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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zumiQ (依澄Q)
2015-02-16 00:24:41我在森林深处迷了路。
身处于瞬息万变的环境里,对于时间的感知也变得好奇怪,明明就只是站在原地而已,仿佛经过了漫长岁月般长久。
耳旁充斥着数以千计的虫子们的低语。
那是即便将耳朵摀住,也会源源不绝地从缝隙里流进脑随,不断侵蚀每一条神经的剧毒。
于是我唱起了歌。
姊姊说用不着记得歌词,只需要轻轻地哼唱就可以了。
每个音节宛若飘渺在雾里般的旋律缭绕起来。
据说这是来自我那从未蒙面的外婆的遥远家乡,祈祷著孩子能够平安找到归途回家的歌谣。是啊,无论情况有多么无助,对孩子而言,只要能回到温暖的家里面就没事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森林深处唱着这首歌曲。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一直相信,我最喜欢的姊姊她会前来接我。
“──终于找到妳了,冬笑。”
果然,在接近傍晚的时刻,姊姊的身影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大概是找了很久了吧,她的样子显得相当疲惫,对着我伸出她那满是伤痕的手掌。
于是我紧紧抱住起初因为害羞而有些反抗的姊姊,用尽全身的力量感受着她的每一吋肌肤。啊啊,那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哭泣,只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姊姊的气味。
从此以后,永远不要和姊姊分开了。
◇
“我啊,其实一直都很讨厌田里面那些稻草人。”
顺便先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结城来夏,十七岁,出生于神命村。
由于地理位置相当偏僻,神命村的人口数约莫八百人左右,房屋皆为相同类型的两层木造房屋,是一座位于深山之中的独立农村,村徽则是个有点类似三叉戟的树形图案。
四周除了已经开发的田地外,全都是一望无际的森林。
光这样说可能还难以想像,举例来说,村内唯一的学校囊括了小学到高中的教育课程,班级数也只有少少的六班,采混合式教育。更微妙的例子是,村子里面唯一的警局只在入口处配置了总共三名老年人的微薄警力,配给的车辆居然还是附篮子的淑女车,就知道我们距离政府的开发计画还相当遥远,或许可能要等到开发完海底后才会轮到我们村落受惠。
而村子里面的长辈们,基本上工作都是以农务为主,因此撇开大人们用以运送农作物及面粉的白色小货车先不说,对外联络的交通工具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当然要是勤奋一点的话,愿意走上将近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倒是可以搭到前往都市的公共汽车,只不过班次少到不行就是了。
至于学校的部份,跟我们居住的村落距离十分钟的路程,这似乎是因为在山林间要找到比较大的占地空间有点难度的缘故。
回归正题。
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村子里的稻草人。
而且在我上学的路途中,那放眼望去一层接着一层扇形梯田上面,就伫立著许多衣着鲜艳的木偶。
那用白布包裹后以水彩画上的扭曲笑容,平常看就已经够恐怖了,有些直接倒在田里面的老旧稻草人,那映着阴影的脸庞更是让人觉得格外怵目惊心。
哎,当然也不是没有更深一层的厌恶原因就是了。
或许最初还能有些作用吧,然而,对于我们村庄上空那些精明的麻雀来说,目前设立在此的稻草人不仅没有吓阻牠们的作用,有时候甚至还变成绝佳的休憩场所,估计不敢靠近的那批麻雀统统饿死了吧,我想这就是达尔文的进化论最血淋淋的写照。
正因为有着众多让我反感的人形物体存在,要是放学的途中没有人结伴同行的话,我可是绝对不会面向梯田的方向,就算夕阳再怎么绚烂也都一样。换算起来,我看到夕阳的次数说不定比村里面的每个孩子都少了大概一半以上。
“呣? 妳太夸张了啦小夏,那些稻草人不是很可爱吗? 各式各样的类型都有耶!”
今天的穗香一样鼓起她那圆滚滚的脸颊,并将手上的胶带剪了一截递了过来。
虽然桃井穗香的脸是属于有肉的类型,但是她的身体可是瘦到让我相当羡慕的程度,我想这就是大家常说的婴儿肥吧,然而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成长到脸颊出现棱角,这点就还请拭目以待。
“才没有这回事,是妳神经太大条了好不好。”
“抱歉,容我打个岔一下。”
坐在木梯上面,也就是从我的正上方加入话题的是跟我同年,今年正式毕业后将加入务农行列的神谷耕一。
“我刚刚全听见了喔,来夏。难道妳到现在还没办法克服对稻草人的恐惧吗?”
