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了?”
我才打开房门,小路就像埋伏已久的山猫一样阴著脸,挡住去路:
“为什么要在我睡觉的时候偷偷离开?”
大小姐,我的废墟魂被点燃后兴奋的彻夜难眠;您又是个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的
懒猫,总不能叫我从清晨到中午只能困在客房来回踱步吧?
虽然很想还嘴,不过我还是把藏在背后包装精致的礼盒亮出来。
“本来想去便利商店随便买个遭餐,不过想到山坡上不是有家传统老店?喏……”我
将礼盒递给她,侧身进了客房:“文明堂总本店的蜂蜜蛋糕。”
嗜吃甜点的小路像孩子一样蹦跳,看起来好开心,不过她注意到我得意的神色,马上
又故作姿态摆起架子:“那你应该叫醒我,我们可以两个人一起去买。”
“我是要叫得醒妳都能徒手打倒哥吉拉了。”
我耸耸肩,她白了一眼回来,我们相识一笑,坐在梳妆台前配着红茶,当着窗外的正
午日光还有绒毛玩具熊之前,把甜蜜蜜的蜂蜜蛋糕给吃完了。
意外也不意外的,小路还是背着鲁敏跟着我一起去长崎港航运大楼。
说意外,因为她向来对遗迹啦废墟啦这类阴气沉沉的地方毫无兴趣;说不意外,因为
在这趟旅行,她是说什么也不会放我单独行动的。
九十分钟的游船环岛和登岛观览行程,一个人要价四千日币,对于才刚毕业的我们有
些贵,窗口柜员礼貌地递出两份明载“请遵循领队指示、游客之人身安全避公司恕不负责
”的契约书,要我们详读之后签名。
观光客们鱼贯从梯桥走进船舱,各自捡了位置坐下,领队也站在前头,拿着麦克风呱
啦呱啦地导览,然后船舶引擎轰隆发动,排开浪花,驶向外海。
海风徐徐,沁人心脾,我看见小路愉悦静美的侧脸,总算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我
原本担心兴高采烈来到世界级的废墟秘境,女朋友却在身边闹脾气。看起来她心情很好,
这真是太好了。
观光领队做完自我介绍后,先说了个笑话炒热气氛,再次复述登岛契约书上的注意事
项,加重语气强调岛上建筑老旧危险,切勿脱队行动。接下来,她开始介绍军舰岛的相关
讯息,同时导览我们行船时的沿途风景。
“各位可以看见,右手侧是造船厂,左边则是自卫队的军用港。请看那边的山头,上
面的稻佐山景观台,可以一览长崎港市的夜景,非常美丽哟……”
船支晃着晃,小路瞇起眼,怀抱不阖拉链的背包里的玩具熊打起盹来。
我凝视著海面,满怀期待地把目光焦点投射到海平面。
“啊!各位请看那个方向,那就是军舰岛!”
三十分钟以后,巨型战舰的轮廓,浮现在晴朗的海平线端。越接近那座被遗弃的孤岛
,我的心情也越发激动,不断萦绕脑海的幻想,终于获得了与现实互相对照的机会。
原来这座军舰岛的边缘既非沙滩、亦非岩壁,而是水泥砌成的高墙,毫不矫饰地暴露
出冰冷冷的人工感的那一面。
再抬头看,清一色的水泥灰,层层叠叠有如墓碑,我不禁揣想,这座岛原本是有颜色
的,只是随着人去楼空,它连仅有的色彩都被一并带走了。
我看得正出神,突地船身一震,差点没摔出座位!
一道恶意突风刮起强浪冲击船头,震得船身剧烈摇晃,沿着那道结实浪墙艰辛的爬了
三四公尺高,每个乘客的屁股在一瞬间都离了座,众人惊声四起,我也赶紧伸手拦住小路
,不让打盹的她撞上前座椅背。
“没事了,突风而已……”
我安抚惊魂未定的小路,她紧紧抱着鲁敏。
大浪之后,观光船放缓的速度,沿着汪洋中的荒芜鬼镇绕了一圈。
连原本不感兴趣的小路,目睹大规模的现代废墟,也看得瞪大双眼。
……两小时后。
在长崎湾岸的咖啡店,我咬著吸管,目光越过小路线条柔软的肩头和窗櫺,落在长崎
湾波光粼粼的海面,映在碎浪上的金黄色,宛如千百人各自珍贵的回忆碎片,聚集散落、
转瞬即逝。
无法自拔。我的心思被缠绕在那座荒废半世纪的岛上,破碎的阶梯、斑驳的墙缘、截
断的柱体……该怎么说呢?它们释放出来的诱惑,好像其自身就拥有生命一般,我觉得它
好寂寞,比我所能想像最寂寞的人都寂寞。
是不是只有人走了,建筑物才会以“废墟”之身,真正活过来?
“不要再咬吸管了啦……”小路轻轻挥着叉子在我面前划圈圈:“只有我一个人在吃
,你却在咬吸管,这样很奇怪耶。你在想什么?还是军舰岛?”
“不甘心?遗憾?不过瘾?登岛才三十分钟,可以参观的区域也不过全岛的四分之一
,又都在外围重新铺整的平台……当然巨大废墟群在眼前已经很感动了,但是我想踏进去
啊,真正有看头的一定在里面吧?那些人生活过的地方。”
笑过,哭过,被奴役过,被枪决过的地方……
难得小路关心起我的兴趣,我也把憋在心里的唠叨一口气发泄出来。
店主送来第二杯冰咖啡,连声抱歉让我等了那么久,他看见我们桌上的“军舰岛上陆
证明书”,“哦”了一声:“两位今天去了军舰岛呀?”
