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罐头》
每个罐头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惧。
保存脑中,没有期限。
# 17 《老虎》
薰风徐来,密林间摇曳著一袭浓密的绿。
枝叶扶疏,被遮蔽的阳光仅剩下散落的阴影,不见天明,不闻人声,深山像是被遗落的祕
境,越往里走,就越逸脱了这世上的羁绊。
武安停下了脚步,因为路已到尽头。
再向前去,杂草丛生,虫蛇为伍,在杳无人烟之外,只有无边无际的蛮荒野芜。
不论是失意落寞的骚人墨客,还是兴致盎然的旅人游客,都会在此处停下脚步,离去之前
,再眺一眼山林深处的难得景致。
但武安不是来吟诗,也不是来游览。
他来找一头老虎。带着刀。
二十多年前,阳谷县山林出没一头吃人老虎,旅人村民遇害者不下数十,一时间人心惶惶
,县令州官束手无策,只能下令封山,消极防范老虎下山觅食。
衙门官差在山脚分班驻守,貌似保护了百姓的身家性命,但却也是置山上逾百户居民的安
危于不顾。
当时刚卸任的县衙捕头,人称“金刀神捕”的武太明,也是隐居在那座山上。
而他在某日上山采药的途中遇见了那头老虎。
武太明最后没能活着回家,但那头老虎也消失了整整二十年。
武太明以金刀斩杀老虎,与老虎同归于尽的英雄传闻不胫而走,阳谷县民对于这位退役的
捕头莫不感念万分,因为他的牺牲,换来这遍山林长久的安宁。
直至前些日子,又有人发现了那头老虎。
超逾七尺的庞大身躯穿梭在山林里,又揭起了阳谷县民的可怖回忆—那些原本只能口耳相
传的遥远故事,竟又活生生地蠕动在人们的惊惧中。
县令还是封了山,但是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位金刀神捕。
武安虽然带着刀,但他并不是捕快。
进入衙门快三年光景,孑然一身、不重交际的结果,让他依然还是个小小皂班杂役,职司
站堂警卫,县太爷就连正眼都没瞧过他一眼。
事实上,他并不需要县太爷如何关爱的眼神,他只需要能够随身佩带这把刀的理由,一个
合法的理由。
他知道,扛着老虎的尸身回去,正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一个光明正大、舍我其谁成
为阳谷捕快的理由。
于是他跨越了那道边境,在荒蔓中踽踽独行。
草偃扬土,武安所走踏的都是开辟,方向在四周环绕的密林早已失去意义,渐渐地他仿佛
不再行走、不再前进,而是漫无止尽地陷入,陷进去这座山岳的最幽暗的深处。
似乎连阳光都快透不进来,武安眼前的风景被淋上一层层的灰漆,天还未黑,但草木已先
失去了色彩。
他蓦然停下脚步。右手按著腰间的刀。
因为他发觉“牠”也同时在他身后停下脚步。
他缓缓地转身,就像他鼻间匀称但起伏的呼吸。
一头吊睛白额巨虎,正睁大铜铃般的森寒瞪视着他。
他们隔着不到百米的距离,安静是之中最沉重的凝峙。
一人一虎,小心翼翼揣测著对方的下一动。
一个轻微地足以撕裂死寂的动作。
※ ※ ※
武太明相当满意自己的隐居生活。
他每天跟着旭日起床,踏出户外就满是虫鸣鸟叫,花草芬芳,山上没有喧腾的车马、吵杂
的人声,只有与自然为伍的悠闲自在。
兴致来时,他就负手信步在山林,不用随身带着那把陪了他十来年的金刀,那些属于江湖
的风风雨雨,他已全部留给了江湖。
三十七岁正值壮年的他,就是在众人的惊诧不舍下,离开他原本可以扬名立万的似锦前程
。
十余年的公门生涯,手下办过的大案成千上百,亲自擒拿的罪犯更是不计其数,但他有时
却会在夜深人静时试问自己,这当中果真没有冤枉过半个好人吗?那些在大牢里苦痛的的
哀号声,在刑场上家属崩溃的哭喊声,又有多少是被错杀的冤魂?