相较于其他人,有着怎么晒都晒不黑让女孩子称羡的白皙肌肤,至于那副挂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则是他的招牌形象。
当然,身为村中的秀才的他毅然决然地决定不去唸大学,老师们不免对此感到惋惜,但还是对他的选择表示尊重。
顺带一提,我们三个人就是高中部所有的学生,要说少还真是有够少的。
“本来就很恐怖的东西为什么要去克服?照你这论点的话,我们村里面每个怕老鼠怕得要死的女生不就一个个都要加紧训练了。还有,胶带拿去。”
“我看这边应该是不需要再贴了,还有妳刚刚的举例很怪,一个是有生命的、一个是没生命的,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哦,所以说把老鼠弄死以后放在你桌上就不恐怖囉,要不然等一下我们就来试试?”
“……还是别了,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斗不过妳。我看防台的准备都弄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该去其他人那边把葛城叫过来检查了吧。”
耕一他说归说,爬下楼梯后立刻伸手抓了把椅子大剌剌地坐了下来,看来是想要我或穗香其中一人接下这任务,好一个懒惰的优等生大人。
嘛,不过看在我们这间教室都是他一个男生爬上去将窗户贴好胶带的,我跟穗香从头到尾都只有在旁边扶著跟递胶带的份,让我们去跑腿好像也是挺合情合理的。
“我去吧,反正我还要提早回家煮饭。”
一把抓起书包,我决定自告奋勇接下这任务。
再说了,知道穗香对耕一那爆射著粉红色光芒的感情后,要是再不帮忙营造机会的话肯定会被马活活踢死……好恐怖,想到我们村里那种特大尺寸的农耕马就觉得好恐怖!
“咦~小夏妳今天不过来我家吃吗? 今天我家吃的是寿喜烧喔,台风天吃热热的最好了嘛,而且今晚妳一个人在家我爸妈会担心的。”
“确实是很有吸引力……啊,我还有森叔前几天送我的哈密瓜,不然这么办吧,我回去收拾后带过去妳家如何,然后晚上睡妳房间吧?”
“好的唷~那晚上就等妳来了喔,那耕ㄧ要一起来吗?”
“我就免了,今天还有点事情,而且我回去后想好好复习一下。”
“不会吧,这是不升学的人该说的话吗?”
“对任何事情都要全力以赴,来夏妳要是继续抱持着这种心态的话,要如愿考上城市里的大学可是有难度的哦。”
“是是是,优等生大人~”
离开前把椅子靠好,我潇洒地挥了挥手向两人告别后步出教室。
如果我估算的没有错的话,葛城老师现在人应该在二楼国中部的学弟妹那边,因为跟我们这三个几近成人的高中生相比,尚在发育的国中生可是棘手多了,为了防台所准备的剪刀啊铁锤什么的,拿在他们手里的危险性简直就跟抓狂的公牛没两样。
尤其是只有葛城老师一位老师留下的今天,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的话,我们那秃头的校长恐怕连后脑勺那硕果仅存的几根头发都要不保了。
到了楼下,远远就听到学弟妹们与葛城老师嘻笑打闹的声音。
既然已经确定了他的位置,我也加快了脚步朝着目标的教室前进,我才刚准备敲门而已,门板就唰地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
“喔啊,是来夏呀!我才正要上去看看妳们那边的情况,怎么样,防台这种小工作难不倒妳们这些高年级生吧?”
眼前这个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下巴的胡渣也没刮干净的家伙,就是我们的老师──葛城和史。
将左手搭在门框上,这家伙还是一副明显乐天过头的笨蛋笑容。
不论从什么角度观察,身穿宽松的白色无袖内衣、卡其色的工作裤、而脚上不意外地穿着夹脚拖鞋的男人,用上邋遢这个形容词再适合也不过了吧。等等,我闻到烟味了喔,这个不良教师。
“完成是完成了,不过耕一那家伙说还要等你上去检查才算结束~就这样,今天再怎么说也是台风天,所以我要先回去准备了。”
“哦,很好很好,事实上我们这边也差不多了,最后剩下还要招集大家到大门那边做最后准备,不过看在妳一个人住,就让妳就先回去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囉,掰啦。”
“啊,先等一下,来夏。我早上好像忘记把体育器材室的窗户给关上了,要是方便的话可以顺路帮我去关起来吗,不然我们那批跳高缓冲垫今晚肯定会寿终正寝的。”
“……明明一点都不顺路,还有你一定是偷跑到那里去偷抽烟对吧。”
体育仓库位在主校舍后方的操场旁。
我们学校本身虽然人数不多,但在占地方面可是相当可观的,光是操场就占了将近一公顷多的面积,我想这是当初考量到要给全村的人共同使用的关系。
也正因为仓库是如此地距离遥远,白天的时候也成了眼前这个不良教师躲藏的最佳去处。
“不然我没事何苦要开窗呢,上班时还是要小心谨慎呀,要是给校长看到可就死定了啊!哈哈哈哈!”
