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寒冬,阵阵凉风冷冽刺骨。不过,再怎么样,也比不上战
争的冷酷无情。
二次世界大战,整个世界就像盖上一层名为悲伤的黑纱,即便里
头如何光火闪动,也只会令其更加乌烟瘴气。
──然而,在这层黑纱之下,随着各地的热血在燃烧,其中也有
不为人知的无辜红花,在绝望的黑影中静静绽放……
◆ ◆
“……讨人厌的天气……”唐娜叹了一句,拉紧披肩,并加快脚
步走着。虽说最近的天气本来就不好,但今天根本就是糟透了!迎面
而来的强风既冷且干,如刀一般阵阵划开她脸上的细纹,所幸没有降
下大雪,不然自己很可能会当街发飙。
不过,这样子也只是把一切怪罪到天气上头而已。
因为战争的关系,食物与日常用品的价钱只升不降,当唐娜发现
自己一个星期的所得连三天的伙食都难以买齐时,那种失望感真的与
掉下谷底无异。然而,她只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罢了,在丈夫上前线的
时候,自己也只能祈求哪天不要碰上空袭或是巷战才是。
倘若连唐娜也跟着倒下,自己的三名小孩可就真的是无依无靠。
为此,就算勒紧自己的裙带,也至少别让孩子们饿著了。这是身为一
名母亲无可奈何的牺牲。
天空一片灰濛,乌云滚滚……不会是要开始下雪了吧?唐娜暗自
在心中祈祷老天不要作怪,不然回家的时间又要延误到了,自己的小
孩可正在饿肚子呢!
正当她还在为了天气担心时,忽然一个闪神,唐娜未能即时避开
前方的人影,彼此一个闷哼,纷纷撞倒在地。
“唉呀!到底是哪个没长眼的……”原本还想破口大骂,但一看
到对面不过只是位矮她半个头的老人时,顿时满脸通红。毕竟,原本
就是自己恍神在先。
对方看上去应该六十好几了吧?白发稀疏、一身破烂,浑身不只
是脏而已,还传出阵阵异味。虽说看上去令人反感,但在这战乱时期
,谁还能顾得了这么多?再说,自己也没白净到哪去。
“不好意思……请问,您没有跌伤吧?”唐娜连忙过去扶起老人
,一搭上他的手,才惊觉老人骨瘦如柴,左腿也不像普通人能够轻易
站直……是从前受伤所导致的残疾吗?
“没事、没事……”
“真的没有事情吗?抱歉,都怪我刚才不小心……啊,我这里有
点面包,虽然不多,但就当作是赔罪……”
“不用,真的不用。再说,这种战乱之时,食物比什么都可贵,
不是吗?”老人微微笑道。这让唐娜放心不少,因为常有人利用这些
小意外狮子大开口,但看样子,老人并非那一类恶质的家伙。可是,
这却让她的罪恶感更加深沉,老人似乎也查觉到了这点。
“嗯……可是,能的话,我希望夫人能帮我一点小忙……不知道
方不方便?”面对老人的要求,唐娜立即喜出望外。
“可以!只要是我能做的,当然没有问题!请问是什么忙呢?”
“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啦……来,这个……”在怀中摸索一番,老
人掏出一封微皱的信,上头没有地址、没有署名。除此之外,他甚至
还拿出一叠钞票。
那些钱可不算少,凭老人的外表来看,实在难以想像他会拥有这
么一笔大钱。对此,唐娜有些傻眼。对方笑笑,才开始轻声解释道:
“事实上,我年轻时因为一些事情而对不起一位朋友,直到现在
才有赎罪的能力。可是啊,一到他的家门附近,我却突然不敢继续走
下去了……妳想想,如果他不肯接受我的道歉,那该怎么办呢?一想
到这里,最后的自信都荡然无存,才会在这边傻站着……”
“那么,请问我该如何帮助您呢?”
