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在脸书上加了我久未联络的表姊雅丽。
她跟上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差不多，还是一样美丽，巴掌脸，大眼睛，吹弹
可破的肌肤，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不过跟她小时候的样子真的差很多就是了。
“欸，姊，妳还记得雅丽姊姊吗？”我把视线从萤幕上转开，看着我那个身
上穿着卡通棉T，嘴里咬著冰棒，翘著腿看言情小说的姊姊。姊姊也算是长得不
错，至少比我好看太多，不过跟雅丽姊姊一比，真是差得太远了。
“记得啊。”姊姊说，不打算把视线从小说上移开。
“她Facebook加我耶，妳有被加吗？”
“没有啊，怎么了吗？”姊姊翻了两页，但我感觉到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拉过
来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把书合上了，“我记得她啊，可是我跟她
不熟，又没讲很多话，她怪怪的。”
“还有，妳确定妳说的是雅丽不是雅娴？”她加上这么一句。
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想，我们应该是同时想到了“那件事”，但却不知如何谈起。
雅娴雅丽，是一对双胞胎姊妹。但是，显然是异卵双胞胎，因为她们长得
一点都不像。既然如此，为何我还会把这两个人搞混？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雅娴雅丽，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六岁，她们
十岁，爸妈带着我们去拜访阿姨。在那之前，我从来没看过她们，也不知道我
有个阿姨。
妈妈和她不亲，因为妈妈小时候爸妈过世，被亲戚领养，才和阿姨变成姊
妹，她在那个家待的时间并不长，成年后就离家上大学，很少再回去。
这些事我也是长大后，才从跟妈妈零星的闲聊中得知。妈不常提到这些，
就算谈天中无意透露，也是轻描淡写几笔带过。我认为那时她已是十四、五岁
的少女，难再融入新家庭，想必那些日子对她而言，一点也不好过。从她很少
提以前的事情来看，就可以得知。
雅娴和雅丽，说到长相，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说到性格，则刚好相反。
我第一次站在她们面前时，就忍不住一直盯着雅娴，她长得非常漂亮，粉
嫩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但是，当阿姨向她们介绍我
和姊姊时，她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她不知为了什么，正跟阿姨生闷气，无论阿
姨说什么，她只是不停顶嘴：“好了啦”、“妳很烦”、“赶快走了啦”……
云云。我想，如果我和姊姊敢这样跟妈说话，下场肯定很凄惨。但阿姨不知是
脾气太好还是过份软弱，只是数说了她几句。
雅丽则极有礼貌，打了招呼，还对我们微笑，不过惭愧的是，我已经忘记
她小时候的模样，只记得普通到不行，眼睛细细的，扁圆脸上嵌著朝天鼻，总
之不好看。但她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
我们在那只待了一下午。晚上还要开车回家，所以下午时大人们小憩了一
会儿，雅丽带着姊姊和我一起玩。雅娴则跑回楼上，把自己关在房里。
我们玩喝下午茶的游戏，雅丽拿出一套阿姨从英国买回来的白瓷茶具，雪
白的杯子上用金线描著细致的花朵和叶子，一眼即知价值不菲。雅丽泡了红茶，
还拿出饼乾和小蛋糕，我们一起把东西摆在盘子上，然后边讲话边吃，假扮成
贵妇人。
我们三个兴高采烈的玩着，直到我失手把一个杯子打破。
虽然年纪小，但我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当下吓得脸色发白。
雅丽开始有点惊慌，但马上恢复镇定。