上了年纪的店主摆出了和善可亲的笑容,半边脸颊却似是颜面神经失调,不断以凌乱
的节奏轻轻抽搐。
“对啊,令人难忘。”我衷心赞叹:“可惜只开放一小块区域。”
“哦,原来现在是这样。”店主口气充满感叹:“说来也很奇妙,原本谁也不愿意去
的矿区,在人去楼空之后,反而变成招揽观光客的营利场所……”
看老板的年龄与样态,我揣测他是不是知道军舰岛更多的往事,只是正待开口,店门
口响起清脆的铃音,店主连声道失礼,前去招呼新来的客人。
“又咬,吸管很好吃吗?”小路很神经质地厌恶我很神经质的习惯。
我只是有点焦虑。
心心念念想回岛上。
想踏入被封锁的禁域。
军舰岛上,废弃如乱葬岗的住宅群和学校集中在西北侧,偏偏开放的区域只有在相反
处的东南侧,东南侧虽然马上就靠近矿坑和工厂了,却又被警戒线隔着无法一窥究竟。
这种隔靴搔痒感、好比“裤子都脱了你叫我看这个?”的遗憾……
“那么想要闯进封锁区的话,偷渡不就好了?”小路若无其事地说道,她有时会不经
意流露无视王法纲常的率性。我立刻从独自的郁闷里惊醒,直勾勾瞪着她不知道该说是混
浊还是澄澈的双眼。
“喏,昨天我不是陪你一起上网查资料吗?你要好好感激我喔。军舰岛会变成景点,
就是因为它还不是观光场所的时候,有人偷渡上去拍了照片,才会引来你们这些喜欢废墟
的无聊观光客,也就是说……”
我立刻追想昨夜读到的,那些观光开放前的登岛冒险者的游记……他们大多是请求渔
夫载他们一程,未经获准的登岛是犯法行为,所以也不是每个渔夫都乐意帮忙,愿意帮忙
者,则会索求大约两万日圆左右的代价,比起现在的官方定价足足高上五倍……
“啧,”我咂了一下舌头,作了个手枪手势向着小路:“为什么妳就是这么可爱呢?
”
“……什么啦?”她有点一头雾水地脸红了。
“好主意,咱们找支船来偷渡吧。”
换我若无其事地无视王法纲常,小路反倒吓了一跳:
“欸!我随便说说,你认真的?”
“认真的。”
“我可没有要陪你去喔。”
“妳可以不去啊。”
“那我不准你去。”
根据往例,再争执下去就会真的吵起来了,所以我想了一个赖皮方法。
“那我们让鲁敏丢铜板决定,你要猜字还是图?”我拿出一枚铜板。
小路抱着后背包里的玩具熊,招架不住地看着我。
“它又不会丢铜板……”
“它会啦,它很厉害的,来,把鲁敏抱给我。”
我接过小路递来的绒毛玩具熊,将百元铜板摆在软绵绵的熊掌上,然后用手扶在熊掌
晃来晃去。
“妳看,这样不就可以掷铜板?好啦,猜字还猜图?”
“败给你了……”小路翻白眼,悻悻说:“随便啦!”
军舰岛已经公开观光化了,所以几乎不再有人找渔船偷渡,何况偷渡其实有相当的风
险,军舰岛没有正式的浮桥码头,倘若用渔船偷渡的话,第一得在夜间出发,第二得抛绳
套上岸勾住铁块来固定船身,第三则是在随波起伏的船身上爬栈桥上去,哪个环节出了差
错,都会是危及性命的麻烦事。
一如我所猜测的,咖啡店主在二战期间长大,见识过岛上矿业的兴盛,也看见了它的
沉殒,当我们向他打探时,简直像天意注定,他正好认识一位受伤退休的渔夫可以帮忙,
而且还“只”要收一万日币──黑市行情的半价。
“不是吧?今天晚上就要去?你昨天不是都没睡吗?”
“精神好的咧~的咧~”两面相同的魔术伪币是好男人常备良物。
“我开始觉得有点生气了。”
“求求妳不要生气,”我把口气放到最低,抚著小路肩膀,凝视她的瞳眸:“就这趟
让我任性一下,从此之后什么都听妳的。”
“……唉。”小路维持了一阵子的高姿态,才卸下肩膀的僵硬紧绷。
向热心叮嘱我们小心安全的店主道别,我们先去便利商店买些可能会用上的东西,然
后在入夜后约定的时间,前往指定的码头。
渔港离观光港口又有一小段距离,我们搭公共汽车抵达,往海潮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几乎
不用刻意辨识就知道是哪支船了。不远处的渔船打着莹亮渔火吸引趋光性的夜鱼,一艘老
旧无依的小船仍在岸边,它同样打起电光渔火,只是相形之下黯淡许多,幽幽森森的,有
些寂寥悽怆之感。
那位退休渔夫的身材矮小粗壮,面容饱经风霜,眼神看不出情感或讯息,沉默寡言,
难得开口时却又带着奇异的怒意。他打量了我与小路几眼,冷淡地指挥我们上船。
我注意到他裤管底下瘦的不自然的右脚,猜想那是义肢。咖啡店老板说他在远洋作业
受的伤就是指那条腿吧?
是意外被机具绞进,还是落海碰到恶鲨?
船主利索地启动引擎,深夜行船,往废墟的方向缓缓驶去。