“很简单,只要帮我把这封道歉信和钱交给对方就可以。对了,
妳可以选择将这笔钱原封不动的交给对方,或是从中抽取任何数目的
费用,这都是没关系的。对我来说,确实把这个道歉传达给对方,比
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这钱……只算是我个人另一个小小的赎罪行动
吧?”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唐娜还是对此相当兴奋。看看老人手中的那叠
钞票,要说不心动?真的是难上加难。试想,要是有了这笔钱,自己
与孩子们的生活能改善多少?就算用来维持现在这种生活,唐娜也能
好好休息一番,这样自己就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们。
但令一方面,唐娜也是个有自尊的女人,不过就替人做了一点小
事而拿钱,怎么想都令她感到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反正,这笔钱就交给夫人妳处理吧?看是要交给对
方,还是要自己拿走。毕竟……这钱对我来说,已经不怎么重要了…
…”
“是吗……”唐娜轻轻接过信与钱,两手不断发著抖……自己真
能如此不劳而获吗?不,转念一想,她也算是替老人完成了毕生的梦
想,也算大事一件。
……也许,这钱,自己可以拿得心安理得。唐娜如此觉得。
“那么,请问您的朋友是住在哪里呢?”
“就在那个方向。”老人往大街另一头指去,接着说道:
“只要往那个方向直直走,第四户人家就是了。房子的墙壁是天
然色,应该很好认才对……希望夫人能帮我确实交到对方手上,这样
子,我的人生也就了无遗憾了……”
“嗯,请相信我吧。”
“真……真的是非常感激!”老人以沙哑的嗓音谢道,直向唐娜
连连鞠躬,让她不禁双颊通红。
“那么,我就先离开了。夫人,我的人生能否得到救赎,一切都
交给妳了……”
“呵,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只是送个信而已,能有多难?您就安
心的离开吧。”
“……夫人,我会替妳还有妳的家人祈祷,我保证。”语毕,老
人便转身离开。
只不过,怪异的是,原本老人看似左腿患有残疾,离去的速度却
飞快到难以想像……是自己看错了吗?
唐娜耸耸肩,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也没困扰她太久
。
◆ ◆
沿着街道行走,很快便让她找到老人口中的第四户人家。正如他
所言,虽然前院是一片狼藉,但天蓝色的外墙着实较其他人来得显眼
。
可是,在这灰暗的天气下,眼前与其说是天蓝色,倒不如像是阴
郁的忧蓝色调吧?寒风阵阵扫过,前院高过腰际的杂草也跟着微微颤
抖,令她倍感不安。但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唐娜已经答应老人了。
她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在踏上犹如悲鸣一般的木梯后,这才来到
门前。大门虽是看似牢固的铁门,但上头棕红色的油漆斑驳,反倒像
是快烂塌了的木门一样。
外边没有门铃,唐娜鼓起勇气敲了几下,更多油漆的破片脱落。
然后,是一阵寂静无声。
“……没人在吗?”她有些担心的自问道。或许,她可以选择把
信从门缝塞进去,但这样又感觉有点对不起老人。没办法,唐娜再用
力敲了起下,门上的油漆剥落大半。
就在唐娜打算放弃时,大门突然被打了开来,差点把唐娜吓倒在
地。
“……请问是哪位?”
在那一条细缝中,门后一道无神的双眼正上下打量唐娜,从声音
听来,应该是名中年男子才是。即使被这样盯着有些不舒服,唐娜还
是尽快恢复平静,与之微笑道:
“您好,我是替人来送信的。”
“信?”那对双眼疑惑了一下,这才缓缓将门完全打开。唐娜猜
得没错,门后正站着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高壮男人,头顶稀疏、一
脸疲惫、还挺著一颗令人在意的大啤酒肚。
“什么信?”男人问,声音粗糙且毫无精神。唐娜皱了皱眉头,
嘴角的笑容依然不变,且递出收在提篮中的信给对方。
“或许您已经不在意或是忘了,但这是一封您以前好友的信。另
外,随信还附上一点钱,是当作赔罪的礼物。”她拿出原本老人交给
自己的一半金额,说真的,自己也实在需要用钱,只拿其中的一半并
不过份吧?
只不过,男人只接过信而已,对于唐娜手中的钱只是摇头不语,
这让她有些尴尬。但不管唐娜如何面红耳赤,男人直接粗鲁的撕开信
封,迳自读了读信纸上的内容。
他看看信纸,再看看唐娜,一连三回之后──他对唐娜绽放出欣
喜的微笑。唐娜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大概是为了老人的心意感到
高兴吧?她也一同笑了出来。
“这个,钱……”
“不,那就不用了,收到这封信我也相当感激。钱……就算给妳
的谢礼吧?另外,我还想请妳到屋里坐坐,亲自答谢一番才行!”