“哎──懒得说你了,只要把体育仓库的气窗关掉就好吧,我会去帮你关的。”
“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谢谢啦来夏,下次请妳吃我家后院种的玉米怎么样。”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只不过你到底是凭哪点觉得会有女孩子因为这种事情高兴的。”
“这个嘛,会不会是男人野性的直觉呢。”
很好,这家伙居然故作帅气地把手放到下巴去,到底是哪来的自信啊。
“喔,这样啊,那我先走了,掰。”
“为师好难过,什么时候把来夏教成这么冷酷无情的孩子的。”
“没时间陪你耍笨了啦!我还有一堆事要赶着回去做!”
“哈哈哈哈,知道了知道了,路上小心啊,掰掰啦。”
在跟葛城老师道别后,由于后门已经锁上的关系,我朝着校舍前方的大门前进。
虽然刚刚嘴巴上那样讲,但我其实并不讨厌他这个人。
其实并不只是为人容易相处而已,光是像他那样拥有出色的名校学历,还愿意到这个偏僻的村落任教,我想一般人恐怕很难做到吧,为了这件事情,当初他来到学校的时候还受到校长大肆表扬一番,只差没有铺上红地毯欢迎了。
现在想想,我们读国中时他当初那生涩的模样还挺有趣的,而且那时候外表干净清爽,戴着银框眼镜的他远比现在还要帅上两倍……不对不对,至少也有三倍才对!毕竟连我当初都对他有点心动呢,可惜随着时间经过,葛城老师也以他最适应村子的方式演变成如今的模样,就跟生物课本上教到用进废退学说一模一样。
就算如此,在我家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其实到了现在我也还是──
“……也变得太冷了吧,果然刚刚还是该拒绝那家伙!”
推开校舍那桃木制成的大门以后,凛冽的强风吹得我脸颊都不由得刺痛了起来。
刚刚在校舍里面只是觉得窗户被吹得很吵而已,没想到居然是如此恐怖的台风,看样子大家都说是难得一见的强台果然所言不假。
但既然都已经先答应了,就还是赶快把事情办完然后就回家去吧,想到这里,我将围巾索性绑得紧紧的,速战速决一直都是我最高准则。
绕过校舍主体以后风变得更大了。
作为校园美化而栽植的树木,此刻就像是啦啦队手上拿的彩球般疯狂地甩来甩去。
为了节省时间,我踏上已经略为湿漉的草皮,从操场内圈一直线地横切过去,用最快的速度躲进能够遮风避雨的体育器材仓库里面,然后瞬间把门给大力拉上──!
“好冷,葛城老师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我用双手摩擦著身子的同时,眼睛仍不忘寻找葛城老师白天所疏忽的位置。
没过几秒,就在深蓝色的跳高垫的上方找到了完全敞开的气窗……给我等一下,那家伙该不会是大剌剌地躺在这上面抽菸吧。
“啊,看到菸灰了!”
根本就没有想要湮灭证据的意思,菸草叶燃烧后产生的灰烬集中散落在蓝色塑胶布料的一处,仔细看的话旁边似乎还有人形的皱折,一名教师到底要堕落成怎样才能躺成这样啊!
“菸蒂的部份似乎就有好好处理,真不知道是不是该称赞他细心,嘿唷──!”
不顾形象的我高抬起脚站到软垫上,将位于高处的气窗牢牢关紧。
除此之外,我还环视了整整两圈确定所有的气窗都已经上锁了以后,才从垫子上轻盈地跳了下来。
到此为止葛城老师所交代的任务就算是告一个段落,好!现在只要赶紧回家就──
“……咦?”
出现了完全不在计画里面的突发状况。
仓库那略显老旧的金属拉门不管我如何使力,此时此刻就像是在恶作剧似地纹风不动。
“不会吧……偏偏在这种时候!?”