她用卫生纸擦了地垫，破杯子用报纸包好，和卫生纸一起埋到垃圾桶底部；
瓷杯具洗干净后塞到橱柜深处，然后我们一起上楼，到她房间里玩她的洋娃娃，
讲好了大人如果问起来，就说我们一直在楼上玩。但我们不知道雅娴在哪里。
回家之后，我和姊姊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害怕事情被发现，肯定被揍得
死去活来。庆幸的是，大人没有发现，之后阿姨也没打电话向妈妈告状。
我点进雅丽姊姊的脸书页面，看看她的动态。
没见面的这几年，她已嫁为人妻，夫家似乎挺有钱，看她放的生活照，身
上穿的、手上拿的都是名牌，美食照片放的都是台北知名饭店的珍馐名菜……
她跟婆婆的关系似乎也不错，相簿里好几张她和婆婆一起去拜观音和注生
娘娘的照片，两人一起合照，笑得开心。
长得漂亮真好，我忍不住叹息。
我男友的妈妈嫌我长得又矮又丑，觉得我配不上她儿子，更让人伤心的是，
这些话还是我男友转述给我听的。
我一直假装长相不重要，但现实常常残酷地提醒我，长得不好，就是不好。
“妳还在看喔？”姊姊从我背后走过去，瞥了一眼萤幕，“她facebook的名
称真的是林雅丽？不是雅娴？不管她说她是谁，我说真的，她很奇怪，可能妳
一直觉得她对妳很好什么的，不过妳应该没忘记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跟妳说了
些什么吧？”
我张开嘴，想讲些什么为雅丽辩护，但最后还是没讲。因为我不知该说什
么好。她是雅丽，我知道的，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长相变了很多，但我宁
可相信，她仍然是她。
第二次见到阿姨，我已经国二。这段期间，我们跟阿姨少有联络，妈妈对
阿姨很冷淡，阿姨常常打电话给她，但她往往敷衍几句了事。我想，这次应该
是拗不过阿姨太过频繁的关心，才会在旅途中顺道拜访。
那次是环岛旅行，经过台中，找了个机会去拜访阿姨，顺便在她们家借住
一宿。
即使已通过电话，到阿姨家的时候，还是只看到阿姨和她的女儿两个人，
姨丈则不见人影，出门跟朋友打高尔夫球去了。
短暂寒暄后，阿姨引领我们进屋。她的女儿只见一个在屋子里忙碌，张罗
饮料和水果，一个则不见人影。
刚见到她，我们都以为那是雅娴。几年不见，她出落得更加标致，长挑身
材，白皙的皮肤和完美的五官。我们入座后，她把水果摆在桌上，转过头来，
朝我笑了一笑。
突然间，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雅丽，而不是雅娴。
但距离我上一次见到她，已经过了很久，虽说女大十八变，但任何人看到
她们，都会觉得那是雅娴，不是雅丽。
“雅娴好漂亮，”我妈称赞著，“这么久不见了，也有十八岁了吧？上次见
到妳的时候，妳还是个小不点呢。”
她抿著嘴，朝我妈腼觍地笑了笑，当作回应。
“对了，怎么不见雅丽呢？”妈妈问。
“她还有些事情……对了，你们一路上来没有塞车吧？”阿姨问。
之后就没人再问起雅丽的事情。
这天阿姨非常尽责地开车载着我们游遍台中。
阿姨还是跟以前一样，美丽，温和又亲切，但岁月依然在她脸上留下了深
刻的痕迹，灿烂的笑颜后头，有种说不出来的倦意。
玩了一整天，回到阿姨家的时候，大家都累了。
我们坐在楼下边打瞌睡边看电视，阿姨在楼上整理房间。不一会儿，她走
下来，告诉我们房间有点小，一家人睡太挤，问我和姊姊其中一人要不要去和
表姊睡。
姊姊一口拒绝，于是由我去跟表姊挤一张床。
躺在她身边，我怎么也睡不着，床很大，被褥柔软，散发阳光晒过的芬芳，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背对着我，静悄悄的没发出半点声音，于是我知道她也还没睡着。
不久，她果然转过身来，开始和我说话。内容没什么，只是问我过得如何，
在学校生活愉不愉快之类。
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会表现得这么亲切的人，只有雅丽姊姊。
“姊姊，妳是雅娴还是雅丽姊姊？”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小声地问她。
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了一亮。