他终究敌不过这样的自我怀疑,丑陋贪婪的官场更是让他一腔急公好义的热血被消磨殆尽
,他似乎再也难分辨这世上的是非善恶,手上的金刀顿时失去了挥舞动力,他只能收刀入
鞘,递出那张不知被县令退过几回的辞呈。
他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带着衙门尚称优渥的退养金,他在山上买了一块良地,建了
一户别致的雅居,坐看云起,卧数繁星,那把金刀就独自悬挂在家中的墙壁,官场野鹤,
恍如隔世。
这样的生活很好,只是未免太寂寞了些。
他总是在晚上面对自己张罗的满桌饭菜,无端升起这样的感慨。
那天午后,他沿着略为倾斜的日光,在初春的森林中散步。
韶光信掷,俯拾春景,漫无目的往往会是最好的旅途。
他的身心虽然无比放松,但那段与歹徒生死相搏的刀尖岁月,却早已熔合成他身体的一部
分。
于是他瞬间竖起了耳朵,目光随即攫住那股不寻常的声音来源。
若有似无的窸窸窣窣,但对武太明这样一等一的高手来说,刻意隐藏反而是最大的暴露。
“大胆!”
看见草丛间人影晃动的武太明怒喝,他生气的不只是来人这般鬼祟的跟踪,更是对他隐居
生活的严重干扰。
“你这么大声是要吓唬谁呢?”是一个年轻女声,武太明的心跟着震了一下。
只见二名女子从草丛中携手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采药篮。
她们约莫二十岁左右年纪,各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轻袍,右腕上戴着一只碧绿色的手镯,明
眸皓齿,容貌都相当清秀可人。
说话的那名女子杏眼圆睁,不甘示弱地瞪着武太明,另一位女子则有些害怕地躲在她身后
,面色显得苍白。
误把山中采药的女孩当作前来寻仇的敌人,武太明真恨不得当场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
而这也是武太明跟海璇的第一次相遇。
她们是一对姐妹,那位生气的姐姐名叫海璇,妹妹则唤作海芸,她们也住在这座山上,父
母早亡的她们相依为命,而海芸自幼体弱多病,两人便依赖姐姐的纺织手艺维生。
武太明从来都不知道,在血缘亲属之外,人与人之间竟然可以建立起如此紧密的联系。
那天相识之后,武太明的脑中满是海璇的倩影,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他多么希望能够长
守在海璇的左右,保护她、照顾她,让她知道自己永远把她放在心上。
于是山中的风景偷偷换了颜色。
武太明的追求就跟他之前的刀法一样,直接了当、干净俐落,而过不了太久,海璇也就渐
渐地对他倾心。
或许是这遍山野终究是太过寂寞,又或许是武艺高超、坦荡勇敢的武太明本来就是女性倾
慕的对象,他们很快就陷入热恋,然后在日月山神的见证下,结为夫妻,在这座美丽山头
共筑起甜蜜的家庭。
他们把妹妹海芸也接来家中同住,在姐姐与姐夫的照料下,海芸的身体逐渐有所好转。
一家三口的恬静生活,没多久就被一个小家伙给捣乱。
武太明将刚出生的他抱在怀中时,心中的激动实在难以言喻。
海璇为他生了一个健康白胖的男宝宝,一向漂泊惯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组成家
庭,甚至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父亲。
那天夜里,星月繁灿,在屋外乘凉的夫妻俩人,讨论要为他们的儿子取什么名字。
“安,平安的安。”武太明很快就有了想法,“娃儿就叫作武安怎么样?”
“武安很好,我希望他能够一直平平安安的。”海璇微笑,怀里的心肝宝贝能够平安长大
,就是身为一位母亲最大的希望。
“我也希望他能够一切平安,不过也期许他长大成人之后,能够为安定社稷尽一份心力。
”武太明如是说著,眼里似乎透著许久未见的光采。
武安虽然听不懂父母的话语,不过刚喝完母乳的他,嘴角也上扬著淡淡的满足笑意。
“太明,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海璇侧头依偎在武太明厚实的肩膀,“我们能够一直这么
幸福下去吗?”