连一点点松动的感觉都没有。
我想起了摆放在外面那桶因发霉而准备报废的老旧球棒。
假设在我关门的时候,其中随便一根沿着墙壁滑落下来,又那么刚好卡在拉门移动的滑轨上的话,我刚刚那么用力拉门的举动无疑将球棒卡的更加牢固。
“……这下真的死定了,喂!有没有人听得到啊!”
搥著铁门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完全被雨声给盖了过去。
这地方大叫救命根本没有人会听得到的,因为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仅能用作通风的气窗位置也不是对着校舍那边的方向。
换作平常的话或许只要待一个晚上就没事,但偏偏发生在台风来临的假日,照这势头至少两天都不会有人到学校来吧。
更何况我又是一个人住,即使我没回家也不会有人发现。
“喂! 我被困在体育仓库这里了啦! 拜托谁都好赶快来救我啦……!”
想到这里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只好尽可能地从气窗对着外面大喊。
结果不论我怎样大喊大闹,外面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人回应我的呼救。
连续喊了至少有二十分钟吧,考量到现况有多么恶劣后,已经气馁的我只好全身无力地倚靠着跳高软垫滑坐到地上。
“哎,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过夜吗……”
没有灯又刮风下雨什么的一定很恐怖吧。
肚子也开始有点饿了。
虽然最近有点在意体重的问题,但还是好想吃暖呼呼的寿喜烧……
“对了,我有跟穗香约了要过去……”
灵光一闪的脑袋突然想起了不久前的约定。
要是容易担心的穗香回到家发现我没过去赴约的话,肯定会通知葛城老师才对。
“可恶,就只能等了吗……”
虽然情况似乎没有我想像中那么糟糕。
或许最快到了晚餐时间就会获救吧,现在只能等待着穗香尽快发现异况了。
开始觉得有点冷的我,从旁边塑胶篮里拿出一面旗帜披在身上保暖,在等待救援的漫长时间里不知不觉地进入睡梦之中。
◇
我和妹妹冬笑的感情并不好。
不过不只是单单针对我而已,冬笑一直厌恶著整个村子。
对于这种封闭环境难以忍受的她,从升上国中开始就常常找机会跷课往城市里面跑。
尽管小时候她曾经在森林里走失了好几次,最后都是我排除万难把哭哭啼啼的她带回家,但这对她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回忆就是了。
……到后来我们之间根本连对话都没有。
要说交集的话,顶多就是在下楼时刚好遇到,看着画著淡妆的她身穿能够展现姣好身材的短裤,挟带着对我来说有点强烈的香水味离家而去,有时候两三天不回家更是家常便饭的事。
虽然当时我自己是觉得她变得漂亮了没错,但冬笑过于嚣张的行径不免遭受到村人们私底下的指指点点,反而让她更加疏远与村子之间的关系。
现在想想,要是当时能跟她敞开心胸交流的话,或许也不会导致现在这样了吧。
在她最后一次离家大约四天后,我才从父亲的口中辗转得知她的死讯。
冬笑的死因是奸杀。
光是写起来就让人怵目惊心的两个字,实际发生在自己的家人身上有多残酷就不言而喻了。
遗体从都市里运送回来只花了不到两三天的时间。
从小一同长大的妹妹,在鲜花蔟拥的葬礼上以与她十分不相称的睡颜躺在那里。
然而,那即使用浓妆也难以遮掩、满是瘀血的脸颊,指甲也断了好几片,以及不经意看到那惨白色泽的小腿,至今对我来说仍旧是难以抹灭的痛苦记忆。
在冬笑死后,每天只知道哭泣的母亲终究积郁成疾而辞世。
而饱受各方面压力的父亲藉著酒精来麻痺现实,脾气也变得非常暴躁,最后在隔年母亲忌日那天,选择以自杀来终结他的人生。
我还记得那天是个相当闷热的早晨。
在我换好制服、准备好早餐,却遍寻不著理应出现在餐桌前的父亲,决定前往他房间一探究竟后──
看见了悬吊在半空中的父亲。
从他身后投射入足以让人炫目的阳光,眼球所能捕捉到的只有像是剪影般的画面。
但是在那副身躯底下摇摇欲坠、沿着臀部那边笔直落地的直肠,看起来就跟田里面伫立稻草人的木杆一模一样。
这就是我为什么特别厌恶稻草人的原因。
后来,对村里习俗什么都不懂的我,就这样交由村人替父亲举办了葬礼。