“呃……其实不用那么大费周章啦……”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
唐娜有些措手不及。但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搂住唐娜的肩膀大
笑道:
“喝杯茶就好!喝杯茶就好!”在半推半拉之下,唐娜无可奈何
,只得跟着男人走入屋内。
当大门磅然关起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一股寒意猛然袭上唐娜的
背脊。
走进屋内,唐娜立刻后悔了起来。屋里昏暗不已,要不是窗外还
有点光线,不然里头根本是伸手不见五指。这里与外头同样寒冷,但
更带着吊诡的氛围,充满与前院不相上下的混乱……是因为男子一人
住在这的关系吗?
“请问……您一个人住在这吗?”
“是啊。”男人心情愉悦的答道:
“父母很早便过世了,我也没有兄弟姊妹,只剩下这栋破房子而
已。虽然有想过娶个老婆,不巧碰上战乱……啊,抱歉,因为不常有
朋友上门,所以我也没什么整理,请多包涵一下。”
“嗯……没关系,反正只是喝杯茶而已嘛?我待一会儿就走。”
“感谢妳肯赏脸。那么,请在这坐一下吧?”男人领着唐娜走入
客厅,拉了一张唯一没堆著杂物的椅子给唐娜。
“这里,希望妳能稍等我一下,茶很快就泡好。我人在厨房,真
有什么事的话,喊一声我便可以听到,但……请妳不要靠近那扇门,
可以吗?”
对于男人的要求,唐娜先是愣了一下。往男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的确有一扇紧闭的狭小铁门位于角落,看上去只能勉强让一个人通
过。无论是什么原因,来者是客,唐娜也没有多问什么,乖乖点头。
“非常感谢。”男人笑了笑,转身便往隔壁的厨房走去,接着便
传来起火烧水的声音。
唐娜独自一人坐在客厅内,好奇的四处打量。客厅规模不小,要
不是堆了不少杂物与垃圾,感觉会更宽敞些才对。裂缝、水渍充满四
周,这间房子的年代比想像中更加古老。当然,也有可能是男人疏于
注意,才致使房子变得如此惨状。
但除此之外,房内四周还沾染著某种未曾见过的黑渍。因为光线
过于昏沉,唐娜根本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也罢,这和自己并没有关
系,她如此提醒著。
可是,待在原地一阵子后,唐娜对于男人所说的那扇小门突然激
起了好奇心。要不是男人不说,她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吧?不过,在
男人特别提醒过之后,却让她对此心痒难耐。一个独居的大男人会想
刻意隐瞒什么?看他那样子,多半是见不得光。
……也许,唐娜可以偷偷看一眼?
她悄悄站了起来,厨房内的杂声很大,应该是不会注意外头细微
的动静才是。在避过众多杂物之后,唐娜轻手轻脚来到门前,她再往
厨房看了一眼,确定男人没有出来的预兆后,才敢把手靠上门把。
“……呀!”唐娜不小心叫出声来,原因无他,就在于手把上那
奇怪的触感。
她连忙把手缩回,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再向厨房看去。幸好,男人
似乎没有听到外头的动静,唐娜这才叹了一口气。
“沾到了什么啊?”没办法,光线实在不怎么足够,唐娜无法看
清自己沾上了什么,只知道这触感黏腻,闻上去有如变质的铁锈一样
……又带点腥臭得恶心味儿?唐娜说不上来,这气味好像闻过,又好
像没有,难道是这铁门上的锈皮沾上了什么吗?
管他的。她再度抓紧门把,一个使劲……
……耶?