“当然。”武太明自信爽朗地笑着,“我答应妳,会永远照顾妳、海芸,还有安儿。我们
一家四口,永远不分离。”
“你保证?”海璇伸出右手,翘起了小指。
“我保证。”武太明也伸出右手小指,与她勾下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约定。
他的金刀不再过问江湖事,从今尔后,他只为这个家庭而战。
春夏秋冬,一年光景过去,武安开始跌跌撞撞地学习走路,也会涎著口水牙牙学语,模样
甚是可爱。
这天,武太明将武安托给家中的海芸照顾,他与海璇到山里采集海芸平日调养身体所用的
草药。
这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当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他们一如往常地谈笑,采药过程也不忘驻足歇息,好好呼吸山林间清新的空气。
然后武太明的寒毛陡地竖起。
那些在刀光剑影打滚的本能瞬间回复,他一把将海璇拉至身旁,侧身回头。
周围的气温突然变得森寒。
一头庞巨的吊睛白额老虎,正张著血口向他们逼近。
武太明想起他那把放在家中的金刀。
虽然手中无刀,但惊惧的妻子正依偎在身旁,他是她唯一的依靠,豪气与勇气,依旧迸发
出他无匹无畏的气势。
他狠狠瞪视著那头巨虎,仿佛牠才是自己的猎物。
老虎停下脚步,一双凶恶的虎目似乎有些犹疑。
然后“牠” 笑了。
老虎竟然笑了,宏亮的笑声又是凄厉又是悲壮。
“好家伙,总算给本仙等到了这一天。”
这句人话,是从眼前这头老虎的口中吐出。
武太明就算捕快生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虎说人话这等奇事却还是前所未闻。
“小子可是姓武?”老虎哑声,已是目眦尽裂。
武太明虽然明显感受到老虎猛地暴涨的怒意,但他一生征战惯了,就是退缩两字不知道怎
么写。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阳谷县武太明。”
话声才落,虎啸一跃。
武太明只能来得及推开惊骇莫名的海璇。
血盆虎口蛮不讲理地咬下他的左肩,血肉骨骼的碎裂痛楚不断涌上,腥红残暴地侵入了他
的视线。
他疯狂地抡起拳头,一拳,再一拳,不断地朝老虎的背部殴下。
金刀神捕的拳头,一击就足以揍晕一名壮汉。
他可以感受到老虎的身体都被他击出血来,皮里的筋肉更是被摧残崩坏,但老虎的尖牙却
是一点也不肯放过他。
从肩膀,到胸腹,他的身体不断地被咬食撕裂。
他耳旁海璇疯狂的哭喊声似乎慢慢远了。
他拳头的力气也渐渐小了。
鲜血与痛楚像是无法抵挡的睡意,才说著,他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在黑暗之前,他脑中最后浮现的,是那张稚嫩可爱、充满希望的脸庞。
拳头也忘了挥了,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到武太明一动也不动,连胸口也停了起伏,老虎才愿意离开那遍残不忍赌的血泊。
牠张嘴,这次是乐开怀地笑了。
“儿阿,已经上百年了。”
老虎长啸,缓缓地走近瘫软在地,因为过度惊恐震撼,早已僵硬到面无表情的海璇。
她的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泪水、汗水与口水,她所有的情绪在武太明死去的那刻起都被掏
空,就像是块朽败的木头一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
“亲眼目睹挚爱死去,很难受吧?”老虎对她狞笑,“你知道妳丈夫的王八蛋祖宗干了什
么好事吗?”