……等我意会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已经是告别式过后的一个星期了。
不同於戏剧里的角色总能在放声大哭后便得以释怀,更多时候取代眼泪的是内心的空洞及无助感,当时的我若是放任不管的话或许会很危险也不一定。
唯一庆幸的是后来从村里面的大家身上得到了许多协助。
尤其是同样身为孤儿的耕一,还有个性单纯可爱的穗香,年纪相仿的他们总是在我身边陪伴着,也因此现在的我才能够回归到平常的生活。
后来说来也奇怪,明明在之前一次都没考虑过未来的生涯规划。
等到实际看到出路调查表的时候,回过神来时我写下了前往都市就读大学的这个志愿,或许是在我内心深处也想代替冬笑完成她未完的心愿也说不定。
◇
“……好吵。”
我被狂风猛烈撞击门板的一阵响声给惊醒。
由于做了个相当恶劣的梦,只好按摩著额头试图让心情平复。
呼吸了几次,从软垫上坐起来后周遭已经是漆黑一片,仅仅凭著朦胧的形状勉强辨识物体的方位。
……睡着以后到底经过多少时间了呢。
要是有月亮的话多少能从位置推断,但依照这能见度来说,我想应该是不用指望太多了。
老实说思绪还没有醒转过来也是事实。
不知道要干嘛,呆坐在垫子旁边的我,就这样听着窗外的狂风暴雨无情肆虐的声音。
砰、砰砰砰砰砰。
究竟是多猛烈的风压才有办法把门板撞击成这样呢。
铁制的门板每被撞响一次,从挤压的缝隙中灌进来的冷风,似乎就将室内的温度下降个好几度,我不免担心起身上衣物的保暖程度是否足够。
“等一下,有风灌进来的话不就代表……”
突然惊觉保暖根本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慢慢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在不撞到任何物架的情况下,凑近门旁边轻轻一拉──
“────”
唰地,顺畅到简直让人气愤的铁门就这样打开了。
……到底要多强烈的风才能将卡住的球棒吹倒啊。
纳闷归纳闷,现在的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在确定门维持在半敞的状态下后,我急忙折回里面拿好书包,抓紧时间离开这害我受困其中的仓库。
不过在离开之前,究竟是出自于什么样的原因呢,我不经意地将视线看向摆放在一旁的球棒筒。
果不其然,两根老旧的褐色球棒交错地散落在水泥地面上。
一个人走在回家必经的小路上,踏在泥泞里的皮鞋估计是没救了。
然而比起那个,更让我在意的是左侧那向下一望无际的广阔梯田,在毫无任何光源且风雨交加的今晚,更像是一座深不见底的静谧大潭。
我一如既往地尽量不朝那个方向看去。
比起拍打在肌肤上的冰冷雨水,居住在那潭底的人形物体更令我的脊椎染上一股莫名恶寒,即使明知道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对那些东西感到害怕。
……所幸前方并非完全的黑暗。
那在滂沱的雨缝中宛如𩽾𩾌鱼触角般若隐若现,设立在村庄入口处的路灯,只要一想到沿着山道转弯以后就能回到家里,此时此刻那盏灯便成为我内心最大的依靠。
突然联想到,究竟是在哪本书里面看到的呢。
雄性𩽾𩾌鱼的口器会在成长后逐渐退化,导致只能将头部依附在雌鱼身上摄取营养,最后成为雌鱼身体器官的一部分来繁衍的文章。
虽然这物种延续的手段多少让人觉得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认那也是一种物种延续生命的方式。
“……不准再胡思乱想了。”
啪啪,拍了拍因为失温而快没有知觉的脸颊。
与其担心那个,倒不如担心会不会在走回家之前就冻死,这可不是玩笑话,山里面本来到了晚上气温就会骤降,现在我的体感温度恐怕直逼摄氏零度了吧。 再说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把制服换下来之后就去穗香那边,然后在洗个舒服的热水澡,最后再聊天聊到天亮吧!
心里面差不多盘算完晚上的行程后。
在狂风暴雨中如蜗牛般缩著身子缓行的我,好不容易走到灯光笼罩的范围里面。
在这块鹅黄色的区域里,世界仿佛染上了不同的色彩,反射著光芒的雨丝宛若金色的珠帘般摇曳。
正当我因为放松心情而准备深吐一口气的时候──
“呀啊啊啊啊啊啊!”
在下一秒就转为惊恐的尖叫。
因为一名穿着灰色雨衣的男人,就这样突然从转弯处冲了出来。
“来夏!?”
“葛城老师!?”