“我是雅丽。”她小声地说。
“那妳为什么假装雅娴？”
“我妈妈说，妳们只是来做客两天而已，没有必要说太多，”她说，“为了
我，妈妈已经操了太多的心，我们搬到这里来，是为了重新开始。她不想让那
些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
“姊姊，妳的脸……”我犹豫着，一时找不到正确的措辞。
“妳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会变成这样，也不是自愿的。”她有点不安。
“那雅娴姊姊呢？如果妳不是雅娴姊姊，那雅娴姊姊去哪了？”
“她……她死了。”雅丽迟疑一下之后回答。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响。姨丈回来了。
我们安静下来，楼梯间的灯亮起，阿姨到楼下开门。
他们两个讲了几句话，我看到雅丽姊姊专心地聆听楼下的动静。
一开始模模糊糊，语气还算平和，然后越来越大声，我听到一些“她是怎
么死的…”“别骗我说…”“不是她害的…”“生不出儿子…”零星的片段话
语，还有阿姨一直怕吵醒我们，不时地会压低声响，提醒姨丈，家里还有客人。
但是，这反而激怒了姨丈，他骂一句话，说得非常清楚，我明明白白地听
见了。
他说，你和你女儿，还有你那些肮脏穷酸的亲戚，都是妖怪，离我远一点，
最好滚到让我看不见。然后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上三楼，用力地甩上门。
我看着雅丽姊姊，她还在专心注意著楼上的动静；虽然姨丈说了如此刻薄
的话，但她的表情却没变化，好像刚刚听到的不过是什么无关痛痒的话。
我突然有些难过，但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于是我把手放在雅丽姊姊的肩膀上。
她看着我，清澈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亮。
“小芬，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我一直把妳当作我真正的妹妹，比雅娴还要
更像我的妹妹。在这个世界上，妈妈和我只剩下你们这几个亲人了，妳知道吗？”
她突然说。
我点了点头。
妈妈说过，她们家族的人丁一向单薄，印象中，从小到大，我们几乎很少
去妈妈那边的亲戚家作客拜访，更别说时常往来互通讯息。
而且，雅丽姊姊对我很亲切，比我自己的姊姊还好，小时候，有时和姊姊
吵架或打架之后，我都会想，如果雅丽姊姊是我真正的姊姊就好了。
“我把妳当成我的妹妹，所以现在，我要跟妳说一个秘密，”雅丽姊姊犹豫
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这是我们家的秘密，答应我，不要跟别人说，可以吗？”
我点点头，心情不自觉沉重了起来，但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到底是怎
样的一个秘密？
接着，她就跟我说了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
这些事情怪异且难以想像，荒诞的程度，我相信就算讲出来，也没有人会
相信，我曾经跟几个人提过这件事，却反而遭到嘲笑，居然连这么荒谬的事情
也相信。
但是有好一段时间，我是相信这件事的，很长一段时候，我总是相信她不
会骗我。
或者，至少她不会故意骗我。
雅娴姊姊大概在两年前过世，是在睡梦中走的。
她死得离奇，根据雅丽姊姊的说法，雅娴很健康，没病没痛，当她猝死的
那晚，雅丽就睡在她旁边。
那时候，姨丈生意不顺利，把原先在台北的透天别墅卖了，一家人暂时搬
到大厦里居住，房间不多，她们两个人才会睡在一起。
雅娴猝死隔天，雅丽早上起床时还没发觉，因为雅娴平常爱赖床，起床气
又大，她都是先洗脸刷牙后，才将雅娴叫醒。
等到她发现的时候，雅娴的身体已经彻底冰冷了。
姨丈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雅娴是他最爱的女儿，却一点预兆都没有地猝
逝，加上事业不见起色，越变越消沉。
