静夫子全听在耳里，一句话诉尽他对秀芙遭遇的不舍。
夫子等到秀芙走离才迈出房门，坐在客厅沙发上，拿起遥控器转动频道。
所有电视台都以即时新闻播报重大社会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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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夫子专心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继续切换频道，停在HBO，收看重播了好几次的经典影
集，黑道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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