出现在我面前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害我被锁死在体育仓库里的不良教师。
“吓死人了啦!我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变态……”
“哈哈哈,要是看到奇怪的人可是要记得马上通报我们大人呀,不过我也是担心妳才会这么急嘛!”
无视于我狠狠槌他胳臂的攻击,这个男人就像是捡到零钱的笨蛋一样大笑起来。
“你要是担心的话就早一点来啊,靠着跳高的那个垫子睡害我的背都快断掉了!”
“缓冲垫的话……果然是被反锁在仓库里面吗,实在是没想到妳居然会笨成这样,为师也是相当苦恼啊,明年的考试看样子真的陷入大危机了,哎哎。”
“还不是因为你──!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我加重了施打在他身上的力道,激烈的程度绝对会让旁人以为我以打断他一条手臂为目标。
“好啦好啦,就原谅我这次吧。作为赔偿,整整一星期的免费玉米总会让妳高兴起来吧!”
“就说不要提玉米了啦……!”
呜,这次从拳头上传递回来的痛楚让我决定收手。
这家伙的手臂经过这几年锻炼,结实到跟钢筋差不多硬,再打下去我的指骨铁定会因为反用力而先断掉的。
“来夏? 还好吧,难道是那个突然来了吗?”
“……好痛,我暂时不想跟你说话,你这个笨蛋。”
“好好好,总之先把这个穿上,有什么事情等我们回去再说吧。”
说完以后就传来塑料翻动的声音。
葛城老师用像是披上桌巾的粗鲁方式,将他那宽大的灰色雨衣披在我的肩上,不过呢,在替我戴上雨帽的时候却非常地温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特有的关心方式。
“知道了啦……回去以后再跟你算帐。”
怎么说呢,幸好雨衣的帽沿对我来说也相当大,至少不会让他发现到我现在那满是笑意的嘴角。
我站起身来,轻轻捏著葛城老师的手臂跟着往前走。
到转过弯之前还有几步路,在被村里面的大家看到以前,就先这样也没关──
“来夏,注意到了吗?”
“那是……什么?”
突然,我们映在前方地上的影子,被一个拉得细长的人影所覆蓋过去。
照理说,距离光源越近的位置,影子应该越短才对。
依照身高比例估算起来,身处在我们后面的那个,是几乎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之中的体型。
我和葛城老师不约而同地交会了视线后,缓缓将视线往后流动──
“唧──喀、叽……喀喀喀……”
第一个晃过脑海的名词是竹节虫。
站在路灯下面,身高将近两公尺,歪著头看向我们的那个生物,有着明显过于细长的四肢。
以人类绝不可能办到的角度扭曲著抱胸的双臂,全身上下像是故障的机械般不规则地抽搐著。
我们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那个所具备的危险性。
但就在下一秒,一切都成为了次要的问题。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间,什么东西溅到了脸上。
还弄不清楚发生什么事,视线里重重跌倒在地的葛城老师,再加上凄冽的惨叫声便夺取了我绝大部分的思考能力。
咚地,前一刻我还捏著的葛城老师的手臂,连同他断掉的两条大腿一起掉落在地面。
肉块如同被斧头劈过般,从中间被硬生生地断成两半的平整切口。
明明是处在光线不足的环境之中,那从横切面露出来的骨骼却异常森白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到底、怎么回──”
本能地朝着那怪物的方向再次望去。
“叽叽……叽叽叽叽……”
首先映在眼前的是如人类般稀疏的长发。
跟我之间距离只有一公尺不到,像是稻草人般的那个生物扭动着化作利刃的前肢,身体仍旧不断痉挛著。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为什么在短短一瞬间就可以夺去、
“咿、咿……!”
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样无法叫出声音。
向后退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所绊住,我就这样跟着跌坐到地上。
就算看着拼命想按住伤口的葛城老师痛苦地扭动,瘫软的双脚还是使不上半点力气来逃脱危险的现况。
……好恐怖。
让人难以接受的现实画面,如果这是梦的话为什么不能赶快醒过来啊!
“……叽、哩咕?”
怪物像是注意到我的存在般歪起头看着我这边。
看清楚它面目的同时才意识到刚刚的自己到底有多天真。
不论是那如同在阴湿的木头上凿出的空洞眼窝、裂至耳际的嘴角中不断发出的诡异音律、大量涌进鼻腔的腐肉气味,全都是梦境里无法重现的实感。
“不要……不要过来……”
下意识地用手掌拼命地将身体往后推。
然而,怪物却似乎对我丧失兴趣似地,转向将前肢伸向倒在身旁的葛城老师──
“……来夏,救……救我!咕噗……!”