海璇依旧是一动也不动地呆滞。
“百年成精,千年化妖。我儿修行了整整八十年,就差一点光景可以修炼成精,却被你丈
夫该死的祖先给活活打死。”嘴边还淌著鲜血的老虎越说越激动,“仇恨并不可怕,可
怕的是你找不到人报仇。”
牠原来不是老虎,而是已修炼成精,可以口吐人言的老虎精。
但这对于海璇来说并没有任何分别,她心爱的丈夫都已经惨死在那张血盆大口之下。
“天道酬勤,本仙找遍了大江南北,总算让我找到那厮后代的下落,阳谷武太明,好一个
阳谷武太明。”老虎精继续放肆扬威著玩弄猎物的姿态,但海璇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像个
空壳。
老虎精停住嘲弄,因为感受不到猎物的痛苦,也就失去了凌虐的意义。
于是牠试探性地咬下海璇雪白的右腿,鲜血迸出,牠试图用肉体的痛苦唤召起她精神的碎
裂。
但一大口腿肉被牠咬去,海璇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老虎精怒极,张嘴就要扯裂海璇的整只右腿。
海璇忽然睁大了眼睛。
一声巨大但沉闷的声响,像是一枚在海里引爆的火药。
换成老虎精一动也不动了。
几行鲜血,从牠的虎目、鼻孔、耳朵,还有尖锐的嘴牙间不断涌出。
牠的背后长身站立著一个人,右拳不偏不移地打在牠的后脑门上。
那不是武太明,武太明早已死在老虎精的咬食之下。
只见武太明满是鲜血的身躯昂然站着,他的双目惨红,他的身躯残破,他失去的左肩、空
洞的胸腹、啮噬只剩下半张的脸庞,根本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但他一拳击毙猛虎的雄姿
,却让人想起了百年前的一个传说。
“景阳冈,武松打虎。”
海璇悲怆的惨叫声宛如虎啸,响彻山林。
※ ※ ※
这是武安生平第一次在荒郊野外遇见老虎。
只见老虎张著森白牙齿,竖起尾巴,粗壮的身躯正酝酿一股爆发的飞扑。
他没想到自己远比想像中还要懦弱。
不需要老虎依恃太多的张牙舞爪,老虎只消在他面前安静地站着,他就完全丧失了拔刀的
勇气。
生死关头,他按住刀柄的右手却止不住颤抖。
他没料到,虽然父亲杀虎的英姿早已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想像当中,他也不计其数地拿着这
把金刀比划揣摩,要如何闪避老虎的扑击,要如何诱使老虎暴露要害,又要如何确实地命
中直击。
但现在,他却连拔刀都是个难题。
他不是与老虎静止对峙,而是恐惧压迫他动弹不得。
他的眼前发黑,那首要命的儿歌此时竟如鬼魅般在他耳畔幽幽响起。
“ 好久好久的故事 是妈妈告诉我
在好深好深的夜里 会有虎姑婆
爱哭的孩子不要哭 牠会咬你的小耳朵
不睡的孩子赶快睡 牠会咬你的小指头
还记得还记得 瞇着眼睛说
虎姑婆别咬我 乖乖的孩子睡着了 ”
他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会轻轻摇晃抱在怀中的他,一边温柔地唱着这首儿歌。
那曲调是那么地柔软,旋律是那么地轻拂,那时贪玩老舍不得睡觉的他,总是会一不小心
就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懵懂的他依稀明白这首歌词的涵义,他原本以为只是大人在骗小孩子睡觉、用老虎吓唬的
把戏—
直到那天晚上他真的看见了老虎。
惺忪之中,他感觉到依旧在母亲的怀中,睁开眼睛一瞧,才发现抱着他的竟然是一头老虎
。
月色虽然灰暗,但老虎的身形并不容易混淆,尤其是那双森寒的虎目。
他记得母亲唱的那首儿歌,所以他不敢哭闹,连忙闭上眼睛,假装方才只是一个不以为意
的睡梦翻身。
老虎依旧是抱着他,他瞇着眼睛观察老虎的动作,只见老虎张嘴贴近他的耳朵,低喃着他
听不懂的兽音,尖锐的牙齿只要一口就能咬掉他的耳朵;粗厚的虎掌也抓住他的小指,锋
利的爪子只要轻轻一划就能割下小指。
他好害怕,却是万万不敢呼救。
老虎抱着他好久好久,这个夜晚也好长好长。
神经紧绷无比的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浑身的疲累还是让他酣酣入睡了。
翌日清晨,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老虎早已消失无踪,昨晚的一切像是场清楚的恶梦,但
当他害怕地向母亲哭诉时,只换来母亲忍俊不住的疼爱。
“安儿乖,娘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虎姑婆晚上会来检查看娃儿有没有乖乖睡觉,调皮不
睡觉的孩子可是会被牠吃掉喔!”