原以为门会锁上,但却出乎意料之外,轻轻松松便能打开。唐娜
轻轻将门往后一推,映入眼帘是一片更为漆黑的深渊,唯有一道模糊
的楼梯在脚下,往更黑暗处无限延伸。
只是地下室吗?按照男人提醒的态度来看,应该有着不可告人的
秘密,就在这地下室里头。可是……
……她该下去吗?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关上门,唐娜便能马上回到原位,假装什么
也没发生一样,喝完茶便走人。可是在她心中某处,却有一道声音不
断怂恿自己跨出脚步。
再说,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怎么看都令人毛骨悚然。
这样子……关上门、走回去,这样才是明智之举,对吧?唐娜如
此猜想。
◆ ◆
冒险心往往都在你不需要的时候作祟。
唐娜一边摸著黑,一边往下走去。每走下一阶楼梯,周遭的光线
就少了更多,湿气也变得更加沉重。与此同时,她还闻到一股浓郁的
难闻气味,就像方才在门把上沾到的脏东西一样恶心。
啊啊……置身于这种气味中,唐娜真的很想好好洗个澡。可是,
好奇心却命令自己不得停下脚步,更不能返回。所以,她只能往更深
处走去,直到周围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为止。
“呃啊……这里就是极限了吧?好暗……”她吞了吞口水,两边
墙壁又湿又黏。更重要的,是她到现在都还找不到电灯开关!什么也
看不到的话,继续往下走压根没有任何意义。
最后,理智战胜了好奇。唐娜回过头,也许还来得及,趁男人发
现之前回到原位。但当这头一转,她的如意算盘瞬间摔个粉碎。
──门口站着一个粗壮的身影。
即使看不清脸孔,唐娜也知道站在那的人会是谁。她先是感到错
愕,紧接着是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当然了,身为客人竟不听从主人的
警告,擅自进入已告诫不能进入的地方,任谁都会觉得自己犯了滔天
大罪。
“对、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明明知道这里不能进来,我还…
…”
对于唐娜的道歉,男人不发一语,在不清楚表情的状况下,她实
在很难知道对方是否有原谅自己的打算。只见门口的身影动了动,他
似乎丢了什么东西下来。
──然后,男人立刻关上门。
“欸?等、等一下!等一下啊!我知道是我不对,但你会不会也
太……”
周围是一片黑暗,如同预想的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好在唐娜想
起自己随身带着几盒火柴,于是她连忙点起其中一根。
“唰!”的一声,接着火光闪烁。这才终于看见东西了。
唐娜举起火柴,入口处的门确实已被关起。但比起那个,有样东
西更令她感到在意……前面阶梯上的,不正是之前老人托自己交给男
人的信封吗?
她捡了起来,虽说更皱了些,但信纸还在里头。奇怪,为什么男
人要把这封道歉信给丢进来呢?是要给自己看的意思吗?
唐娜没想太多,抽出信纸,迳自读了起来。
“亲爱的儿子,这个,是我今天给你的最后一个……猎物?”
信的内容很短,短的不像是一封道歉信;信的内容很奇怪,奇怪
得不像是一封道歉信……儿子?猎物?这又是什么意思?那老人明明
说过,这封信是给朋友的,而且男人也说自己的父母早已离开人世─
─还是说,这一切只是胡诌而已?
就在此时,唐娜猛然想起一道谣言。
据传,因为战乱之故,有些人因为粮食价钱水涨船高,而偷偷杀
人,转当成一般肉品来卖钱……难不成,现在的自己刚好验证了这道
谣言?
那么,这间不能进来的地下室,还有刺鼻的可怕气味……难道是
……
这一次,唐娜将其中一盒火柴完全点燃,其火焰俨然如同一根小
火把一般。当这真实之火照亮周遭的一切后,她完全傻愣住了。
在屋内的黑渍根本不是普通的污渍,是血!好多的血!就在这狭
窄的走廊上,一片片红黑飞散泼洒,就像是可怕的前卫艺术般,满布
整个视野!地板上的湿黏感并不是因为积水,而是一层又一层的厚实
血渍!
一个闪神,唐娜手中的火柴掉了下去。只见小火球随着阶梯的滚
落愈发微弱、微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而,唐娜却因此看见了地下
室更深处的景色。
──那犹如被肆意破坏的玩偶一般,支离破碎的四肢与脏器,彼
此散乱在地、堆积如山。
唐娜没有尖叫,她已经没有时间尖叫了!两脚一弹,她直接往门
口撞去!不管自己有多瘦小,唐娜就像著了魔一样,不断撞击著铁门
,以及歇斯底里的转动着门把。
但,仅管她再怎么努力,那扇小小的铁门依旧不动如山,只抖落
一点锈皮而已。
持续了多久?唐娜不知道,在这全然黑暗的空间中,一切感觉都
深受凝结。是出于寒冬的冷酷?亦或是自身的恐惧害怕?唐娜不知道
。
从一开始到现在,唐娜什么也不知道。
只不过,有件事是确定的。
下一次开门,她将再一次面对男人,还有他手上冰冷锋利的新朋
友。
──在这绝望的黑影下,又多了一朵无辜红花……
◆ ◆
“先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请问,能帮我一个忙吗?”
一名跛脚的矮小老人面带苦恼,他手中有一封信,还有一叠钞票
。他想请人帮点小忙,事成之后,钞票任你处置,无论你要交给对方
,或者是全数拿走。
──他想请人替自己送封信,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