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起来的脸孔。
宛若在慢动作镜头下播放的画面。
怪物用像是抱起婴儿般的姿势捧起只剩下上半身的葛城老师,紧接着喀嚓一声将他的身体拦腰折成了ㄑ字型。
“不要啊啊啊──!”
在这时候突然取回力气的双腿发了疯似地带着身体向后狂奔。
即便不知道葛城老师还有没有救,但必须去村子里面找人来帮忙,如此的念头驱使著自己不断跨出脚步。
最后,像是感应到什么似地回头一看。
怪物并没有朝我袭来的意图,身躯仿佛停止了抽搐,仍维持着跟刚刚完全相同的角度歪著头直盯着我。
瞬间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指握住般揪紧。
■■■
“这样就包扎好了,要记得这几天别让伤口碰到水。”
在替我受伤的手掌套上了网状绷带后,梳着西装发型的森叔再三叮咛起应该要注意的事项。
“……嗯。”
“用不着担心葛城老师的事情,村长已经派大家去搜索周围了,相信最晚到了明天就会有结果了。”
大概是注意到我无精打采的样子才会这么说吧。
身为村里唯一的医生,森叔一直都非常关心对我们这些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可是……”
事情得从我逃离那个怪物以后说起。
好不容易在跌跌撞撞的情况下冲到派出所里面,惊醒正昏昏欲睡的老员警后,我带着村里面聚集起来的长辈们一同返回出事的地点。
然而,就在到达那里以后,等待着我们的只有我在慌忙之中所遗留下的书包而已。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怪物,当然也没有葛城老师的踪影。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不论是掉落在地上的残肢,甚至喷溅了一地的鲜血,所有能够证明那怪物存在过的迹象都凭空消失。
一切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似地,只有一阵接着一阵的风雨不断地扫过街灯所照亮的地面。
唯一成为事实的只有葛城老师离奇消失这件事。
不管大家找遍了整个村子附近,都还是无法找到他的身影,这也是我最后得知的消息。
接下来,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在森叔的诊所这里进行治疗。
“无论如何,妳能没事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森叔相当激动地紧紧握住我的双手。
我垂下脸盯着包覆著米白色纱布的手掌和膝盖,而伤口像是在提醒我那份真实感似地,仍不断传来烫热的刺痛感。
就在这时候,诊察室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夏─!”
匆匆忙忙拉开门的人是耕一,而穗香随后也气喘呼呼地从他身后出现。
大概是很急着赶过来的吧,他们两个的浏海都因为淋湿而显得有些凌乱不堪,裤管也都是湿答答的。
“耕一……穗香……”
感到安心的瞬间,眼泪突然就噗哧噗哧地流了下来。
被我这样子给吓到的耕一,似乎将原本想说的话给吞了回去,任由跟着流泪的穗香询问着我身体的状况。
“小夏……怎么会这么严重,手都包成这个样子,很痛吗?”
“我不要紧,只是跌倒的擦伤而已,反倒是葛城老师他……”
“嗯,我们知道,森叔已经在电话里都跟我说过了。”
由于森叔交代过先别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因此耕一所得到的资讯,大概就是我们被熊袭击而已。虽然欺骗并非我的本意,但我也能理解森叔目前的顾虑。
“时间也不早了,现在先让来夏回去休息吧,有消息我会马上联络妳们。”
我再次向森叔点头道谢后,在穗香的陪同下步出了诊疗室。
“对了,耕一。”
然而,在我们离开之前,森叔突然出声叫住了正准备拉上门的耕一。
“今天的那个就先延后吧,这阵子可能会比较忙,时间的话……哎,过阵子再找时间吧。”
“我知道了,那么就先告辞了。”
耕一向着灯光充足的诊疗室里面行了一礼,接着关门跟了上来。
“耕一……你和森叔今天有约吗?”