母亲抚着他的头,煞有其事地说。
他从那时候真正意识到了,虎姑婆是真实存在的。
武安小时候,有好一阵子害怕天黑。
天黑了,母亲就要哄他睡觉,睡着了,虎姑婆就会来了。
虽然遵守母亲叮嘱、乖乖假寐,装作不知情的他从来没有被虎姑婆伤害过,但从耳朵及小
指头传来的野兽热温,还是让他感到相当不舒服。
因为那是恶梦确实存在的痕迹与证据。
之后他渐渐大了,他终于知道虎姑婆为什么会对他纠缠不放的原因。
他父亲杀了那头恶虎,虎姑婆是来找他报仇的。
当他从母亲那边知道了父亲殉身击杀山上恶虎的英雄事蹟后,随着年岁成熟的智慧轻易地
让他把这两件事联想起来。
于是他决定,等到下次虎姑婆趁他睡着再次抱起他时,他要拿怀中预藏的石灰粉,弄瞎牠
的眼睛。
但之后虎姑婆却再也没出现过了。
不过从幼时就深埋在他心中的恐惧种子,却默默地茁壮成他无法克抑的巨大树木。
武安面对眼前这头来意不善的巨虎,除了耳边突然响起那首儿歌之外,他感觉到他的小指
头与耳朵,也渐渐地在发热。
令人作恶的兽温传递过来,充满了野兽对于猎物肉体的贪婪。
拔不出刀的他,是没有任何让人忌惮的理由。
于是老虎动了,缓缓地走向他。
武安感觉到自己离幼时的恶梦越来越近。
※ ※ ※
月已高高升起,武太明夫妇已经离家太久了。
吃饱的武安在摇篮中酣睡,但海芸却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不停在门口探望,却怎么
也盼不到姐姐与姐夫的身影。
当她准备唤醒熟睡的武安,打算抱着他一起到隔壁村求援时,“牠”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
在门口。
她用手摀著嘴,极力不让恐惧从口中窜出,惊醒在睡梦中的武安。
一头吊睛白额老虎,正站在她的家门前,月光把牠的兽毛刷得银白。
沉默的老虎没有低吼,牠瞪了海芸一眼后,张开了嘴。
一只翠绿的玉镯掉落在地。
海芸的眼泪跟着迸了出来。
她认得那是海璇的玉镯,她终于知道姐姐跟姐夫为何迟迟未归了。
这头恶虎竟然吃了他们!
海芸的愤怒压过了一切情绪,失去理智的她拔下武太明挂在墙上的金刀,怪叫一声,竟朝
著老虎砍去。
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子,一头七尺身长的壮虎。
月光幽暗,金刀黯淡。
老虎不避不闪,只是伸出了牠的右臂。
老虎的右臂背面,白里透黄的毛色之下,有着两点相邻,淡淡的伤疤。
持刀的海芸突然停下了挥砍。
她认得那个伤疤,那是在她心头永远深烙的印记,那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她最敬
爱的姐姐,当他们都还只是十来岁左右的年纪,在山上采药时,海璇为了驱赶毒蛇,保护
她最亲爱的妹妹,所留下愿以性命相换的见证。
金刀落地,匡啷声就像海芸破碎的心。
她走向前,环抱住老虎庞大的身躯。
伏坐在地老虎竟像只小猫,也温驯地与她抵头依偎。
一人一虎,相拥却都止不住浑身激动的颤抖。
老虎流着眼泪,但野兽的脸庞无法承载太多情绪。
海芸嚎啕大哭,泪水鼻涕爬满脸的她还像是个长不大的小妹妹。
但她知道,今天之后,她就要独力面对一切,要坚强地撑起这个家庭。
月光冷冷地像落在身上的冬雨。
※ ※ ※
当海璇从虚脱般的昏迷睁开眼时,她以为自己还没清醒。
天已全黑,却遮蔽不了眼前泥泞不堪的血腥。
她的丈夫依旧英勇地直拳站立著,即便血已干涸,身体早已僵硬。
老虎精歪斜倒在地上,与一头被猎杀的野兽没什么分别。
但她却看到了另外一头活生生的老虎。
她无法置信地瞪视著自己的身体,竟成了一头长身壮硕的猛虎。
“百年成精,千年化妖。”
老虎精的狞笑言犹在耳,她想起自己差点被咬断的右腿。
伤口早已没了痛楚,却为她注入更崩溃的诅咒。
她茫然地倒卧在地,失神地望着天上残云败月。