“我妈妈说，我们可能没办法一直靠爸爸了。”雅丽姊姊说。
奇怪的事情发生在雅娴姊姊死后不久。
雅丽姊姊突然把她的长发拨开，露出颈子后面的一块区域，那里有一块疤
痕；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她让我摸了摸那部位，有些凹凸不平，有些粗
糙，感觉得出来曾经有个不小的伤口在那里。
有天早上起床，她发现脖子后面突起了一个肿块，跟被蚊子咬到的肿包差
不多大小，只是不痒，当时她不以为意，也没跟阿姨提起。
过了几天，那个肿块没有消下去，反而越来越大，形成一个拇指大小的突
起。这时候，雅丽姊姊才开始担心，她让阿姨看了那个肿块，但阿姨没说什么，
只是叫她上学时把头发放下来，想办法遮住。
幸好那时候已经是冬天，大家都换上厚重的衣服，所以一时还没人发现她
脖子的异状。
但肿块一天比一天大，到后来，上面甚至长出了一层薄薄的毛发。
她吓坏了，一再地跟阿姨说，想去动手术把肿块割掉。
阿姨却阻止她，还安慰她说，她们家里的人都有这种体质，过了一阵子，
肿块就会自动消去了。
雅丽姊姊开始害怕上学，怕同学看到了她脖子上长的东西，会觉得恶心。
阿姨也帮她办了休学，就说女儿生了重病，短期内没办法上学了。
“那姨丈都不管吗？”
“他的心里只有雅娴，”雅丽姊姊说，“只有雅娴是他女儿，他不管我跟妈
妈已经很久了。”
肿块慢慢变大，毛发变得长而茂密，最后，上面浮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雅丽姊姊无法承受，她说，那时候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摸著脖子的肿块，
每天就是哭，阿姨为了不让她受到更大刺激，把家里的镜子藏起来。但是，雅
丽还是偷偷在深夜利用窗玻璃的倒影观察肿块的变化情形。
于是她慢慢发现，那张模糊的人脸，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清晰，最后，
它变成了雅娴的脸。
一发现这事实，雅丽崩溃了，她冲到厨房，拿起一把刀就往自己的脖子刺；
幸好阿姨反应够快，在她做傻事之前，就抢下她手上的水果刀。
“不可以拿刀子划自己，伤到破相了怎么办？”阿姨抓着她的肩膀，这样对
她说。
说到这里的时候，雅丽姊姊突然不说话了。
“怎么了？”我问。
“小芬，妳觉得我的妈妈爱我吗？”她突然说。
“当然啊。”我回答。怎么有妈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况且雅丽姊姊自己
也说，阿姨为她牺牲了许多。
“她说我会划到自己，伤到自己的脸。但我是要割掉那个东西啊，怎么会划
到我自己的脸呢？她指的是谁的脸呢？”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没想通她要表达的是什么。
雅丽姊姊凝视了我几秒钟，然后又继续往下讲。
那东西一天天长大，长出了雅娴的大眼睛、长头发、小尖下巴，越来越像她。
雅丽姊姊的身上现在有两个“头”了，她觉得自己像个妖怪。
当她叙述时，我边想像那情景，边看着她漂亮的脸蛋，突然觉得不舒服。
但我马上责备自己，她是雅丽姊姊啊，是一直对我很好的雅丽，我怎么可以这
样？
两个头并存在她身上，不过，雅娴的眼睛总是紧闭，好像陷入沉睡。但是
雅丽姊姊总觉得那个头随时会醒过来，然后像从前那个雅娴一样，总是未经她
同意，就拿走她的东西。以前不过是娃娃、漂亮衣服这类小东西，现在，也许
是她的身体。
更令她害怕的是，雅娴的头已经长成正常大小，沉睡的脸蛋容光焕发，而
她却神情憔悴，因为害怕而整夜不敢阖眼，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头颅正在萎缩，
幻想自己也许不久会缩小成一个肿块，然后被雅娴割掉。
即使如此，当她哭着向阿姨求救，说她想去医院，想动手术把肿瘤割掉时，
阿姨只是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担心，还说这是必经的过程。
必经的过程？
雅丽姊姊点点头，阿姨那时候告诉她，阿姨小时候也曾经历类似的事。她
也曾经有个双胞胎妹妹，一丑一美，丑的是阿姨，漂亮的妹妹年纪轻轻猝逝，
