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嬷仔
敬启者,A告诉我,你喜欢蒐集奇怪的故事,改写他们,再把他们编辑成册。我原本没有
打算告诉任何人,但因为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了,所以决定要整理一下这件事,或许你会想
要听:
我父亲出生于东北沿海一个没没无闻、环境恶劣的渔村,为了生活,多数的男子都以讨海
为生─他们不得不这么做,在那个地方,生命除了很少选择外,就是别无选择;生活除了
生存之外,没有其他的意义。
为了让留在岸上的妻女们能彼此照料,同船的男子多半会互相嫁娶各自的姊妹与子女,久
而久之村里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血缘关系,近亲通婚的事件屡见不鲜;遽闻还曾经
有过分家的男子改姓后迎娶自己姊妹的事情,不过一切都是为了生存,没有人会去管这种
事。
那整个村子,其实比起聚落,更像是一个贫穷的大户人家,像一艘陆上船,而外在的世界
则是所有人必须协力对抗的大海。那是一个团结的村子,也是一个排外的村子。
我父亲并不讨海,他是少数有选择的人,他利用了补助清寒和偏乡的奖助金与加分,公费
当上了高中教师后,在距离村子最近的高中任教,并在那里认识了我妈。
在我十岁之前,我们一家:我父亲、我姊、我,以及我妈,都与祖辈与叔伯们同住在一座
三合院里。我对村子的记忆不多,除了难得天气晴朗时,父亲会抱我到附近海岸去看的清
澈湛蓝到看不出和天空分野的海外,我记得的都是一些令人难过的东西,那些记忆总是又
湿又冷,像是下雨不停的泥灰色的天空、狂风吹来海的腥臭、海浪持续整夜的咆哮声、父
亲和妈妈以为我们睡了后,压低声音的争吵。
他们几乎每个晚上都在争吵,争吵的东西可能很多,但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我祖母。我祖
母就是传统婆婆,她尤其并不认同我妈,因为我妈是村外人,她一直觉得我爸应该要娶她
表姊的女儿,只不过那个女孩在那之前就和人逃走了。
我十岁那年有天我妈偷偷带我和姊姊离开了村子,然后再也没有回去,往后搬过几次家,
虽然时间和地点都没有规律,但似乎是离海越来越远,除了偶尔梦到外,我几乎不再想起
那个村子。
一直到几年前我祖母去世,远方的亲人不断要求我们至少该回去参加仪式,态度可以说是
十分强硬,他们说就算我们已经改姓、父母离婚好了,但毕竟祖母曾经照顾过我与姐姐,
不论如何我们总该回去参加葬礼,况且我祖母可是“海嬷仔”。
所有封闭又保守的村庄都信仰虔诚,那个村子也不例外。他们最主要的信仰,被称为“海
嬷仔”,那并不是某位神祇的名字,正确来说,那是一种丧葬兼封神仪式,也是一种敬称
,是一群阴神。只有未嫁夭折的女儿和生有儿子的母亲,才能在死后成为海嬷仔,村人们
会在他们的姊妹女儿或母亲死后,将她们的骨灰装入有如神像的骨灰坛,并为他们披上绣
花的神衣,最后贡入村外一座向海的悬崖的洞隙里,象征他们会在死后永永远远的等候她
们海上的儿子兄弟丈夫归来,保佑他们平安。其中在最后的仪式上,所有人都要到悬崖上
观礼,唯一被允许不参加的只有没生儿子的外来媳妇,因为他们还不算村里人...这或许
就是我父母争吵的原因之一。
亲戚们说,那是我祖母的仪式,我们不论如何都得回去。
我妈最后拗不过亲戚的咄咄逼人,答应了让我们参加仪式的要求,但只能参加最后的观礼
。她终究是个善良的妇人。
我和姐姐在最后的仪式那天回到渔村。那天意外是个晴天,晴天在那里非常少见。
封神前的准备在我们之前就完成了,几乎是所有人都在等待我们,看见我们来了,他们露
出一种非常安心的眼神。