“算是吧,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对于我的提问,耕一似乎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大概真的如他所说不是很重要吧。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再加上走廊并没有开灯的缘故,在听觉和视觉双双受到干扰的限制下,我们彼此都不发一语地穿越长长地木造走廊。
“小夏,那个……那边走过来的好像是村长。”
等到我们在门口准备撑伞的时候,穗香拉了拉我的衣角。
远远就看到滂沱的雨势中有两个披着深色蓑衣的人影走了过来,就如同穗香所说的,是我们神命村的村长和他身旁的助理。
年纪约莫七十多岁的村长留着长至喉结的灰色胡须,一只眼睛因为白内障而呈现混浊不清,满是皱纹的脸上总是维持着冷峻的表情,是村人们都相当敬畏的存在,尤其是身为晚辈的我们,不巧遇到的话只有低头行礼的份。
“村长好。”
我赶紧将眼角的泪痕擦了擦,经过如同往常般不被理睬的行礼,村长和助理迳自往诊所内走去。
然而,不知道自己的是不是错觉,在抬起脸的瞬间,似乎和那虫类般无机质的视线交错而过。
“村长他……刚刚是不是瞪了小夏一眼啊?”
“别乱说话。”
在耕一不悦地指正穗香的同时,我望着身后那两件蓑衣渐渐没入走廊尽头的黑暗中。
◇
“那么,我先陪来夏回去拿她的东西,穗香妳就先帮她放点热水吧。”
途中在经过穗香家的时候,耕一罕见地像这样主动交待着。
而一向听他话的穗香自然只有默默点头的份,我在将整个淋湿的书包先交给她以后,和耕一一人一把伞并肩走在渠道旁的碎石子小路上。
倾盆的毫雨没有任何减缓的迹象,远方的景色皆弥漫着浓密的雨雾。耕一在走了一小段路后停下脚步,望了望四周确定没有人以后,以稍微大过雨声的音量问起我来。
“来夏,袭击妳跟葛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相当冷静地,仿佛任何谎言都能看穿的眼神,他果然早就发现了吧。
“还有,为什么这么晚了妳还跟葛城在外面,我希望妳能将一切都老实地对我说。”
“……把穗香支开就是这个原因吗?”
“嗯,以她的个性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比较好,而我这边希望了解事情的全貌,才能知道有没有帮得上妳的忙。”
“也是……如果是耕一你的话,应该会相信吧……”
于是,我将那在不久前发生的,完全不符常理的经过都告诉耕一。
体育仓库的事、遇到怪物的事,甚至葛城老师在我面前被杀害的细节,毫无保留地全都让他知道。
只是最后……明明毫无根据,却让我不得不确信的那个,从那时候起就让我一直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不得不确信?”
在耕一的追问之下,我才吞吞吐吐地透漏。
“那个怪物……真的……很像冬笑。”
当时那伫立在原地看着我的模样,和死去的冬笑简直一模一样。
太过荒诞的想法,我先前并没有让大人们知道,不然他们肯定会认为我在精神状况上出了什么问题。
“很像──冬笑吗。”
在这之前一次都没有停顿过的耕一也不得不思索起来。
那也是当然的吧,不管是谁,在听到与不应出现在此的死者牵扯上关系,都会多少质疑那其中的合理性。
“我知道听起来很奇怪,但是耕一……你会相信我吧?”
“没什么好质疑的,毕竟说是开玩笑也太超过了。只是关于最后妳所说的让我有点在意……但既然没有攻击妳的意思,难道冬笑的目的是要回来复仇吗?”
“我不知道。但冬笑就算憎恨村子,也没有任何要报复村子的理由,更何况也不可能只针对葛城老师──”
“不,那还很难说吧。”
“什么……意思?”
周遭的雨声仿佛突然停止了一样。
明明是耕一极小声地自言自语,一字一句在我耳里听起来却格外地清晰。
“怎么了?突然摆出那种吃到虫子似的表情。”
“我在问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会认为冬笑找葛城老师复仇是很正常的事情?”
“啊……抱歉,是我不好,能先当作没听到吗,因为还不到能说的时候。”
“怎么可能当作没听到啊!!”
我双手用力地抓住耕一的肩膀,彼此的雨伞双双掉落到地上。
陷入了无声的沉默。
我们的身体就这样任凭雨水无情地拍打,不到几秒的时间,撑伞这个行为就变得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只是推论而已,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脸颊上的水滴滑动。
耕一像是犯错的孩子似地别了开脸,而我则是加重了手指的力道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认为──杀死冬笑的人就是葛城。”
作者:
kiwimin (kiwi)
2015-02-16 01:57:00好好看 推推
作者: capricious8 (capricious) 2015-02-16 17: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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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uimika 2015-02-16 21:09:00
是2个月前鱼恋人的作者 推!
作者: moontooch (Yu) 2015-02-18 23:42:00
我觉得此篇更胜鱼恋人!
作者: wytt8805 (爱丽丝) 2015-02-20 17: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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