而阿姨也是从某一天开始，脖子上突然长出了小瘤。然后某一天，阿姨突然就
变得像现在这么美丽了。
然而雅丽姊姊还是无法接受，她不断问阿姨，为什么她要承受这种痛苦？
妳是那个留下来的人。阿姨这样告诉她，雅娴没妳善良、没妳聪明、不像
妳为人着想，所以她死了，妳才是留下来的人。没有人爱的人才是有用的人，
为了争取别人的爱，他们会付出更大努力，而妳妹妹……从小就被捧在手掌心
上，她不知道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她不是被选中的人，妳才是。只要妳
熬过去了，妳会要得到雅娴拥有的东西，将来妳会被大家捧在手心上，得到所
有人喜爱，嫁一个有钱的好老公，过著有钱人的好生活……
老实说，对自己的女儿说这种话，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不过那时候我年纪
小，也没意识到这究竟是多么古怪。
雅丽一天比一天衰弱，有时一天昏睡超过十六小时。
有天，当她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阿姨对她说话，但她却醒不来。这时候，
另一个声音却取代了她，开始讲话。那个声音对阿姨说，都是妳害的，要不是
妳，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快把她的头割掉，不然，这样子我要怎么出去见
人。
阿姨说，这是妳的第二次机会，别再耍任性，没人吃妳那套。没人可以平
白无故就得到一切，现在，妳如果要活下去，就要更努力。
知道了，那个声音不屑地说，雅丽快完蛋了，她本来就比不上我。
即使在半梦半醒之间，雅丽姊姊还是奋力的睁开了眼睛，因为她不想死，
不想被取代。
她一张开眼睛，就看到阿姨那张慈爱的脸，充满担忧的神色。所以她想，
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做梦而已，阿姨不会这样对她的。
但她就是无法控制，只能不断哭泣。
病情不断恶化，终于有一天，她觉得时机到了，她快死了。
她不断流眼泪，阿姨坐在床边，看着她的脸，握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看
着她，告诉她说赶快睡着，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变得很好，一切都会没事。
雅丽突然沉默下来。
“那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就好了。”她回答。
我不懂。
她也不懂，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有天早上起床，她突然觉得精神极好，而且，那颗多出来的头颅居然开始
萎缩了。只不过，萎缩的那颗头颅，上面长著雅丽的脸。
“什么意思？”我被搞糊涂了，“那……不就是妳原本的头吗？”
“但是，在那颗脑袋里面的人，是我。”她说。
阿姨跑进来看她，高兴她的病情有所好转，阿姨告诉她，她就要痊愈了，
变成一个新的人，未来将有美好顺遂的人生。母女俩相拥喜极而泣。
妈妈说，她为我感到骄傲，她下半辈子都要靠我了。雅丽姊姊说。
但我觉得不太对劲。
“但是，那颗头不是妳的啊，”我小声地说，“姊姊，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那张脸，再怎么说都是雅娴姊姊的……”
“那就是我，雅娴早就死了。”雅丽姊姊斩钉截铁地说，她的脸色突然看起
来很阴沉。这一秒，她看起来变得像雅娴，不像雅丽。
我害怕起来，只好唯唯诺诺地应着。不久，我们就各自转过身，怀着心事
睡着了。这应该算是我们最后一次讲话吧。
那天晚上我睡到一半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突然害怕得不得了。那时候
年纪小，对于她讲的话深信不疑，回忆刚刚她说的话，我想到她也许也不是雅
丽，说不定雅丽姊姊已经被雅娴抢走了身体，只是因为先死掉的是雅娴，所以
她才要假装自己是雅丽……
总之那时候我胡思乱想，忍不住越来越怕，怕到半夜从房间里偷偷溜走，