一个应是我姑辈的人,欣喜地抓住了我的手,问我说:恁见若某某的二查囝。我很不乐意
的挥开那只陌生的手。这里或许是我的故乡,但那又怎样呢。就像是对装在怪瓮里的祖母
一样,我或许理解他们,我或许相似他们,但我对他们又没有感情。
我父亲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看着他黝黑的皮肤,几乎要去恨他看起来的粗俗:为什
么你宁愿选择这样的生活,而不是妈妈或我。
跟着道士,我们游行到那座悬崖,悬崖的地面崎岖,裸露出应是珊瑚礁骨白色的石头。悬
崖上开满了不明的藤蔓类花草,野花与海水的气味混杂,最后竟然揉出一种类似经血般甜
甜的味道,崖外是父亲带我看过的海天一色。
我麻木地看着其他人过份戏剧化的哭嚎,看着粗壮的男人在粗绳的协助下攀爬到岩壁上,
将如同婴儿般爱护的骨灰瓮放入岩壁。道士一个一个的唱名,让人们到悬崖前向海跪拜。
我对这一切都不耐烦。
轮到我时,我一边跪下一边思考所谓的血缘到底是什么意义,因为你生下了生下我的人,
我就应该要敬你孝你跪你,而不在乎你的冷漠和你曾经伤害过我爱的人吗?
就在应该要起身时,有人推了我。
我感觉到一个清晰的手掌按上了我的脊椎,重心不稳那种坠落感,我听到人们的欢呼,还
看见了嶙峋的石头突出海面,蓝色的海浪在石头上打出白色的浪花。
有人及时拉住了我,力量大到我跌坐回地上。珊瑚礁的边角划伤了我的大腿,我看见我父
亲抓着我的手,对着另一边的那个一开始那个姑辈说:姊仔,恁袂使按呢。
姑辈似乎对我父亲的所作所为非常愤怒,几乎在场的人都愤怒了起来。我的台语不好,但
我依稀听到他们说:逐家拢欲出一位...这是讲好的...阮只欲二查囝...恁阁有大的...
我父亲在众人的怒骂里,带我和吓呆了姐姐走到村外,我已经很久没牵爸爸的手了。妈妈
在村子外头那里等我们,看见我腿上的血,她哭了出来,姐姐也哭,过了一阵子我也哭了
,我大概知道,我哭是因为我妈妈。
离开村子后不久,我父亲和妈妈都相继去世了。他们临前嘱咐我们把遗产处置了后出国,
如果想,不用回来也没关系。现在我正在欧洲某个内陆国家,离海很远。
父母两人都没告诉我或姊姊那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后来自己推里出了大概,我很久
很久以前曾经在书上看过,有些人家会把养不起的女儿溺死,在一连串的纪录和考察里,
我看到那村子的名字,那座悬崖大概就是以前他们抛弃女婴的地方。
海嬷仔并不是什么守护神,而是被迫牺牲的女儿们。至死他们都还被迫守护那些以生命成
全养大的男孩。至于母亲们也能成为海嬷仔,大概是为了镇魂,因为他们愧歉于没有被选
择的姊妹或女儿...
只不过最原始的用意为何,究竟是为了安抚无辜女儿们的怨气而让他们成为海嬷仔,还是
为了要守护海上的儿子们而让他们成为海嬷仔,那村子里的人大概也已经分不清了。
现在那个村子怎么了,我并不清楚。这几年来陆陆续续有收到一些遗产继承通知,但我和
姊姊通通放弃继承,我们都不想要在和那村子有什么关系。
不过我昨天又做了梦,同一个梦,我尔偶会做的梦,昨天那是好久以来、久违的梦。
我梦见自己蜷坐在高高的崖隙之中,忍受海浪的拍打和海风和雨水,那真的非常的冷。
梦里我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凝视著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海,凝视著那之后更远的地方。
我或许爱,或许恨,也或许什么都不是。梦中我所感受到的,只是非常的孤独。
2014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