比死亡更沉重的绝望压在她满是兽毛的胸口,像是要夺走她薄弱的呼吸。
但她知道,自己还是有生存下去的理由。
※ ※ ※
武安还小,还记不得父母亲的面容。
虽然起初他不太习惯原本热闹的一家四口只剩下海芸陪伴,偶尔还会哭闹耍耍脾气,但日
子久了也就慢慢淡忘,并开始学习新的记忆。
海芸成为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依旧是英勇殉身诛杀吃人恶虎的武太明。
而那头老虎,总会在夜深人静,武安沉沉睡去的时候,无声无息地陪伴在他身旁。
有时牠会摸摸他的小手,会悄悄地抱起他,懵懂的武安还以为是母亲温暖的怀抱,有时还
会泛起香甜的微笑。
等到武安再大一点,开始懂事之后,海芸跟他说了专吃小孩的虎姑婆故事,教他唱了一首
儿歌。
武安渐渐变得害怕老虎,害怕黑夜。
即便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老虎怀中时,他却始终不敢抵抗这场恶梦。
每天晚上,老虎挨著窗外稀淡的月光轻轻抱着他,生怕牠粗厚的掌垫或是锐利的爪子弄伤
了他。
牠看着武安紧皱的眉头,半瞇半睁偷偷观察的双眼,像是在提醒自己的面容有多么可怕,
牠知道,但牠却还是忍不住要在他的耳旁叮嘱,要勾勾他的小指,要他答应,他一定会平
安、健康长大。
在他的小耳旁,牠说不出人类听得懂的话语,只能喃喃发出低沉沙哑的兽鸣。
他虽然听不懂,但牠还是要努力地说,因为牠知道时间已经剩下不多了。
终于,那天海芸在哄武安入睡前,她无意间发现了他藏在胸口的那包石灰。
那天晚上,海芸没有让老虎进入屋内。
老虎跛著右腿,像发泄般在山林间狂奔,速度几乎连月光都追不上。
但牠的速度再快,却是永远追不上武安往后的人生了。
※ ※ ※
面对近逼的猛虎,武安的身体本能想要后退。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一退就显出怯意,只会招来老虎措手不及的猛扑。
一退,必败。
一败,必亡。
老虎又往前踏了一步。
那首儿歌依旧是袅绕不散,武安无法控制内心疯狂涌出的害怕,恐惧终究是压制了理智,
他的身体重心已是往后一挪。
他的上身晃动,在他要踏出退后的那一步前,悬链在胸口两枚玉镯突然轻轻碰撞了一下。
他想起了三年前,体弱多病的母亲临终前,对他叮嘱的最后温柔。
母亲苍白瘦弱的手,将这两枚碧绿色的玉镯交给了他。
“带着它们,就像有两位妈妈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这是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他永远忘不了母亲当时的神情是多么慈祥。
只见他的右脚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却是一顿。
他的人突然像是箭矢般窜了出去。
腰间的刀也在同时拔出,金光闪耀。
他没有忘记自己身上流着谁的血液,如果这世上他所有重要、亲密的人都已死去,他根本
就无所顾忌,更无庸畏惧。
豁然开朗的他,耳旁只剩下飒爽的风声。
对面那头老虎竟似笑了。
只见牠张著血盆大口,也猛地扑向武安。
在极速的动态视觉中,武安发现了老虎跛行的右腿。
但他并未察觉那双黯淡的虎目满溢着泪水。
“安儿,妈妈等不了一百年了。
有些话,现在就必须跟你说。”
老虎陡地跃起,跛行的右腿拖慢速度,牠的胸腹霎时暴露在武安面前。
武安也笑了。
一切就像他成千上百次的演练一样,他稍稍侧身,手里的金刀已到了一击得手的预备位置
。
“心肝宝贝,乖乖听话。”
刀光一闪,金影晃动。
一声又长又远的虎啸划过山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