硬是跑去和爸妈挤一间，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隔天早上也没再和雅丽多说什么话，就跟着爸妈走了。
虽然说要保密，但不久之后，因为保守秘密实在太沉重，我变得闷闷不乐，
整天说不上几句话，被爸妈察觉，一再追问之下，忍不住讲了。结果可想而知，
我的天真无知变成大人们的笑料，他们一点都不晓得这在我心底留下多大阴影，
只顾嘲笑我都几岁了，还相信这种谎言。
爸爸笑到眼泪都流出来，妈妈则责怪雅娴姊姊不该这样吓我。
“我看她小时候的样子，就知道她一定被宠坏了，不会为别人想，只是我没
想到她会这样欺负妳。”
她这样说，让当时的我对‘雅丽姊姊’非常愧疚，认为自己害她被大家误
会，还坚持帮她辩解，结果只是得到更多的嘲笑。
随着年纪渐长，我渐渐地了解，那天晚上我可能是真的被骗了，什么肿瘤
啦，另一颗头啦，还讲话，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太过荒谬了，都是骗人的。我
渐渐说服自己，那天晚上我见到的人是雅娴，只是她变得更会骗人了而已。
但自从那天我加了她脸书，才发现她用的名字真的是雅丽，不是雅娴，埋
藏在我心里多时的疑问又浮上心头。
于是我问了妈妈。
“那个啊，”我妈妈正在看韩剧，男女主角按照惯例一吻就要吻个三十五秒，
但她还是没有转过头看我，“那些事后来我有听人家讲了。以前住在你阿姨家
隔壁一个姓李的妈妈，有天我在市场买菜的时候遇到了。她说，妳阿姨在雅丽
高中的时候带她去整型，还因为这样休学一年。想当然啦，雅丽出现在大家面
前的时候，整个人变了个样子—她妈妈把她的脸整成了雅娴，听说雅丽自己也
不是愿意的，后来适应不了，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
我坐在妈妈身边，电视上整型后俊帅美丽的男男女女，忙着打情骂俏眉来
眼去，谁还有时间里妳体内住着谁的灵魂？
“后来呢？”我追问。
“什么后来？”我妈看了我一眼，“后来也没怎样，后来妳阿姨她们搬走
了，搬了好几次家，没人知道她们的消息。”
我跟妈肩并肩看着电视，原本以为这话题已经结束，岂知在韩剧终于播到
尾声的时候，妈突然又对我谈起这个话题。我感觉她其实是想讲的，只是又想
保留些什么，所以显得犹豫不决。
“妳阿姨那人啊，”她顿了一下，“对于自己的美貌非常的执著，那种执
著，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其实我也不喜欢妳跟她们来往……对了，妳怎么会
突然问起这个？妳最近听到她们的消息？”
我耸耸肩，不想提我在脸书上加了雅丽，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知道。
本来我不打算再跟雅丽联系的，不过，有天她主动在脸书上丢讯息给我，
我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她怀孕了，已经六个多月，预产期在十月，她和她老公是在公司认识的，
结婚不久她就辞去工作，在家里当个全职家庭主妇，全心准备要为丈夫生个
孩子。
隔着一道薄薄的电脑萤幕，我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如常交谈，胡扯
著一些化妆品啦，衣服啦，还有下厨的心得。那种感觉很奇怪，我还记得那个
善良而且待人亲切的雅丽，我还是不懂她怎么会对我说那些话，但现在的她看
起来很“正常”，正常到了极点，没有一丝古怪。
随着待产期一日日接近，雅丽姊姊跟我闲聊的话题三句不离怀孕和孩子，
说要生个男孩子，好让她婆婆开心；她说她还是跟从前一样，把我当作她的亲
妹妹看待。
对我而言，却再也不是了。这么多年没联络，而且一点也不熟，几乎是陌
生人，你怎么会把一个陌生人当成亲人看待？
但我也注意到，她好像很寂寞，脸书上的动态大部份是跟丈夫和婆婆的合
照，极少跟其它朋友互动；我想也许她是真心的，真心希望自己有个像我的妹
妹。因此，我也时不时会回应她丢给我的讯息，毕竟她曾对我好过，虽则到了
现在，这件事只让我觉得有点心理压力。
接下来，我想讲的事情，已经是这年十月的事了。
天气转凉，进入十月的时候，妈因为感冒住进医院。
一开始只是咳嗽和鼻塞，连续咳了两个礼拜没痊愈，有天突然就发了高烧，
逼近四十度，赶快到医院挂急诊。这才发现是细菌感染，幸好即时送医，不然
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第一次期中考也告一段落，我请了几天假，回家和爸爸、姊姊轮流照
顾妈妈。
医院的夜特别寂静，我睡在病床旁的沙发，半夜爬起来上厕所，顺便到走
廊上的饮水机装水。苍白的墙壁和地板，医院里就算是最洁白的地方，也总是
带着一丝阴暗，我想起雅丽姊姊，前不久她跟我说她的预产期到了，可能再过
一阵子就会住进医院待产。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医院这种地方，我是多待一
刻都觉得不舒服。
回到病房，妈居然醒了。
“妈，妳还好吗？要不要喝点水？”我压低了声音，隔壁床还有人，怕吵
醒他们。
妈在我的扶持之下坐起来，喝了小半杯水。看来烧退了后情况慢慢好转，
应该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休息了。
妈躺了下来。她侧过身体看着我，突然问我：“妳雅丽姊姊要生了吗？”
我有点意外，我以为她不知道的，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妳阿姨也整过型，我亲眼看过的。”她对我说，“但她是个怪物……我说
的不是她的心理有问题，虽然她是心理有问题。不过我的意思就是，她真的是
怪物。”
人在某些时刻，总是会对另一些人吐露一些秘密，就像现在这样，我知道
妈妈打算跟我说她长久隐瞒我们的这些事，于是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把一
切和盘托出。
“我十五岁那年住到他们家里，那时候妳阿姨已经在脸上动了手术，我阿姨
—就是妳姨婆，也是个对外貌很固执的人，那时她坚持要在妳阿姨的脸上动刀，
一个才十八岁的小女孩，脸被整得乱七八糟，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当然她是整
得很漂亮，那是她死去的双胞胎妹妹的脸，妳阿姨原本只是个小眼睛厚嘴唇的
女孩子，长得跟漂亮完全沾不上边。我刚到的时候，妳阿姨脸上还包著绷带，
整天睡在一间没有镜子，窗户也都对外封闭的房间里，他们不让我看她，我只
听得到有时候她在楼上发疯了似的又哭又叫，乱摔东西。
后来她痊愈了—是真的很漂亮，你想想你看到她的时候，她都已经是四十
岁的女人了，还这么亮眼，年轻的时候肯定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好了之后，一开始显得很忧郁，整天盯着镜子里头的自己瞧，但慢慢的，
也许是因为她发现自己长得很漂亮，而长得漂亮是有很多好处的，走在路上，
异性会回头看妳，无论在哪里，都有人献殷、讨好，所以她还是常常照镜子，
只是她渐渐对镜子中的自己越来越满意，左照右照，变得很自恋。那时候我跟
她睡同一张床，不管我多早醒来，总是会看到她坐在梳妆台前面，照着镜子。”
妈讲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点悲哀，想到现在的男友和他的妈妈，虽然很
不愿意承认，但长相如此普通的我，常常会想，要是我长得漂亮就好了，长得
漂亮，他们就没有再嫌弃我的理由。虽然我没有去整型，但也许，我就只是缺
乏那种任人指指点点的勇气而已。
“有一天，我在半夜时突然醒来，那时候天还没亮，但妳阿姨就已经坐在大
镜子前，她的脸挂在左边的小立镜上。”
“妳说什么？”那一瞬间，我完全被搞糊涂了。
“妳没有听错，我就是那样说的，”妈妈突然压低了声音，并且试图把身体
靠近我。隔了这么多年了，但当她讲起的时候，我还是听得出她声音中的恐惧，
在这个沉窒空洞的空间中轻轻飘荡，我不由自主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她的脸，应该说脸皮吧，就挂在小梳妆镜上，然后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
她的正面，但我也不敢看，那个脸啊，放在小立镜上，还稍微渗著血，血顺着
镜子的边缘，慢慢往下滴。”
“她发现有动静，突然回头看我，我就赶快闭上眼睛。我不敢看，我真的
不敢看。就算到今天，妳问我那时候想不想看一眼，我还是会说不想。那时候
我真的太害怕了。
她梳妆完毕，把脸皮贴回脸上，然后用一张卫生纸擦著镜子的边缘，慢慢
地擦著，直到看不到一点血为止。对我来说，在那个时刻，过了一秒就像一万
年那么久，那个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时候还很年轻，而且那时候什么整型技术的，还有相关的一些知识，都
不发达，我还傻傻的想，原来整型是这么可怕，整型完的人，脸皮都可以剥下
来……结果根本不是，我后来想清楚了，妳阿姨，根本就是妖怪。她的脸可能
根本也不是整型变的，那个年代整型技术这么差，怎么会像妳阿姨看起来这么
自然，一点都看不出来是整的？”
她停了下来，我还等她缓口气继续讲下去，但她眼睛闭上，已经沉沉睡去。
医院的夜晚，就算在室内，空气也还是冰凉的，我拿起保温瓶，决定去走
廊上装一些热水，希望喝下去后，能让我不由自主发抖的身体好受一些。
滚烫的热水注入瓶中，我看着嬝嬝上升的热气，思绪飘回了从前。有些事
情我没跟爸妈还有姊姊讲，因为我怕他们更讨厌雅丽姊姊，所以没有说。
那天雅丽姊姊跟我聊完后，在睡觉前，她突然从枕头下拿出一小包东西，
是一个小夹链袋，里头装着几颗小小的药丸。
“这个长得像表飞鸣，可是它不是，”她悄悄地对我说，“只要放几颗到妳
姊姊吃的或喝的东西里面，然后妳……我觉得，然后妳就会变漂亮，变得像妳
姊姊一样漂亮。我们是亲人，所以，我们的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液，发生在我身
上的事，也会发生在妳身上。我妈妈曾经告诉我，雅娴又任性又骄傲，不讨人
喜欢，只有我能保护妈妈，嫁个好人家，然后让妈妈过著好日子，这是在雅娴
死掉之前，她跟我讲的话；在那不久之后，我看到妈妈把东西加到雅娴喝的东
西里面，然后雅娴死掉了，然后，我就变得漂亮了……只要妳想要的话，妳也
可以……”
那时候，我的心里有点困惑，也有点害怕，虽然雅丽姊姊不明讲，但我知
道她讲的是只要让姊姊死掉，我就可以获得姊姊的一切。这想法真可怕，但是，
当下我并没有丢掉她塞给我的那些药丸。现在我也很难说出自己当下心里到底
在想些什么了，事实上，我把那些药丸偷偷藏在身边，还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我知道雅丽姊姊教我做的事情非常不妥，但我却不由自主地犹豫着。
最后事情不了了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转折或顿悟，那些药丸始终留在我
手上，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于是就把药丸倒进马桶冲掉
了。
也许这就决定了我和雅丽姊姊之间的不同，决定了我注定得是个朝天鼻小
眼睛肉饼脸的丑女，总是为了外貌问题和男友闹得不开心，而她可以忘记过去，
嫁个有钱老公，过著光鲜亮丽的生活。
我不知道。
不久之后，妈妈出院了。
出院之后，我几次想跟她提到那天晚上我们在医院讲的事情，但总是被她
东拉西扯把话题带开，我想她是不愿意多说，或许她说出口的当下就后悔了。
我在脸书上看到雅丽姊姊已经顺利产下孩子了，那是我最后听到关于她的
消息。
她的丈夫在动态时报上发了一则消息，还贴了照片，我点进去看，她抱着
甫出生不久的孩子，对着镜头努力挤出笑容，却显得有点吃力，有点力不从心。
我想她可能是有点失望，因为她生了女孩，两个，一对双胞胎。
刚出世的小孩，脸庞看起来还皱皱的，红通通的，还没完全伸展开来的纠
结五官。我看着她们的小脸，想像着她们两个会越长越不像，一个相貌美丽却
骄纵，一个则是丑陋但和气，然后有一天，美丽骄纵的那个，会睡在自己的床
上，就这么突然过世……
其实，她们的差距，也不如我们想像得那么多。
我突然觉得难以忍受，于是把视窗关了，并且顺手把雅丽姊姊的帐号封锁
了。我知道以我们两人密集联络的程度，她会发现我封锁她，但我懒得管了。
从此我就再也不去注意关于雅丽的消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